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合神离

    夏之秋一个人去了云顶山,那是她和楚藏定情的地方。

    沿途看过了很多风景,与记忆中相差无两,她本想看看那处偏僻的村庄,可走了很远的路,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独坐在山顶,山野之风迎面吹来,却吹不散萦绕在夏之秋心间的那片阴云,事已至此,早已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世间唯有生死永恒。也许万事万物从最开始便是错的,父亲不许她嫁入国师府,她忤逆了他,如若当初听了他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有如今这副狼藉的残局?

    如果可以,她宁愿此生都没有遇见楚藏。

    盛着毒药的瓷瓶很凉,沁得掌心发冷,夏之秋定定地看着那温润的光泽,有无形的针在一下一下刺着她的心。

    仇恨是真的,爱意也是真的,若非爱之入骨,怎能恨之深切。

    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更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最爱的人杀了最亲的人,自己夹在中间,成为了最痛苦的那个人。

    她要亲眼看着他死。

    ***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火红的夕照映亮了楚藏的半边脸庞,无暇若神明。

    未几,白道踏入书房,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木匣:“公子,果然有东西。”

    楚藏转过身,沉静道:“呈过来。”

    老皇帝临终前曾言,让他迷惘之时多回看宣政殿前的“正大光明”匾,楚藏只当是无心之言,今日朝堂上细看时,才陡然发觉匾额似有些偏,当时便眉心微动,猜测其中或有玄机,稍稍一探,果不其然。

    将木匣悉心托起,撤开其上的盖子,一封卷轴徐徐出现在眼前,楚藏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上面,第一次因为紧张而下意识咽了口干沫。

    他伸出手,将卷轴缓缓拾起,解开上面的带子,一点点于面前展开。

    白道静立一旁,虽不知道卷轴上写了什么,但从楚藏脸上愈来愈浓的欣然可知,定然是对他绝对有利的东西。

    黄昏将楚藏的一双眼眸映得光彩丛生,握着卷轴的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他仰天大笑着,笑声清亮而放肆,似乎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开怀过。

    凄苦的半生,终于在今日得见救赎。

    童年充斥着苦难的人,多年之后往往不愿再念及那些千疮百孔的岁月,久而久之,记忆便一点点淡出脑海,直至留下一些无关痛痒的残影。楚藏记不得其间的细节了,却清楚地记得那些殷红的画面。

    父亲是个嗜酒的无赖,玷污了良家妇女致使女子怀孕,才使得母亲不得不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为他四处谋生,为他生儿育女。可他却是个不要命的赌徒,多年来未给家中挣过一分一厘,还常常醉醺醺地回家,将赌场上的失意尽数倾倒在妻儿身上。童年里,母亲和自己的身上没有一处是不带伤的,夜里骨头钻心地疼,总是整夜整夜疼得睡不着觉。

    十岁那年,父亲又一次酒醉,那天他输光了母亲辛苦挣来的全部家当,被人剥得外袍都不剩,讥笑声追了他一路。在外畏首畏尾怯懦无状,回到家便开始动手打妻子。楚藏想阻拦,父亲却打得更狠,每一脚下去都伴随着母亲痛苦的呻/吟。年幼的他跑出了家门,去叩府衙的大门,可换来的却只有衙役们的嘲笑,就连县令也不耐烦地唤人将他驱走。

    “去去去!哪里来的小孩子,一点礼数都没有!家中小事算得了什么,难道我堂堂官府是为了你平息这些鸡毛蒜皮不成!”

    楚藏奋力想要突出衙役们的重围,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人命关天怎么能算是小事!一方官员若连百姓都不爱护,还有什么脸自称父母官!”

    县令登时气得面色发黑,一旁的师爷惯会看人脸色,当即便唤了衙役提刑棍,将楚藏乱棍打了出去。行刑时楚藏一声也没吭,一滴眼泪也没掉,牙关始终紧咬下唇,二十棍打完,惨白的唇上落下道道血痕。

    而等他心灰意冷地回到家,迎接他的只有母亲那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那一天,是他童年的结束,是前十年苦难的结局,也是阴冷残忍的后半生的伊始。

    他平等地恨着每一个酿成这场悲剧的人,时至今日,他也仍然记得那位县令和师爷的名字,一个叫韦义,一个叫潘承季。

    救下孟卷舒那一天,他把刀冷冷地扔在她面前,对她说:“杀人有什么好怕的。”

    “第一个在我面前死的人,是我娘,第一个被我杀的人,是我爹。”

    这样幽暗冰冷的日子,一眨眼已经追随了他十年光景。

    也正是一切悲剧开始的那一年,他放下所有尊严在人来人往的街巷中卖身葬母,遇见了一位官家小姐,马车上那一抹转瞬而逝的笑容,安放于回忆中多年也不曾褪色,以至于多年之后中都上巳节重逢,于万千人海中一眼便认出了她。

