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书赤绳

    所以,从一开始江令桥就没想过让旁人涉险,而是一早便打定了主意自己亲去。她改了时辰,不论最后商定的结果如何,都没人阻止得了她。她给自己留下了无比充裕的的时间,同时也断送了所有得救的可能。几个时辰弹指一挥间,却足以赶赴一场死亡盛宴。

    容悦一个人静坐于湖畔,手中来回把玩着那把她送的匕首,而眼睛定定地望着湖心之上那轮满月。

    他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或平淡,或凝重,眼尾泛着猩红。

    风不知疲累地从耳畔穿梭而过,容悦的衣袂迎风而动,轻轻翻卷起,又缓缓飘落下,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样单调的把戏。

    故地重游,昨日此时,却已恍如隔世。

    容悦握着匕首的手渐而停了下来,目光落于其上,最后缓缓抽刀出鞘,剑身的寒光一点点落入眼眸。

    伴着刀刃剐蹭刀鞘的声音,他的眼眸也同样映入了冰冷的剑身。

    为什么……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去?明明答应过有事会一起商议的,为什么还这次是一意孤行了呢?难道相处了这么久,还是不堪你的托付吗?

    剑身上男子的眼睛渐渐模糊,而后变幻成了一双女子的眼眸,淡漠而疏离,一如初见。

    容悦已经在悬崖底来回找了好几遍,几乎翻遍了每一寸土,可除了大片血迹什么也没有找到。荒山多饿狼,有的血迹已经明显有被舔舐过的痕迹,他固执地不愿意相信那样一个现实——那么多想要说的话都还没说出口,她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她离开的时候,除了把佛光舍利留给冯落寒,对于旁人甚至没有只言片语的交代,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容悦缄默地合上刀鞘,深深低下了头——若是舍利在,尚有一线生机。舍利能祛毒虫猛兽,可如今却被永远地遗留在了此处,弥留之际,还有什么可以护住她?若她当真安然无恙,为什么不回来?从前的她只问生死,无欲无求,难道如今依旧如此,世间还是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事物么?

    月光依旧,湖水依旧,人不如旧。

    这一夜,容悦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是出逃忘川谷,她悉心照顾他的那段时日。他们每日一同逛夜市,听说书,看杂耍,还遇见了那个套圈的老板,只不过这回贩的是天灯。橙红色的烛光被纸全然裹住,映射出柔和的明光来,他看着她,觉得眼前这场景很熟悉——霎时间,光影流转,万象变幻,又回到了桃源村的那一晚。他们在层层叠叠的光晕中凝视,自此影子烙入彼此的心,浸渍入扶桑花的香,时间的尘土也无法湮埋——在那个昏黄的傍晚,她立在荒凉的桥上等他,长风扬起她的青丝玉带,她在夕阳里说“我不在乎,你也不要在乎”,他没有遂她的意,而是俯首虔诚地吻了她。他在乎,一直都在乎,却也因在乎而怯懦过。

    梦境是雾里看花,抚平所有缺憾后,留下的是一幅尽善尽美的长卷。

    天光至,嫁时节,夏之秋此前未想过,出嫁之日父亲不在身侧。

    但过了今天一切都会好的,楚藏说了放他便一定会说到做到,她信他。

    “小姐……”灯青手里攥着红盖头,蹲下身来红着眼看她,“你真的想好了吗?”

    夏之秋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而后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人这一生若不能与所爱之人在一起,那么往后嫁谁不是嫁?你小姐我是深思熟虑的性子,既做了决定,不论日后如何都不会再后悔了。”

    “可是……”灯青仍有些踯躅,“将军回来之后知道此事怎么办?他一向不喜欢国师的,若是同你发脾气怎么办?”

    “只要阿爹能平安回来,这些都不重要。”夏之秋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再说了,就是再生气,爹爹也不舍得真打我的,顶多训斥几句,我安心受着便是。放心吧,届时木已成舟,他还真能杀上门,让自己的亲女儿变成寡妇吗?”

    她扬起恬淡的笑,一如初雪般纯净。灯青抿了抿唇,而后郑重地站起身,将手中的那方喜帕缓缓倾盖在了她的头上。

    喜绸落,朱颜遮,夏之秋身披绯红鎏金的喜服,迎着黄昏耀目的余晖,一步又一步,缓缓跨出了夏府的门。

    灯青会永远记得,那个晴朗异常的傍晚,天边的火烧云比过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烂漫,夕阳红得深沉,慷慨地将前路、屋檐、迎亲队伍和每一个人的脸都沾染了微醺的浅红。

    “起轿——”

    微风轻轻过,掠动檐铃叮当作响,宛若春水化冻一路奔腾。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便在这清脆的附和声中迈出了第一步。

