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散高唐

    夏之秋牵着楚藏的手,于桌前缓缓坐下。

    “许久未有这样好好坐下来吃一顿饭了,成婚这么久,我还从没亲自为你做过一顿饭,今日心血来潮,算是我第一次下厨,你好好尝尝!”

    看着满桌琳琅的菜式,楚藏面露欣然:“这些都是你做的?”

    “当然。”夏之秋捻起筷子,布了几样菜入他碗中,“不过我也是依着平日里观察出的喜好,若是不合胃口,你要多担待。”

    她说着说着便笑了,明眸皓齿,依旧清澈得像是被天泉润养出来一般。光阴走过,从来带不走她的神韵,多年后的每一次相见,楚藏也总能回忆起十年前那份少年人的悸动。

    那是散落在初春的海棠香。

    “你做的,就是我爱吃的。”他温柔地笑着,顺手接过她手里的筷子,低头一尝,面上很快浮出意料之中的喜色。

    “好吃,真的好吃!”

    夏之秋回应给他一个浅浅的笑容。

    因为是她做的,楚藏吃得很认真。而与此同时,女子的眼底里正一点点交织着复杂的光。她亲眼看着楚藏是如何将那些菜吃下肚的,掌心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就那样端坐着,而不知该以各种神色面对这样无言的结局。

    大仇得报不是喜事么?可为什么自己就是高兴不起来呢……

    仇恨是一场盛夏的急雨,万事万物依旧那般,只是被水渍遮掩了,看不真切了,唯有胸膛里那颗滚烫地跳动着的心脏告诉她——

    他还活着,她还活着。

    他快要死了,她快要死了。

    像拨开珠帘那样拨开雨线,往日里那些点点滴滴的美好又重新出现在眼前,她看见成百上千眩目的天灯在旷野上空徐徐升起,那是他们的初遇;她听见他唤她的名字,转过身,看见他手里擎着一枝花,在石板路下等待她的回眸;晚风浑浊的绪风河畔,她在他面前落过泪;风将正堂的屏风吹得轻颤,裙袂绽放如花,她穿行在绣屏的内侧,窥见了提亲之人模糊的轮廓;漫天火树银花之下,他在人潮中第一次吻了她;而在那个深寒的夜里,当他如神明般降临在面前,背着她一步步走回国师府的时候,她就已经决定把心交给他了。

    那是故事的开始,如今却是故事的结局。

    “喝杯酒吧……”夏之秋拿起酒壶,将两人面前的酒盏徐徐斟满。

    “你身子方才痊愈,不宜饮酒……”

    女子笑笑:“没事,一杯而已。”

    将死之人,还谈什么禁忌。

    “你的手怎么了?”某一瞬间,楚藏看见了她左手掌心的白色麻布。

    夏之秋放下衣袖遮住伤口,语气淡淡地:“没什么,切菜时不小心划了一下……”

    楚藏覆住她的手,心疼道:“洗手作羹汤这种事一次便够了,我更想看着你好好的……”

    他的语气很真挚,夏之秋静静看了他很久,眸子里荒凉丛生,她忽而开口问他——

    “所以你让白道杀了灯青是为我好么?”

    短短一句话,声音却犹如万丈寒冰,楚藏胸膛间那颗炽热的心忽然冷了一冷,他哑着口,有些惊愕地看着她。

    而夏之秋的声音更冷,她慢慢靠近他,直视着男子瞳孔里的凉薄:“所以你杀我阿爹,也是为了我好么?”

    楚藏的眼睫失魂一颤。

    这一刻,连日的伪装被彻底撕下,赤裸裸的仇恨无比清晰地横亘在两人面前,夏之秋看向楚藏的目光里,恨比爱更多。

    “阿夏,你听我解释……”

    一滴眼泪从夏之秋眼里倏然落下,她平静地看着他:“你说,我听你的解释。”

    如若他真能给出什么令人心悦诚服的理由,她也愿意相信,可生死既定,缘由却无,他还能说出怎样天花乱坠的谎言来?

    楚藏的唇瓣翕动着,他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难道夏峥和灯青不是死于他手么?他的手上,从一开始就沾染了她亲人的鲜血。

    他抿了唇,缓缓垂了目光,不敢再抬眼看她。

    夏之秋哽咽着:“楚藏,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他们……为什么?他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啊……”

    “亲人”这两个字落入耳畔,楚藏只觉得生涩。童年离他太过遥远,他已经记不得那些若有似无的温情了。一个人踽踽独行于世,早已过惯了独善其身的日子,亲人是无谓的羁绊,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爱她,他以为没什么的,可是她不喜欢。

    楚藏不知所措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不住地说:“你还有我,我会一辈子陪着你的……阿夏,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再也不回来了,从此避世隐居,好不好……”

    “不好,不好……”夏之秋推开他的手,难过得犹如孩儿,“我曾经那样真挚地爱过你,视你为最亲近的人,可直至今日才发现,这些不过是障目的假象……我就是个笑话,还心心念念地要让你和父亲化干戈为玉帛,幻想着与你儿孙满堂的日子。可事实呢?原来我日日都在对着仇人笑脸相迎……当你手上沾了我至亲的血的时候,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仇恨了,楚藏,我们回不去了……”

