知白守黑

    此一去时日长远,没有既定的结果,没有山遥海阔的书信。边关生死不明,中都的天气却一日晴似一日,每日都有夕阳和彩云。

    琴嫣殿无人光顾的时候,孟卷舒总是喜欢卸了钗环锦衣,将所有内侍和女监都打发出去,一个人捧着一盏泥土泡就的茶,久久地坐在殿前的长阶上,漫无目的地望着远方。当西景荼靡、华镫影落,晨曦的光再一次落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时,手里的茶盏冷如冰霜,便知这漫漫余生,又捱过了一日光景。

    在薛云照的率领下,边关挑衅的蛮夷很快便萎蔫了下去,其出兵之速,杀伐之果决,足有当年夏峥所向披靡之风范。

    这一趟不仅平定了蠢蠢欲动的西边和北边,归来途中还剿灭了祸乱一方的匪寇以及不成气候的几处民间起义。皇帝很高兴,赏赐了他无数珍宝,索性让宋坤乾告老还乡,将薛云照提拔到了他的位置,世人更是交口称赞,直道天佑我朝,将星出世。

    一时间,薛云照成了朝堂上下炙手可热的人物,人人艳羡,说亲的,送礼的更是络绎不绝。薛府不得不整日闭门谢客,否则从日出到日落都难得安生。

    然而人人注意到的,是薛云照如今的荣华富贵,薛母的心却从未有一日放下过。

    都说母子连心,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儿子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尤其是自南征北战回来之后,那眼神分明不再纯然,多了很多旁人看不透的东西。

    而这种担忧,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一点点显露出来……

    薛云照像是变了性情,十天有九天都是住在军营之中,回来时也只是一个人独处,不与人说话。他日渐清瘦,却并不怎么吃东西,在府中时常常会为了一些小事发脾气、摔东西,甚至开始忤逆父母,话说不到三两句就变了脸色,扭头去军营歇上好几日才会回来。

    薛中书和薛夫人心中惴惴不安,都说战场上血流漂杵,横尸百万,一个自小温养在阳光之下的人,陡然间长久地湮埋在阴暗湿冷的尘土下,或许难免心智错乱。可是……可是此非顽疾而是心病,世间之大,如何才能寻得解脱之法?

    一片巨大的阴云开始笼罩在中书府的宅邸之上,薛夫人日日长跪宗祠,上供神龛,以乞求困顿在薛云照身上的亡魂怨念可以释怀往生。可是一切都于事无补,寻不到病因,找不到症结,薛云照的性情仍旧向着所有人忧心的方向愈演愈烈。

    “薛云照,”这是夏之秋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他,语气中明显带着愠怒,“你究竟是怎么了?”

    薛云照的面前燃着一团火,他随手又扔下一件儿时的衣物,火萎了片刻后猛地上窜,燃得更高了。

    “夏姑娘,普天之下并非只有一处东乐街,这么多年了,你想救他们吗?”

    火光映在他幽深的眸子里,孜孜不倦地灼烧着。

    夏之秋没有说话,只是探寻地看着他。

    “毒入脏腑,文官早已救不了这个世道了……可是武将还在,普天之下也只有武将可以……”他一件件地往火中投自己从前的东西,脸上没有一丝眷恋,“朝廷这些年来一直重文抑武,致使夏将军壮志难酬。一个活着的人身怀终天之憾,你为他而难过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比触手可及的火焰更灼烫。夏之秋的眼神黯了黯,将目光偏去了旁的地方。

    这么多年来,自己便是父亲唯一的负累。若没有她,或许他可以一辈子驰骋疆场建立功勋。他的前半生过得潦草而糊涂,后半生又过得无力而遗憾,那昙花一现的戎马生涯璀璨而绚烂,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在世人眼里,这刀枪拼杀出来的一生,自始至终仍然只是一个笑柄。

    薛云照亲眼看着自己的过去被付之一炬,缓缓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我薛云照,永远忠于天下,忠于百姓黎民……”

    很快,这个朝廷新贵私德不修的名声便再也裹不住了。忤逆父母,独断专行,挥金如土,目中无人。当人们发觉他与那个传闻中清贵自持、皎若云月的世家公子不尽相同时,流言蜚语开始甚嚣尘上,人们开始指摘这个高门逆子,从前人人称颂的景象一时消失无踪。

    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的美谈,终究是成了水中月,镜中花。

    孟卷舒卧在他的怀中,轻声笑了笑:“这下好了,我们俩的名声,没一个是清白的……”

