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悲茹恨

    “青……帝……”江令桥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想起来容悦曾同她说过这个名字。

    “自我有记忆起,他就常常待在极夜海,独自照顾着历代星辰。”[1]

    “极夜海?”对于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江令桥总会怀着小小的好奇,“那是什么地方?”

    “嗯……极夜海啊……”起风了,有些凉,容悦转过身来,一面回想,一面用自己的手去暖她的手,“那是个终年没有天光的地方,横亘着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海里没有水,往来流逝的都是星辰,星空在凡人头顶,却在神仙脚下。所以,极夜海也是神仙受命入凡尘的地方。”

    深色的大海里涌动着无数璀璨的星子——江令桥的眼前忍不住幻想出那样一个神秘而又梦幻的地方。

    “那里很美吧?”

    “美,当然美。只是……美则美矣,有些凄冷。”回忆起青帝,容悦的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出那位雍容华贵的年轻天帝,怀中抱着一只温驯的灵宠,孤独而长久地坐在极夜海滨。

    师尊或是知道些什么,每每见到这番情景,总是会轻轻叹上一口气。

    他说,高处不胜寒,权力最高处者,从来都是孤独的。

    可是青帝明明不像是个孤独的人,他和从前那些一本正经的天帝都不太一样,贵气逼人,言辞却和善,不像是执掌天界的老子,更像是谈笑风生的孙子。他看起来什么事都没做,却能把天界治理得井井有条,不如以往天帝那般沉闷肃穆、时刻绷着一根弦,而是清净闲适、各司其职。偶尔他还会带着灵宠串串各个神仙的门,四处嘘寒问暖送关心,然而更多的时候却瞧不见人影,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容悦觉得,藏起来的那些时候,才是真正的他。

    “容悦……容悦……”

    不知多少声之后,容悦才堪堪从思绪中抽离出来。

    “你怎么了?”江令桥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没什么。”他从容地笑了笑,第一次离开天界这么久,或许是自己真的有些思念旧土了,竟然想完师尊想极夜海,想完极夜海又去想青帝。

    说起来,这趟下凡不能用法术,明明青帝才是罪魁祸首!

    还是关心则乱了。

    江令桥看出了他的期期艾艾,悄悄往他身边挪了挪。

    遮遮掩掩的小动作被尽收眼底,容悦唇角微扬起,笑意融融地向她靠近了些:“阿秋啊……”

    “嗯?”

    他戏谑地歪了歪脑袋看她:“我发现,你是真的很离不开人,若哪天我不在了,你可怎么活啊……”

    “对啊!”江令桥抱住他,眼眸里满载星辉,极认真道,“我就是离不开你啊,我会天天盯着你把药吃完,一口也别想少。”

    “可是……”容悦垂下眼眸,轻描淡写道,“若非医术可及,不能痊愈怎么办?如果有一天我再也看不见你了,也听不见你的声音,那怎么办?”

    “我还在啊!你听不见了,我就是你的耳朵;你看不见了,我就是你的眼睛。从现在起,你不可以再用法术了。”江令桥立威般睁大眼睛,沉声威胁道,“我会好好盯着你的……”

    容悦听了便笑,无辜地呼出一口气道:“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只不过日后就须得江姑娘多费心了。我这人呢,白天挺老实的,就是夜里吧,会忍不住想一些伤心事,天长日久,郁结于心,难免会不由自主地做一些傻事。江姑娘……”

    他目色里缱绻,带着小小的戏弄:“你看得住么?”

    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迎着那双玩味的眸子,江令桥不肯服输:“我看得住!”

    “那……我要是成了个什么也感觉不到的怪物,你会害怕吗?”

    女子手里抱得更紧了些,她没有答他,而是压着声反问:“容悦,那你会害怕吗?”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冷风一吹,眼尾红得让人生怜。

    “圣人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撇了这些凡俗,我倒还真想看看世俗之外是什么日子。况且啊,行医问药最直截了当的,是受患疾之人之所受,感抱恙之人之所感,你觉得我会怕么?”

