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软花柔

    夏之秋脚扭伤的这几日,楚藏日日都来。虽然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带她四处游玩,但每次来时,都会给她带一些新奇的小食,同她说说近来所见所闻的趣事。他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却在面对夏之秋时十分耐心,似乎只要她开口,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而每一次相见,夏之秋都想从那双澄明复杂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

    或许是自己还不够聪慧,亦或许是楚藏太过聪慧,她总是徒劳无功。

    “今日看书时,无意间读到一个故事,”楚藏一如往日替她擦药油,“私心觉得有趣,也想说给你听听。”

    天冷,夏之秋双手捧着一杯热茶,一口接一口地呷着:“你说,我听着。”

    楚藏将搓热的掌心捂在她的脚踝处,缓缓说道:“昔有一国,国中一水,号曰‘狂泉’。国人饮此水,没有不癫狂的。唯独国君打了一个专供自己饮水的水井,独自汲水喝而没有癫狂。百姓皆癫狂,唯独国君另类,一来二去,反而认为国君的不癫狂是癫狂。于是众人商量之后,一同抓住国君,要给国君治狂疾。”

    无病之人,如何痊愈?夏之秋忍不住有了些兴致:“然后呢?所谓的‘狂疾’治好了吗?”

    见她笑,楚藏也不自觉带了些笑意:“百姓抓住国君之后,角法、针灸、熏艾、草药,凡是能想到的法子,全部试了一遍。最后,国君不堪其苦,只好自己到‘狂泉’去舀水喝。于是,这个国家从上到下,无论国君还是臣民,都一样癫狂,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一样荒谬。所有的人都一样疯疯癫癫,这样,大家反而都高高兴兴的了。”

    夏之秋手里捧着茶,杯盏中的热气将她的脸熏得红扑扑的。她垂眸想了一会儿,似是想到了什么,眼角的笑意深了些,而后轻轻看向楚藏,道:“说起来,我也听过一个故事,和你这个很像。”

    楚藏的眉毛上挑,认真地看向她:“什么故事?”

    夏之秋呷了口茶,笑着说道:“从前有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家中以行商为生,衣食无忧。其人一表人才,落落大方,从小就喜欢跳舞吟唱,经常跟着教坊的人一同登台表演。他用锦帕缠头,又面目秀丽,如女子一般貌美,世人遂称之为‘俊人’,以赞赏他的绝佳样貌。”

    她顿了顿,低头品了口茶,娓娓道来:“后来他的父亲年纪大了,他不得不子承父业,接手了家中的生意。有一回他与别人一同海外行商,遇上了很大的风浪,他在海上漂了几天几夜,无意间流落到‘罗刹海市’。这个地方很奇怪,以美为丑,以丑为美,入目之处皆是面容可憎之人。结果他们一见到流落此地的美男子,还以为是什么妖怪,个个惊叫着逃散开。而我们这位美男子初见此景不解,后来知道他们原来是惧怕自己,于是开始变本加厉,时常利用自己的相貌把别人吓跑,以获得可供果腹之食。”

    楚藏听罢,撇着嘴点了点头,笑道:“美丰姿、少倜傥、喜歌舞、美如好女,本以为可以靠美貌混口饭吃,最后却沦落为丑陋之人,以吓唬别人来得到食物。不过说起来,倒也是殊途同归了——都是靠相貌吃饭。”

    你一言我一语,气氛渐渐变得轻松起来,两个人脸上都噙着淡淡的笑意。

    夏之秋细细地打量着楚藏,末了打趣说:“国师大人,你若是去了罗刹海市,说不定比他还要吓人,你的饭一定是最多的。”

    正是这句无意间的戏言,楚藏堪堪抬起头来,极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须臾,笑了一声:“你觉得我好看?”

    话音落,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夏之秋也愣了一下,心不由地停了一拍,而后很快砰砰跳了起来。

    你觉得我好看?

