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云陟屺

    冯落寒的脚步愈来愈快,带着一丝平日里少见的急促,疾走在长长的游廊之间。

    砰的一声,门被很响地推开,她甚至忘了敲门,黑暗中一个男子静坐着,光芒舔舐着他,宛如一尊玉佛。她停下脚步向他颔首,语气里隐有些许担忧——

    “掌门,巫溪出谷了。”

    李善叶凝视着腕间的旧伤痕,半晌翻掌腕向下,缓缓拉上博袖,沉声道:“我知道。”

    “所至之处民不聊生,血流漂杵,只是……”冯落寒道,“她并未大肆发作,此行也只是匆匆来匆匆去,似乎是有位灵力深厚之人出了手。而那人,正是此前寻找多日的夏姑娘……”

    李善叶没有说话,他高坐着,缄默地摩挲着手里的青玉南萧,不知在沉思什么,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来,眼眸在黑暗中犹如一颗星芒。

    “传令下去,整顿人手……”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三日后攻入忘川谷。”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容悦阖上双目,静静领略着风拂过耳畔的力道,细听花苞绽开那一瞬微弱的惊叫。独坐于秋千上,两缕绳索系人间。四下草木环伺,头不顶天足不抵地,闭上眼会有神游八达之外的澄明。

    曾经一眼望不到头的渡劫路,转眼间已将抵达尽头——巫溪会是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天意吗?容悦几乎可以肯定了,只是邪魔方才出关,真正实力无人知晓,这正是不可小觑之处。若侥幸胜了,天劫可解正式登仙,一切便能尘埃落定。

    可若是巫溪的修为到了无可阻挡的地步,不慎败了,又会发生什么后果?

    容悦微微攥紧了手,如攥住仅有的命数一般——他并没有多少把握。

    缓缓呼出一口气,瞑目静默坐于白日之下。前路一如此刻眼前的晦暗——穿不透迷雾,便看不清草木掩映之后的风光。

    某时,眼前的黑暗倏然更暗了几分,他睁开眼,看见了江令桥清亮的眼眸,她俯身凑过来定定地凝视着他,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处,相距不过毫厘。

    “容悦,”她直起身来,“你怎么了?”

    他仰首看她,她背着光,周身泛着一圈淡淡的辉晕。

    “没什么。”

    江令桥笑了笑,也不追问,旋身于他身旁坐下,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哦?”闻言,容悦侧了侧目,问她,“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你不高兴,而且还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容悦一抬眸,似是有些兴趣,正了正坐姿,道:“你说说看。”

    江令桥轻笑:“明日是讨伐忘川谷的日子,你紧张,对不对?”

    容悦不语,眼睫却不经意间颤了一下。

    “巫溪是世间唯一修炼成魔的人,足以有令人忌惮的实力。你、我,还有我哥都曾与她交过手,我们的能力尚且无法与从前的她匹敌,更何况她闭关已久,早已超越了从前的境界,所以你担心,你害怕,因为你没有胜算,对吗?”

    容悦双手抱肘地打量着她,许久,忽而直截了当地应了她:“对。”

    江令桥笑了,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只是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从未同旁人说起过。”

    “那当然,”她转过身,舒然地看着辽阔的霞光,“你的心思我看得一清二楚,容悦,以后你什么也瞒不了我了!”

    容悦的手直接捏住她的后脖颈,在她耳畔挑衅道:“江姑娘,你可当心些,说大话是会闪着腰的。”

    “我才不会闪着腰,你且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江令桥笑眯眯地反驳他,脚下着力一蹬,秋千荡出一个轻柔的弧度。

    然而下一刻,又便被容悦一脚抵得停了下来,他凑到她面前:“江令桥,明日一战,你似乎已经成竹在胸了……”

    空气缓慢地静了片刻,江令桥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脸上没了笑意。黯然叹了口气后,她忽然伸出手圈住他,语气间满是疲累:“两个人总要有一个是开心的,容悦,该你哄我了……”

    她把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倦怠地闭上了双眼:“我也很怕……我怕我会死在那里,我怕不能给爹娘报仇,我怕会让更多的人给我陪葬……霞露壑下的凶兽齿爪锋利得很,我怕疼……”

    风吹过来,秋千微微晃动起来,像是平静湖面泛起的涟漪。容悦神色顿了顿,他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环着她,依偎在她身旁,听她每一句怅惘的言辞。

    “这一行若是死在了那里,灵魂就会被禁锢在忘川谷,要我永生永世看着仇人得意,我做不到……小时候,我以为我总有一日会长眠在忘川谷的某个地方,可是那一日迟迟不来。后来逃离了忘川谷,我以为我可以同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彻底割离开,余生不再闻不再想,可兜兜转转这么久还是没能做到,如今我又要再次踏足那个地方了……”