    朦朦胧胧中睡意未消,薛云照翻身搂着她,沉吟着:“恶贯满盈的鸳鸯,也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明月高悬,火光依旧。

    从前的东西一样样烧,如今大多殆尽了。那曾雅致的厢房书斋,也只剩下一具徒有其表躯壳。

    薛云照的面庞被橘黄色的火光肆无忌惮地舔舐着,热烈得像夕阳。他的脚边堆满了书,怀中抱着一摞书,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眼前灼人的火势,不觉得闷,不觉得烫,只是缄默地将一本又一本书扔入其中,像是在碾碎废弃的荒草,淡漠地看着它们焚为灰烬。

    飞灰被热浪冲得腾起,一寸一寸划过他的目光,往更幽黑更深远的夜空漫溯而去。

    像是一条倒流的河,从人间到天上,掩埋十数年过往。

    “照儿——”火光之外陡见此景,薛母失声喊了出来,言语颤颤。

    她知道近日来他常常会一个人在院中烧东西,衣物器具、笔墨字画,从前用的东西一样也没留下。纵使她忧心如焚,却也不敢操之过急,一遍又一遍地宽慰自己——烧过了,怨气消了,他一定会变回从前的样子的。

    因为薛云照是她的儿子,那个自小从来不让人担心的孩子。

    十数年寒窗苦读,早也用功,晚也用功。他房中的每一本诗书典籍,早已摩挲过千万遍,一字一句皆是视若珍宝的存在。他曾说身死之后,棺椁里不必留寸缕金银,但求以此生览过的典籍为枕,经纶为席,纵使只身赴黄泉,前路也不会寂寞。可是如今……过往被焚尽,就连书籍也不愿再留了吗……

    恍惚中,薛云照仿佛听到了什么,是有人在唤自己么?他愣愣地转过头,看见了母亲的面容,脸上缓缓浮起一个细碎斑驳的笑容。

    “娘……”

    那笑容干涩枯槁,薛母的心仿佛被什么猛然刺了一下,疼得说不出话来。火光影影幢幢地描摹着薛云照的半张脸,燎灼的火焰像是要生生吞噬了他,她好像再也记不得他从前的笑容是怎样的了……

    飞蛾扑火,行将就木。

    深秋的阳光总带着寒气,有暖意的日子难得一寻,那个温暖的正午,将一辈子拓印在薛云照的心里。

    那天的菜很丰盛,三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谁也没有动筷,沉默地看着下人将饭菜一一呈上来。

    “真是好久没这么吃过一顿饭了……”薛母咧出一丝笑意,却夹杂着些许心酸,“照儿,你尝尝,还对你的胃口吗?”

    薛云照擎起桌上的筷子,悬空了半天,却迟迟没有落下。

    薛母将一切收入眼底,一面笑着一面张罗着将桌上的汤往他面前挪了挪:“今日的菜是我嘱咐家中厨司置办的,做的也都是对你口味的菜式……这道冬笋腌笃鲜你从前最爱吃,如今时令到了,特地做了来,你多喝几口,尝尝还是不是从前的味道?”

    一语罢,薛云照的眼中潮气微蒸,他喉头动了动,最后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此情此景,恍如一场大梦。若是从前,席间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家中的厨司手艺向来很好,寻常的青菜也能做得令人口舌生津。如今热气腾腾的香味混在一处,恍如云蒸霞蔚,薛云照却闻不见,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睫湿润,忽然很想再尝尝从前母亲做过的菜。

    薛父看着儿子如今憔悴的模样,心中的痛苦不比任何一个人少。他看着他,怔怔道:“照儿,你若是遇到了什么事,不必一个人承受,同爹爹和娘亲讲,我们是一家人,天大的事我们一起担着,好吗?”

    “哪有什么事……”或许是冷风灌入了领口,薛云照缩了缩脖子,晦涩地笑着,“我如今是朝廷中首屈一指的重臣,什么事能够碍着我?”

