阐幽明微

    掌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我就住在你这客栈正后面,昨儿夜里本想歇息,可深更半夜你这客栈有间屋子一整夜都灯火通明。我这人又极难伺候,睡觉时见不得一点光,硬生生被闹到后半夜,实在受不了,便起来瞧了一眼。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屋子里灯影幢幢,像是有十几个人走来走去!我一晚上忧惧难以入睡,故而今日特来问问,掌柜的,您这一间厢房竟要塞这么多人?”

    掌柜心中暗惊,昨夜不是只有两位女子投宿么?十几个人?灯影幢幢?直至后半夜?这姑娘莫不是在说什么胡话?

    他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道:“姑娘莫要胡言乱语,小店做的是正经生意,童叟无欺,客官爱怎么住就怎么住。况且莫说是一间房灯火通明,就是我整个客栈上上下下点满了蜡烛,亮堂一晚上,那也是情理之中。姑娘这讨的哪门子说法,真叫人笑掉大牙!”

    江令桥眼珠一转,语气很快软了下来:“掌柜的,你这话可就见外了。我此番来也不是找谁的晦气,只是实在好奇,一间普通大小的客房同时填了这么多人,不会……是在筹谋什么吧?”

    她意味深长地笑着,梨涡若隐若现,美则美矣,却看得掌柜心里发毛,额前沁出一层薄薄的汗。

    本就是为图清净才将客栈设在皇城外,多年来招待过不少住客,大抵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投宿者,像昨夜那两个锦衣华服的女子也不是第一次见。只是她们出手阔绰,自己一时得意忘形了些,若是因此卷入什么纷争,怕是会吃不了兜着走……

    “咳咳——”掌柜故作镇定道,“姑娘你多虑了,昨夜小店的厨子上了些新菜式,客栈里头所有的伙计一起帮忙试菜,这才忙得晚了些。你也知道,小店白天要开门做生意,只有晚上清闲些,打搅了姑娘好梦,实在对不住了!”

    “哦……”江令桥望了望身后几个干活的小厮,一只手便数得过来,回过头别有深意地冲他笑了笑,“原来如此,是我多心了,告辞。”

    说罢,十分干脆地转身离开。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像一阵没来由的风,把掌柜早起的瞌睡吹了个干净,他久久凝视着楼上那间紧闭的房门,心中骇浪翻涌。

    ***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之后,容悦明显感觉到屋门被人轻推开。他本就睡得浅,这下全然醒了,睁眼瞧见一个男子猫身探了半个头进来。

    两人就这样不尴不尬地打了个照面。

    “啊……哈哈哈,”没等容悦开口问,掌柜就先干笑几声,“客官,我是来送茶水的,天气渐热,喝上一口茶能凉快一整天!”他径直走了进来,像没看见几个席地而睡的女子一般,将茶搁在了桌案上,而后笑呵呵地退了出去。

    不妙——

    容悦额前青筋猛跳,这间屋子住了人的消息只有一个伙计知道,现下明显是被发现了。此地不宜久留,须得尽快离开。然而为免夜不归宿,昨夜已让夏之秋先行离开,如今没了帮衬,恐怕有些艰难。

    情况紧急,容不得多加思量,他决定第一次施法以解燃眉之急。

    谁知,法印还没结出,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门外赫然立着四个衙役,眼珠瞪着,眉头皱着,嘴角下撇着,有的苦哈哈,有的笑眯眯,有的怒冲冲,有的乐呵呵。

    “有人递状,说此地私藏难民,官老爷仁慈,接下了这乌糟状子!”为首一个乐呵呵的衙役颐指气使道,“你,你,还有你们,跟我们走吧!”

    容悦横在他们面前:“小人并非不相信官府,只是因为好奇才问一句,大人打算如何安顿她们?”

    一个怒气冲冲的衙役走上前,语气如炮仗:“你操那心!累不死你!大人明察自有高见,与你何干?带走!”