    他熟稔旁门左道,却不会武,这无伤大雅,因为白道便是他最趁手的兵刃。只可惜纸扎的兵刃不禁用,七日便会自行形灭,未免在旁人面前消失,有时需得先行毁灭,重新作出一个新的白道。纸面上画出的人终究没有真正的血肉,七日一重生,他不会再有任何的记忆和感情,这世间所能知晓的全部,唯有来自于主人的灌输。

    巫溪闭关迟迟未出,施了法术的纸将用罄,他微微摇头叹息,阿夏回府省亲,若是纸够的话,也不必一纸多裁,使得法力维系只足半日,来去匆匆,连话难与家中亲长多说几句。

    不过诸如此类的桎梏很快就会消失,巫溪答应过只要能替她夺来帝王之位,就可以还他自由。届时他便毫无掣肘,可以带着夏之秋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一辈子这样无忧无虑地过。

    如今手捧卷轴,楚藏像是溺水之人于危难中抓住了一根浮木,筹谋这么多年,离心心念念的自由仅剩一步之遥,怎能不开怀!怎能不大笑!那金尊玉贵的继位诏书上,落下的分明是清清楚楚的“楚藏”二字!

    唯血脉论还是唯才能论,这是一个亘古的难题。如今朝廷乌烟瘴气,亟待新政,此为天时;中都算是楚藏的第二故乡,他在朝堂待了这么多年,早已熟稔于心,此为地利;新帝荒唐已失人心,加上如今这卷继位诏书,便是人和。只待明日诏书一出,朝野上下足以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届时一呼百应,楚藏有把握撼动这个世袭来的皇帝之位。

    “大人——”耳畔忽然传来下人的一声呼唤。

    楚藏转过身:“怎么了?”

    下人脸上带着殷切的笑意:“是夫人!夫人做了一桌子菜,传小的来传告一声,邀您一同用晚膳呢!”

    听到夏之秋的消息,楚藏总是很容易变得开心,更不论这次是她主动邀他,脸上很快浮现出和悦的笑容:“好,你去回夫人,我这就去。”

    下人得了令退下,楚藏这才恢复了本貌,欣喜得有些手足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原地转来转去,这才反应过来手里还拿着卷轴,嘴角不禁漫起一丝自嘲的弧度,一边将诏书小心卷好,安放入木匣中,一面又仔细打量着衣着是否合适,是否配得上她的这番邀请。

    推开屋门,夏之秋正在整理碗筷,听闻身后有脚步声,抬起头来看,果然是楚藏。

    “你来了——”她冲他温柔地笑,走上前来环住他的腰,头倚在他胸口,语气里似是嗔怪,又似是疲倦,“等你很久了……”

    楚藏伸出手将她搂在怀里,俯身去嗅女子发间淡淡的香气,在她耳畔温声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来晚了……”

    夏之秋出事以来的这些时日,她痛苦一分,消瘦一分,楚藏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较她痛苦十分,消瘦十分,如果世间有替人受过的药,哪怕千百倍折磨,他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服下。如今馥郁的暖意萦绕鼻尖,久违的拥抱让他起了贪恋,他忍不住搂得紧了些,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够永远这样揽她入怀。

    “阿夏,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这话他经常与她说,只是不知是否抵达了她的心底。

    世人常说,相爱是一方索取一方给予的不对等关系,两人之中总会有更爱的那一个人,他甘于奉献更多,甘于低下头颅,甘于把自己的尊严屈居于另一个人之下。这样的人更卑微,注定是要受苦的,可是楚藏不在乎,他愿意委身去做这个给予更多的人,以夏之秋的喜为喜,以她的悲为悲,他甚至因此而庆幸,他舍不得夏之秋成为那个吃苦的人。

    所以,哪怕“爱”这个字只如清风拂面、过而不及,他也依旧虔诚地相信,终有一日可以吹生春草,万物催发。

    夏之秋仰起脸来,伏在他怀中静静地凝望着他,似乎以前从未看透过这张脸下藏着的秘密。如今目光从头发扫过面庞,经过鼻梁和唇,最终停留在那双深邃的黑色眸子上。

    楚藏吻了吻她的脸颊:“怎么了?”

    夏之秋有些出神:“我想好好看看你……”

    “阿夏,”楚藏搂着她,声音温吞如水,“我们离开这里,永远不回来好不好?中都太嘈杂,把人的心神都搅乱了,你爱大河山川,我们可以四处游历,看遍这世间所有的风景;若是想安定了,我们就选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住着,每天看日出,一起等日落。我们还可以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等我们老了,他们也就长大成人了,好不好?”

    闻言,夏之秋脸上的迷惘缓缓化开为一个精心筹谋的笑容,甜美的平静之下,仇恨与苦楚纠缠成滔天的浪。

    她轻声应他:“好啊。”

    虚假的甜蜜终究是一场黄粱梦,要走出去的,必须要走出去的。夏之秋笑着转过头,眼前满满一桌珍馐美味映入眼帘,散发着同样迷惑人心的色泽与香气。

    如今,她活着的全部意义,都是为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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