    十年深情,一朝被处以极刑,她要走,他再也留不住她了。

    “阿夏,我错了……你别走……我求求你了……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怎样处罚我都好……只求你不要离开我,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的……”

    “那你就去死吧……”夏之秋说得很平静,话音落,却有黑紫色的血渍从嘴角缓缓涌出。

    楚藏大惊失色,连忙要来扶她,却被她再次推开,她虚弱地倚着桌案,大口大口地呕血,鲜血滴落在干净无瑕的衣服上,很快渗入其中,化作一朵复一朵妖冶瑰丽的死亡之花。

    夕阳正浓,窗边轻落下一只墨色的蝴蝶,金辉下蝶粉斑斓,如梦似幻。

    她红着眼对他说:“楚藏,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认识了你……”

    “来人!来人!找大夫……”

    楚藏疯了似的大喊着,然而没说几个字,胸腔忽然翻涌出一股腥甜之意,胃肠搅弄着痛楚,下一瞬便有污血呕出,血迹自嘴角一路蜿蜒而下,犹如吐信的毒蛇,嘶嘶地贪食着仅有的性命与深情。

    不对……不对……明明只有自己吃了东西,夏之秋连酒也没喝成,她为什么会中毒?楚藏强忍喉间的不适,飞快思考着仅有的线索——

    “这是……两生欢?”在巫溪的那本书上,他见过这个名字。

    夏之秋没有答他,鲜血还在不断外涌,她笑着说:“你对我很好,比任何人都好,我的喜乐来自于你,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可是,那些真真切切的痛苦也是你给的,远远大过所有的浮华假象……如果我不曾认识你,这一生本可以一直平平淡淡地过……”

    “阿夏,是我的错……你不要再说了,撑住……我去给你找大夫,你必须活着……”

    “如果我不曾认识你,这个时辰爹爹应该是在练武,他一直都想再回沙场,很想很想……而我应该会坐在夏府的亭台里,看着萧瑟的冬景,琢磨新的琴谱……灯青也还活着,在我身边坐着睡着了,但只要我唤她的名字,哪怕声音再轻,她也总能听见,打着哈欠醒来回我的话……”

    一口血涌上来,封住了她的话语,她大口大口喘息着,干净的衣裙早已血迹斑斑。

    而楚藏亦是如此,他的境况较夏之秋更甚,毒入脏腑,流血不再仅限于口,耳鼻目都开始一点点往外渗血,呈七窍流血状。喉咙更喑哑得厉害,慢慢地连说出一个字都是艰难,宛如喉舌被利刃一刀破开,再无余地。

    不,还没到最后一刻……她还有救……她不可以死……两生欢是温情之毒,只要被下毒之人不是因此毒而亡,那么与滴血之人的契约便不复存在,她就不会死!

    他强忍着剧毒带来的不适,迅速取下夏之秋发髻上那支海棠花簪,下一瞬,毫不犹豫地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一朵盛开在高岭的海棠花,嗅过世间最清的风,见过天下最纯白的雪,孤独凄冷的一生里,只来过一只蝴蝶,蝴蝶只来过一次。

    从此海棠闭了花苞,千年万年等待着那一只不畏高险、不惧风雪的蝴蝶。

    它等来了,又没能等来。

    最后它折了花根,跃下高岭,纵身去拥抱了那只早已被碾入尘泥的蝴蝶。

    夏之秋看着他,眼睛里漫出一丝不忍。

    海棠香沁入骨皮,成为他追随了一生的白月光。楚藏颤抖着摸了摸她的脸,向她挤出最后一丝笑容,而后攥紧胸口的那支银簪,拔出来,再尽力刺下去,一下、一下、再一下……直至再也无力拔出,身子一软,永永远远地倒了下去。

    他死的时候,从头到脚,血色模糊。

    死了……永永远远地死了……狭小的屋子里,渐闻女子轻声呜咽的声音。

    “如果不曾认识你,我们都不会死……”

    话罢,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将死之时,眼前愈来愈模糊,夏之秋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从未见过的大雪纷飞的画面,男子身披白氅,凭窗而立——它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而如今,也来送最后一程了么?

    黄昏被染成了浑浊的红色,女子眼里的光缓缓消散,直至完完全全地丧失——这一世,她走完了……

    彼时皇宫大内,有什么东西骨碌碌地落了下来,穿行于宫墙之内的江令桥脚步陡然一顿,像是心被生生剜去了一块。她颤抖着抬起手,只见腕间那条晶亮而残缺的银骨链上,如今只余“喜”“乐”两个骷髅头。

    与此同时,相思门内,李善叶的手腕忽然传来一阵撕裂的痛,他眉头一蹙,不用看也知晓——那是曾经豢养过红慈悲的伤口。

    他向后仰坐,缓缓叹出一口气——

    阔别已久的故人,怕是不日就要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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