    话罢,几个人一拥而上,把容悦冲了个踉跄。一人扶二带仨,三下五除二,转眼就把所有女子搀起来,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容悦不知该不该阻拦,毕竟现下再无更妥帖的法子,凭一己之力很难为她们谋得一个好去处。平心静气而论,若由官府出面解决,或许不失为良计。

    他缓缓坐下,揉了揉疲惫的眉心,细细咀嚼其中的妥与不妥。全然将此事交于旁人,他属实无法放心,但自己也没有更好的门路,思量半晌,决定各退一步,悄悄跟在那群衙役之后,看看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然而打定主意正欲出门,却又被来人堵了回来,定睛一看,又是一群衙役装扮的男子立在门口,一旁还站着方才闯进来的掌柜。

    容悦颅内登时“嗡”地一下炸开——中计了!

    来不及细想,他一个飞身跃了出去,身后只余下掌柜和衙役若隐若现的声音——

    “奇怪,刚才分明有一屋子人的!”

    “递假状是吧!我们这么闲陪你来这一遭?”

    ……

    容悦很快跟着来到了街巷之间,因为客栈地处偏僻,草木繁盛,一开始跟得有些不易,后来入了坊间才松快些许。天色尚早,铺子只零星开了几家,小摊也未支起几个,一眼望得穿所有景象。

    那几个衙役明显不是寻常百姓,脚程快得惊人。容悦没了法术,纵使轻功不错,也只能勉强不跟丢。

    不知过了多久,那群人放慢了脚步,转而猫进一家阔气的店面,再没了踪迹。

    他追上前,看到一家绣坊,匾额上提着“罗绮斋”三个大字,正堂竖着一面华美雍贵的田园雕红锦屏,屏后罗绮熠熠生辉,随风翕动,令侧目者心向往之。

    然而,第一时间映入他眼帘的,不是华美锦绣丝绢,而是那方屏风。容悦细看着,总觉得那画有些似曾相识——

    “哥哥,刚才那个姐姐好像落了东西……”深夜,江令桥前脚刚走,人堆中年纪最小的女童便拽了拽他的衣袖。

    容悦接过一看,是一枚温润的玉坠和一只精致的绣线香囊。玉坠纹样繁复,却飘然灵动,一派山水田园之相。香囊是常见的样式,新得很,然而并不怎么起眼。

    “那你把它还给那个姐姐吧,她尚未走远,抄近路还能追得上她。”容悦把两样东西放回女童手中,摸了摸她细软的头发。

    夏之秋也称是:“现下伙计们都睡下了,离这里远着呢,不必担忧。”

    “好。”小女孩乖巧地点点头,应声跑了出去。

    ——容悦清晰地记得那玉坠的纹路,与这锦屏上的画如出一辙!

    抬望眼,一女子穿过正堂,手里端着一个酒盏。路过屏风时,侧目看向门下立着的容悦,略微扬眉,嘴角缓缓浮起一抹得逞的笑意,而后向他高高擎起酒盏。穿堂风掠起她的一角衣袂,天青色的纱衣衬着月白的衫裙,宛如山间林木,春草萌新。

    她转过身,一双笑眼缓缓移开,而后迈着轻快的步子步入了画屏之后。

    容悦缓缓松了一口气——她最终……还是没有袖手旁观。

    ***

    江令桥行至后堂,找了个桌案径直坐了下来。

    那日出了客栈,心里存着一口闷气,在外吹了片刻晚风,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叫住了她——

    “姐姐……”

    她回头一看,只见一双小手捧着一只玉坠和一个香囊,笨拙而颤抖着,举得高高的,把清瘦的脸都遮住了,

    “你……”

    那一瞬间,江令桥怔了一下,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心里莫名有些难受。她的手缓缓从腰间的剑柄上撤下来,不带戒备心地接过了女孩递来的遗落之物。

    “多谢……”江令桥蹲下身来,向她友好地笑了笑,“我叫江令桥,你叫什么名字?”