    天边的霞光将他们包裹于温柔的金色中,容悦把手轻轻覆于她的双目上,下颌抵于她的额头,低声呢喃:“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无人在意的死亡。”

    他抬头望着遥远而绚丽的天幕,任由纯净的金辉潜入眼底:“若有幸能渡过明日一劫,我们便一起生,若……若是天命难改,你我皆命丧于此,你也不会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我永远都在……”

    手掌之下,洇出一股温热的湿意。容悦低头看,江令桥却红着鼻子笑了,她按住他的手不让他撤下,小声说:“你哄人的功夫不如从前好,让人想哭,不想笑。”

    容悦不客气地揉乱她的头发:“这就叫教会徒弟,饿死老师傅。”

    江令桥慢腾腾地笑了一记,她点点头:“这句话倒有点从前的味道了。”

    容悦似有些气笑了,他撒开手,狂风卷落叶般擦干她脸上的泪水,与她对峙道:“江令桥,你这就不仗义了吧?我与你掏心掏肺地谈生死,你却在我这里想方设法地找乐子,嗯?”

    江令桥见他这副模样就想笑,一笑,眼里残存的眼泪又洇了出来。

    “不像,一点都不像。哈哈——容悦,你已经骗不了我了!”她一面仰头擦眼泪一面呛他,“你生气才不是这个样子,骗骗旁人还唬得过去,想骗我还远着呢!”

    她看不见泪痕,容悦抬手替她擦去了眼尾的泪水,道:“那你说,我生气起来是什么模样?”

    江令桥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回忆着那些历历在目的过往——他并不是个阴晴不定的人,多数时见他也都是爽朗率性的,很少出现过愠怒的神色。他有真正生过谁的气吗?有些记不得了,江令桥的印象里,更多的是一张从容欣然的脸。

    “说不上来,反正肯定不是这样。”她的语气很坚定。

    容悦忍不住嗤笑一声:“那你现在好些了吗?”

    “嗯……”江令桥重新倚回他肩头,“好多了,你功力犹在,没有退步。”

    秋千依旧轻缓地摇着,扬起阵阵柔和的风,在冬寒将残的时节,已经有花苞陆陆续续地绽放开来。

    “不是我功力未退,而是你太容易被哄了……”

    “人不能难过太久,否则容易忘记快乐的感觉……”

    “今天的太阳很好。”

    “明天的也好,后天的也很好,大后天的更好,容悦,我想看……”

    “听闻今年花朝节会大办,各路吃食都有,新帝元年,普觉寺还要办一场盛大的花灯会,届时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既如此,上巳节我们去游春好不好?还有端午、重阳和乞巧节,我都还没见识过……哦对了!很久没和哥哥一起给阿爹阿娘过中元节了,等了这么多年,今年总算是有望成真,我们兄妹两个可以一起祭拜他们了——你说,他们会高兴吗?”

    “会的,一定会的……”

    “他们的灵魂会在天上保佑我们吗?”

    容悦揽着她,声音很轻,却尽数落入她的耳畔:“当然,他们那么好,怎么舍得看见自己的孩子蒙受苦难……”

    平静的日子过得很快,不平静的岁月转眼即来。

    三日之中,相思门人自各路纷纷赶回,出征时一个不少,尽数归集于破谷之军。未免巫溪出谷为祸人间、生灵涂炭,众人率先攻入忘川谷,以将局势逼死在忘川谷一隅,不得扩散。

    巫溪尚在伤期,本欲伤势大好后举全谷之力攻下人间,又深知上回打草惊蛇,相思门在暗,定会横插一脚。这厢听闻宫外兵戈声大噪便隐有预感,未几,果然有侍下跌跌撞撞进来传话——

    “主人……不好了不好了……”

    垂坐于太极殿惨白的穹顶之光下,巫溪的丹蔻撩拨着箜篌,却婉转不是婉转,哀凄不是哀凄,这遭被扰乱,更是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便是眼前跪着的无名小卒,也听出几个格格不入的错音来。

    “呵——”女子以手镇琴弦,琴声很快寂静下来,她冷笑一声,“果然,子随父性,江书缘的孽种,天生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故人青丝为弦,白骨作轴,才造就出这把绝世琴。巫溪阴沉着脸,一拂袖,琴弦应声尽断,偌大的箜篌仿佛一下被抽去了光泽,枯槁地跌倒于一旁。她随即站起身,殷红如血的衣袂抚过幽暗的大地,缓缓走出太极殿的大门,一次也没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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