    你觉得我好看……

    那声音似乎带有某种蛊惑的意味,让她不由地敛声屏气,不敢再说话。偏偏男子的目光一寸复一寸地磋磨而来,侵蚀了她的知觉,就快逼近她的心口。

    “我……”夏之秋不自觉地抿了口水。

    事已至此,楚藏没有再追问,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而后继续专注地替她将罗袜穿好。

    举止暧昧,情愫绯红。气氛突然变得粘稠起来,夏之秋不敢动,任由楚藏替她穿罗袜,自己则捧着那盏茶,早就数不清喝的是第几口了。

    上完药,楚藏起身坐于床边,极认真地看她喝茶。

    “你,”夏之秋不禁猫着脸,身子向后缩了缩,“你别这么看着我……”

    楚藏轻声笑着:“你若是去了罗刹海市,只怕会吃胖。”

    夏之秋愣了一下,须臾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深意,鬼使神差学着他的口吻:“你觉得我好看?”

    “好看。”楚藏不假思索地点了头。

    “……”

    这样直白的回答她是没有预料到的,相比之下,自己倒是显得怯懦得多,没担当极了。

    但听到他说“好看”二字的时候,夏之秋的心里还是有过片刻雀跃的。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个亲口说她好看的人。

    夏之秋捧着茶盏,眼睫颤了颤,她觉得自己的脸颊热热的,有些不敢看他。

    “我……”她支吾着,主动坦白说,“今日我去了后苑的那个屋子……”

    听到这句话,气氛忽然冷了下来,楚藏的目光如烛火般颤动着,他哑了哑口,像是想同她解释什么,然而话一时涌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夏之秋坐起身来,挺直了背问他:“那些画,都是你画的吗?”

    “……是。”

    “你画的……是我吗?”

    楚藏的喉结滚了滚:“……是。”

    “哦……”夏之秋问罢,轻轻点了点头。

    话问完,空气再度安静下来,楚藏只觉得全身僵冷,像是经年的霜沉在了血脉里,凝结了开口解释的能力,他很想同她说什么,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能怎么说呢?和盘托出吗?难道告诉她十年前马车上的惊鸿一瞥,那个穷苦到卖身的少年就对她起了心思么?难道告诉她那支海棠花簪是她所赠,所以他这么多年来只醉心于一种花么?难道告诉她自己是操纵当朝贵妃的始作俑者,贵妃召她来只是因为自己想要见她么?

    他从没有想过将那间画室显露于她面前,他甚至害怕被她窥见。那样多如雪片的画像,那样直截露骨的思念,那样不能见天日的龌龊心思,他害怕她见到的那一刻,会觉得他肮脏、卑微,从此将他堕入无间地狱不愿再提及。

    而如今,害怕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夜深了,你,快去休息吧……”夏之秋呷着杯盏,没有看他,语气里透着小心翼翼。

    楚藏生硬地站起来,揽袖拂去床榻上坐过的痕迹,拂到一半,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手在空中顿住,然后,没敢再碰她的床褥一下。

    如今,是他不敢看她,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往日那句司空见惯的“我走了”,像是个被处以极刑的囚犯,没有等到秋后问斩,就自己给自己定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过,自裁以谢罪。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门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掩上那扇门的,只记得回过神来的时候,那道紧闭的大门就已经将里外隔绝成一明一暗,彻彻底底的两个世界了。

    与此同时,门被轻掩上的那一刻,夏之秋心里提着的一口气算是松了下来。然而,却并不见什么喜色,她转过身,黯黯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轻叹了口气。

    垂下眼眸,这才发觉,杯盏里早已空空如也。

    是夜,北风大作,夏之秋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还记得楚藏离开时面色有异,怅然若失。他想到了什么?好像心情并不怎么开怀。夏之秋开始拼命回忆自己的举止神态,是不是自己的某个言行让他曲解了,所以才那样失魂落魄的?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她无论怎么反省也记不起来。一切顺水推舟,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啊?

    云顶山腰,那位老妪的话语言犹在耳。

    或许……应该亲自去问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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