    “阿罗,我叫阿罗。”小女孩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

    “阿罗……”她喃喃道,“这些东西对我很重要,既然你帮我寻到了,便是于我有恩。你有什么心愿吗?说吧,只要力所能及,我就一定尽力满足你。”

    “我娘常教我要路不拾遗,人再穷不能穷志气。江姐姐,我不是为了奖赏才特地把东西送还给你的。”

    江令桥看着女孩认真的神色,轻笑道:“可是,我娘告诉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琚。这下可麻烦了,该听谁的呢?”

    “嗯……”阿罗嗫嚅片刻,忍不住开了口,“那……姐姐,你……可以让我见见我娘么……”

    “你娘?”

    她低着头,有些哽咽,脚尖拨弄着地上的碎石:“那天……我娘亲她……她一边哭着,一边疯了似的……拿着火油去了县令府……后来,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姐姐,我很想她……”

    她垂眸啜泣的样子很伤心,也很无助。某一瞬,江令桥像是看到了自己,一别十年,她已经快要记不得阿娘的模样了……

    “姐姐,若是你能帮我把娘亲带回来,你就是我一辈子的恩人……我会洗衣服,会做饭,我可以一辈子服侍你。若是……若你不能把她带回来,也没有关系的,替我转告她,那个县令已经死了,我现在……过得很好,每顿饭都在好好吃……让她等我,等我长高了,长大了,我就去找她……让她千万要等我……”

    女孩似乎没有站着的气力了,蹲下来,将头靠在双膝上,一只手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画着。

    江令桥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落在阿罗的头上,轻轻安抚着她:“会的,会有相见的那一天的……”

    ——她把玩着手中的酒盏,玩够了便抿一口。忽闻身后脚步声起,算算时辰,该是老熟人回来了。

    “拜见右护法大人!”四个神色各异的半大小鬼齐齐跪伏在她面前。

    江令桥转过身,淡淡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嘿嘿——那可真谓是天衣无缝,堪称完美啊护法大人!”乐呵呵的小鬼第一个凑上来。

    “他胡说!”另一个怒气冲冲的小鬼跳脚嚷道,“被人发现了,跟踪了一路,我跑得都快脚打屁股了!”

    “哎呀呀,大体上圆满了,哈哈哈——”笑嘻嘻的小鬼出来打着圆场。

    “呜呜呜……属下办事不力,请护法大人责罚……”剩下的一个小鬼才后知后觉地抹起了眼泪。

    “行了,”江令桥一语定乾坤,“我又不苛求你们,既然人都带到了,就回去歇着吧。”

    “嘿嘿,多谢护法,那小的们就先下去了——”

    说罢,四人摇身化作万千萤火,点点落在江令桥腕间的一根银骨链上,成了四只喜怒哀乐各不相同的骷髅。她低头摩挲一会儿后,起身撩开帷幔,进了内庭。

    “江姑娘,”一个管事模样的夫人迎上来,向她福了福身,“一切都已安置妥当了,待那几个女子身子好些,我再安排绣娘教她们学些手艺活。”

    “好,我知道了。”她点点头,“你下去吧。”

    独倚斜阑,垂眸俯瞰,阁楼之下针线翻飞,繁复的绣样应势而生。

    一件事还两份恩情,划算——江令桥轻轻抚过腰间的香囊,一时觉得浑身轻松。

    只是她不知道,有人在看到玉坠的同时,还看到了多年藏匿在香囊中的那颗,氤氲着仙家灵气的舍利……

新书推荐: 逆水寒休闲玩家的猎人日常 诡异西游 小小行商 穿越后卷成联盟元帅 笼中鸟 苍山负雪 庶女逆袭记 退婚后我靠木作成团宠 用基建拯救反派暴君 瓷音渡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