    于医者而言,可怕的并非疾痛,在避重就轻上,容悦一向很会拿捏分寸。

    “你不怕,那我也不怕。”

    语气很轻,却很坚定。

    容悦摸了摸她的额前发,指节抚过女子的眉心,出神地看着她。

    “阿秋……”

    “嗯?”

    “日后若有机会,你陪我去见个人吧?”

    “谁啊?”

    他爽朗地笑起来,声音融化在风里:“一个糟老头子。”

    夜色尚早,巍峨的城楼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整个中都城,影影绰绰的万家灯火映入眼帘,那是凡间的极夜海,昼伏夜出,比仙界多了几分雀跃的暖意。

    江令桥忽然仰面问他:“是你师尊吗?”

    “……”容悦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愣了一下,而后忍不住笑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聪明呢?”

    “那是你眼拙。”江令桥笑着推开他,“既然我猜中了你的,不如你来猜猜,接下来我想做什么?”

    “你?”容悦有些不明就里,可惜的是,医术只能探病症,并不能窥人心。

    下一刻,女子踮起足尖,微凉的手覆住了他的双眼,冰冰的,与男子天生的温热交合在一起,沁入肌肤的尽是细碎的温柔。

    黑暗之中,她似乎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他腰侧的苌弘碧血里,坠下的时候没什么声响,很轻,并不沉。

    事毕,女子的手才小心翼翼地撤下。

    “我不在的时候你再看……”她轻声说完,转头径直离开。

    掌心还残存着她的温度,容悦舔着嘴笑了笑,倚在阑干上冲着女子离开的身影喊了一句——

    “江姑娘,你干嘛去啊?”

    女子头也不回地丢下三个字,很快消失在拐角的踏道处——

    “卷铺盖——”

    ***

    深夜,夏之秋僵直地躺在卧榻上,眼泪却自灯青身死之后一直悄无声息地流着。

    她好像失去了停止流泪的能力,最开始的眼泪烫得灼人,后来慢慢得忽然就冷了,哪怕眼眶疼得发热,流出来的眼泪还是凉得刺骨。

    自出生的那一刻,便是亲人离世的伊始。那是她的母亲,那个一腔孤勇的女子用年轻的生命祭奠了女儿的新生。婴孩初啼,为亡母落下第一句丧音。

    但那样的悲是朦朦胧胧的,她甚至没有机会见一眼那位女子的模样。而如今,这样的痛变得具象,有棱有角,一遍又一遍划伤完璧的灵魂。

    自记事起,自己似乎没有见到爹爹为娘亲痛哭流涕时的模样,大抵是年岁抚平了剜心的疮口,不去碰,也就不会痛了。

    可是今日,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那样锥心刺骨的苦楚。世间有情之人爱得那样深沉,她甚至难以想象父亲拼死搏杀征战归来,见到亡妻冰冷尸体的那一刻,又是怎样一般肝胆俱裂的痛。

    楚藏卧在身侧,温暖的臂弯环着她,可悲痛压抑得她无法入睡,眼底是憔悴的湿红,明明今日晨时还言笑晏晏的鲜活女子,暮时却成了一具被鲜血玷污的冰冷尸首,白道……他怎么下得去手,如何下得去手……

    喉间哽得刺痛,女子受不了长夜窒息的折磨,揽衣推枕,一身白衣犹如亡魂,没有提灯,一步一步走出了房门。

    门被虚掩,而床榻上,男子定定地睁开了眼睛。臂弯处尚残存着女子的余温,榻上却没有了人,他无言地蜷曲着指节,眉宇之间第一次沾染了茫然之色——

    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可是,自己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能让她永远幸福啊……