    薛母吸了吸鼻子,笑着去替他盛汤:“照儿说没有,想来确实是没什么了……我们还是莫要关心则乱。大人……”

    她哽咽了一下,缓了缓继续说道:“大人,你宽宽心,我们的孩儿,从来都是中都城里最听话最省心那一个……你还记得吗?照儿三岁时便可熟读千字文,得了书塾里先生好大的夸,那时你面上虽然只是冲他笑了笑,夜里却傻笑着坐到了丑时还未睡……”

    往事抽丝剥茧,经年的回忆被人从深柜中小心抱起,置于阳光之下暖暖地晾着。

    薛云照咽了口干沫,向一旁偏了偏身子,垂着目光没有看他们。

    薛母将盛好的汤放在他面前,眼眸湿润微红:“别人家的孩子或顽皮或忤逆,惹得家中双亲心神疲惫,照儿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恭谦有礼,明辨是非。那时人人都说我们将孩子教养得很好,我们却还嫌自家孩儿太过板正,一点没有孩子气,合起伙来捉弄他……呵!如今想来还像是昨日的事,一眨眼,原来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父亲……母亲……”汤腾起的热气熏红了薛云照的眼眶,他久久地坐着,忽的开口道,“孩儿不孝,你们还年轻,弃了我……弃了我再抚养一个吧……”

    一滴泪自薛母的眼眶骤然落下,她颤抖了一下,喉咙似是被棉花团团堵住,说不出一个字来。薛中书的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不知有没有听到方才薛云照的话,只兀自看着夫人,缓缓说道——

    “记得,自然记得。妇人怀胎十月最是艰难,照儿在你腹中时最是不省心,常闹得你夜不安寝。害喜时什么也吃不下,时日过去又胃口大开,你那时爱吃酸的,半夜里哭着找我要三喜铺的酸乌梅,想吃到眼泪直流。我吓坏了,连夜套了车去敲人家铺子的门,幸而讨来了些。你欢欢喜喜地吃了,照儿也不闹了,这才安心睡下。可那一捧酸梅就吃了一颗,实在不知是不是腹中孩儿存心折腾我们,怀胎的时候顽皮多了,像是将所有的小性子都用完,出世便知懂事乖巧了……”

    “生产那日最是惊险,稳婆说孩子的头脚倒过来了,闷死的危险极大。你生了足足一天一夜,人昏过去好几次,后来连叫嚷的力气也没了,第二日才在九死一生里听见这个小家伙的哭声。他那时那么小,才我的手臂那样长,却折磨得一屋子的人团团转,你见他第一眼便哭了,说丑得你心慌,让我拿远些。惹得稳婆哄笑开来,安慰说多养几日便好了。后来真叫她们说着了,我们的孩儿是探花之相,状元之才,中都无人不艳羡,呵,算是不枉从前一番心力交瘁了……”

    “爹……娘……是孩儿不孝……你们就当没有我这个不孝子,忘了我,再生一个孩子吧……”薛云照哽咽着,“他会比我好千百倍,不会让你们伤心难过……我,我对不住,你们……更对不起薛家列祖列宗……”

    眼中氤氲的泪水愈来愈沉,就快要蓄不住了,薛云照蓦然站起了身,转头向门外走去。

    “云照……”薛夫人唤住了他,声音嘶哑,“天大的事,我们全家人一起面对,好吗……”

    他的脚步骤然凝滞住,像是一条若有若无的红绳羁绊住了他的心,再也走不动分毫。眼角的泪碎在风里,他转身屈膝跪了下来,衣袂飒飒随风,翻卷又落下,犹如一朵凋谢的荼靡花。

    “恕我不能……”薛云照的喉咙发紧,像生生咽了一把细碎的利刃,那眼底的湿红微微颤抖着。他看着父母双亲,抬手之间脱簪披发,青丝一缕缕垂落下来,在胸前,在身后,如一盏黑色的囚笼缠困着他。

    “薛氏子孙薛云照,年十八,愧受父母族亲教养,独断专行,忤逆不孝,德行有亏,伤损天良。今……自请辞出宗谱,死生不得再为薛氏族人,不涉薛门,不进薛祠,不入薛冢,飘零天地之间,生前身后无所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薛云照愧为薛氏子孙,今割发为证,前尘往事尽断,天长日远无关,自此为始,与薛家一刀两断……”

    他抬手挑起一缕头发,手起刀落间尽数断落,一根复一根,如秋叶般簌簌落下。

    幽静的屋中没有一丝声响,此间再没有言语,薛云照俯拜,额头深深点地,最后静默而长久地看了双亲最后一眼,起身义无反顾地走出了门。

    惨白的阳光落在身上,稍纵即逝,温暖得不真实。那一角决绝的背影,转过府宅的大门,便再也看不见了——永永远远地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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