    沿途的百姓皆欢欢喜喜地看着热闹,这场亲事盛大无两,是中都城里十年难得一见的喜事。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良田千亩,十里红妆。更亲眼见到了传闻中那位朱唇玉面、少年裘马的国师,一袭绯红色喜袍,青玉冠上别着一支银制的海棠花簪,悠然地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他簇拥在人群中,脸上噙着淡淡的笑意,神明爽俊,宛若谪仙。

    夏之秋坐在喜轿中,灯青作为陪嫁一路随行,四下吹吹打打,喝彩声、应酬声不断,长街古道一时间热闹非凡。

    一切显得那样静好,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队伍转过街角的时候,一个面无表情的侍卫正逆着人流行进,悄然间,绯红的花轿与他手中朴素的骨灰坛擦身而过。

    匆匆之间,无人察觉,恰如水滴沉入江河湖海,不曾惊起一丝波澜。

    敲锣打鼓的声音依旧,热闹声依旧。这尘世,这时刻,欢天喜地裹挟人间,中都城的大街小巷里到处弥漫着火红的喜气。国师大婚,四散银钱。财帛坠地的声音、百姓喝彩的呼声犹如湖海之浪,一重高似一重。

    ——盛大的人间极乐场。

    中都城门楼远离喧嚣,却也听得见些许细碎的欢攘声。薛氏夫妇只匆匆瞥了一眼,便继续向城门外赶路。

    国师大婚之日,也是赦免薛氏双亲的日子。

    薛家行此大错,皇帝却宽和以待,没有追究他们的死罪,这一做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却也引得百官慰然,朝野上下颂声一片。权衡利弊之下,这算是最为得体适宜的举措,本以为是沈太傅或是国师的功劳,后来听闻原来是贵妃在此事上有所谏言,一时间,众人对这位红颜祸水的言论都顺耳了很多。

    纵然死罪可免,但惩戒并没有少。薛家遭罢黜,被夺官毁券,自此贬为白衣。

    一个葬满前尘过往的地方,向来留不住伤心人。经此一事,薛中书与薛夫人心灰意冷,散尽府中奴仆和家财,素衣素服,行囊简单,决定永远离开中都。

    ——在冬天第一缕深寒之意降临的时候,永远地离开这个羁旅半生,金玉其外的皇城。

    风光在后退,行过城门,巍峨的中都城楼寸寸弃之脑后,再往前便是他乡之景。马车行进不辍,车轮碾过路旁干燥的泥土,留下两道不深不浅的痕迹,风一吹,人行过,便又一次在沉默中归化于无。

    “薛大人薛夫人,请留步。”

    然而,就在驶出城门不足百丈时,一个大氅裹身,长巾遮面,浑身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忽然拦在了马车之前。

    薛中书撩起帷幔,从中探出头来,上下打量着眼前人,许久才问道:“你是?”

    那人没有说话,只一言不发地走上前,问道:“薛夫人在吗?”

    听声音像是个女子,那双潭水般的眼睛,是女人才有的眸子。

    这时,薛夫人探出目光来,她直视着眼前这个行为古怪的人,眉眼间蹙起淡淡的犹疑:“你是?”

    虽然是第二次问了,但眼前的女子似乎丝毫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她低着头,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条白玉腰佩来,无声地递到两位长辈面前,眼神示意他们收下。

    这东西薛夫人不会不认得,她睁大了眼睛,接过那条腰佩,翻过来,背后果然落了一条浅浅的裂纹。

    薛中书也吃了一惊,两人几乎同时诧异地看向她:“你究竟是……何人?”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女子答得隐晦,“薛公子让我转告二老,如今的局面皆是他一人的过错,万死难辞其咎。他是个不孝的儿子,没能侍奉亲长、给你们养老送终是他一生的憾事。从前那些糊涂事,伤人话都不是真心的,他想说的是,能成为薛氏子孙是他此生最大的幸事,若有来生,他一定不会再这样任性妄为,若有来生,他还想做你们的孩子。这辈子的养育之恩无以为报,下辈子,定然会加倍偿还。”

    女子没有久留,话说完后,深深地看了他们最后一眼,而后退了一步,虔诚恭敬地行了一个尊礼。

    “姑娘,你究竟是谁?”

    女子仍然没有回答,那双哀伤的眼眸弯了弯,像是漾开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只是笑着笑着,眼眶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转身走回中都城,冷风迎面扑上来,吹扬了女子遮面的长巾和宽厚的大氅,腰间露出另一条白玉腰佩的一个角来,纹样精致,与方才赠与薛夫人的那条极为相似。

    女子裹了裹紧身上的衣物,义无反顾地向中都城内走了回去。

    而腰间的那条新腰佩,由角落向上延伸,在阳光下可以清晰地看见,背后嵌着一条精心雕琢的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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