    不需要任何指引,也没有什么犹豫,出了门,风轻扬起女子单薄的衣袂,远远望去如一片形销骨立的鬼,地上的残影是颤抖的,她的心在流血。

    由寝屋至柴房不过须臾之间,夏之秋却恍若走了整整一年,瘦削的手紧紧攥着煞白的衣裙,每一步都仿佛走在尖刀上——她要去见谋害灯青的凶手了,她想要替她问个清楚。

    门没有落锁,抬手很容易推开,空气和木头挤压出苍老的“吱呀”声,在那扇破败的门后面,她又一次见到了他,没有绳索捆束,落魄地盘坐在飞灰木屑之间,沉默得像一尊石碑。

    听闻有动静,白道讷讷地抬起目光来,见是夏之秋,见到那样憔悴的面容,他的唇瓣微微翕动,压抑着千言万语,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而见到白道的那一刻,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过女子满是泪痕的面庞,她一步步走入屋中,在月光最浓烈处停下了脚步。

    “你为什么要杀灯青?”

    她抑着声问他,每一个字都没了往日待人时的平易近人,而是散发着寒月的冰冷,直刺入骨子里。

    “夫人……”

    “回答我!”

    言语被抽去了筋骨,只剩下气息在支撑,夏之秋的胸腔剧烈起伏着,颤抖里掺杂着哭腔。

    “我……”白道的声音嘶哑,微微咬紧了牙关,“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哈哈哈……”夏之秋呢喃着,忽地就笑了,笑得很凄凉。她还从没有这样笑过,畅快、尽兴,比哭还难听,像执念不死的孤魂野鬼,“灯青,你听啊……你最珍视、最要好、最舍不得最放不下的人亲手杀了你,他却说不知道为什么……哈哈哈哈哈……”

    一个女子最纯真的热忱被付之一炬,她没有看出男子的凉薄,夏之秋也没有看出来,他成功骗过了所有人的耳目,就在今日,就在那个可笑的白天,夏之秋还觉得他可堪托付,想让他去陪伴灯青的余生……

    泪水湮没了笑意,虚假的幻想掩饰不了心底里的凄楚,她停了下来,怔怔地看了他很久。

    “白道……”眼底的红只增不减,她忍着悲怨问他,“在你心里,把灯青看作什么?”

    灯,青……

    熟悉而又陌生的两个字,白道已经记不得她的面容了,脑海里只依稀记得一个仓皇奔逃在游廊的女子背影,记得楚藏心底里泛出的黑色杀意,记得那双濒死的眼眸里迸发出的无尽哀愁。

    可是灯青是谁,他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么……

    “灯青陪着我来到国师府,你是她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她珍惜的朋友。保护我是她的使命,是从她进入夏府那一天就背负起的责任,她拒绝不了。可除了我,她能拿出的所有真心和热忱,都毫无保留地给了你。她把你看得那么重要,你就是这么回报她的么?你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字字泣血,夏之秋甚至没有勇气说完,到后来,喘一口气都喉咙发紧。

    “朋友……”白道的眼神微微恍惚了一下,他心里似乎能描摹出那个女子的轮廓,却始终拓不出她的眉目。

    一瞬间,胸膛里那颗滚烫的、跳动不停的东西忽的绞痛了一下,他的眉头痛苦地纠集在一处。

    夏之秋抬手擦了擦眼睛,是干的,悲痛到深处,已经无泪可流了。她无言笑了笑,站直了身,吐出一口浊气,

    “你也不必假惺惺地囚禁在这柴房之间了,走吧,像从没杀过人那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你是楚藏的左膀右臂,是灯青挂念在心上的人,却不是我的谁,我不需要这些无谓的赎罪,你最应该求得原谅的人也不是我……”女子迎着月光走出去,口气里满是深寒,“只是,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不想再见到你……”

    回到寝屋,女子和着满身寒意重新躺回床榻上。

    身旁传来男子关切的询问:“阿夏,你……”

    “我累了……”夏之秋疲倦地阖上了眸子,“想睡觉了,想睡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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