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隐擿伏

    这是容悦第二次来悲台,但江令桥早已驾轻就熟,带着他穿行在悲台后苑的长廊中。容悦对这里不熟悉,只能老老实实跟在江令桥身后,也不好乱摸乱碰,一路畏手畏脚的,像个唯唯诺诺的小跟班。

    “后苑花木多,是姑娘们平日观赏游玩的地方。”江令桥边走边同他交谈,忽而迎面走来一衣着艳丽的牡丹面美人,江令桥拦下她,问,“冯妈妈去哪儿了,怎么前厅没有看到她?”

    美人看了看容悦,似乎有所防备,嗫嚅道:“冯妈妈……她有事在身,去去便回。”

    循着她的目光,江令桥觉察自己或许有些失言,没有再追问,只道:“无碍,我就是向她讨些酒喝,她不在,正好可以随心所欲了。”

    美人盈盈笑着,福身道:“姑娘请便。”

    走回正堂,穿过长廊,一路绕开熙攘的人群,江令桥带着容悦行入一间雅室,这里视野开阔,凭栏而坐,垂眸便是万象人间。

    “你先坐一会儿,我很快回来。”

    “好。”

    容悦规规矩矩地坐着,直至屋内独自己一人时才敢松口气,好奇地四下观望。

    屋内素净,装点也极简雅,飘着淡淡的荼芜香。案几与阑干相去不远,静坐楼台之上,耳畔便是人世百声。

    是个好地方。

    悲台临着全中都最繁华的长街,这里又临着最有生趣的坊市。稍抬眼便可见摊铺星罗,贩夫走卒穿行过,稚子追逐着父母嬉戏玩乐,邻近的摊贩们谈天说地,操持门户的妇人与菜贩讨价,眷恋中的有情人携手凝望。

    这样有生气的停泊地,是她特意选的,还是无心之举?容悦想,不论如何,一个向往人间烟火气的人,绝不会是个只知杀戮的冷血怪物。

    他很清楚,江令桥如今的淡漠疏离有他的推波助澜。她不愿意提及当年那个小神仙,或许也是厌恶到了极点。

    医仙以救人为天职,受万人敬仰,可他此生唯一的罪过,在于她。

    门被推开,江令桥端了满满一托盘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容悦抬眼见了,自然而然起身去迎,利落地替她接过那些赘物。

    她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嘟哝着:“还挺懂事……”

    而后便将东西尽数全给了他,腾出手去掩门。事毕,两人行回案前,江令桥坐下,将端来的酒壶酒盏一应摆好,先给他倒了杯酒。

    “人生不得长少年,莫惜床头酤酒钱。上回说好的,请你喝逍遥酿。”

    容悦接过她递来的酒,笑道:“我记着呢,忘不了。”

    江令桥擎着自己的酒盏,若有若无地抿着,眼神大多落在了容悦身上。一番品味之后,问:“如何?”

    入口回甘,酒韵绵长,容悦点头:“果然好酒!”

    像是栽种数年的兰草突然开了苞,欣慰之感由内而外地流露于江令桥脸上,她难得心情好,扭头面向阑干之外,兀自呷了口酒。

    容悦的目光追逐着她的笑意,须臾,道:“原来你会笑的啊!”

    嗯?江令桥愣了一下,回过头来,很正经地应道:“我不是经常笑么?”

    容悦反诘:“是么?”

    这话听着不怎么客气,女子神色冷了下来,眼刀直勾勾地剜着面前人,容悦似乎没察觉到敌意,天真无邪地迎着她的目光。

    心对心,眼对眼,气氛渐渐柔和下来,半晌终于憋不住了,两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后目光一齐轻轻落在了阑干外喧闹的人世。

    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嘈杂的人群其实也不如想象中那般扰人心神,往来的吆喝声与沿街叫卖声杂糅在一起,反而更催人心静。

    ***

    天边那轮高悬的太阳不知何时赧红了脸,半显半隐于斑斓的云霞中,雌鸟雄鸟衔食而归,翠木之上落下雏鸟声声啼鸣,数道炊烟起。冯落寒抱着怀中木匣,默默行走在坊间小道,今日的晚风起得早,吹来了无名人家的饭食香。

    她将木匣搂得更紧了些,茫然地看向四周。

    如今的雍州,晚饭竟吃得这样早了么……

    时隔多年,第一次重游故地,倒是难得,没什么大变化,桥还是桥,路也还是从前的模样。

    人生前十年,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深埋于此,恍惚间,似乎又看见当年那个黄发垂髫的小丫头携着一盏兔儿灯,一蹦一跳地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爹爹嬉闹着说要来追赶她,已经离家很近了,她听见了娘亲唤他们吃饭的声音。

    可现实转圜,她却早已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原先生活的故居没了从前的样子,里头住的也不再是熟悉的人。

    冯落寒寂然地叹了口气,宛如在哀叹一个异乡人。怀中木匣紧贴胸膛的时候,她的心才能稍稍好受些。

    回忆中的人,如同一口无波古井,上浅腹深,装填着旁人不可得知的乾坤。

    “小寒……”

    ——但一颗小石子,就可以激起千万层涟漪。

    一老妇人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冯落寒有些惊愣。数年光景匆匆过,这里还有记得她的人,从前双亲俱在的画面一时涌入脑海中,那些欢愉的日子也因为铭记而不再模糊虚假。

    她讷讷地回过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只是比记忆里苍老了些。

    “阿婆……”

    “哎!真的是你啊!”老妪一迭声,拉起冯落寒的手便喜上眉梢,“我就说这姑娘的模样瞧着像,和小的时候七八分相似!”

    笑罢,才想起来问一嘴:“哎?这么多年不见,你去哪儿了?住在哪里?做什么营生?嫁人没有?”

    一番追问将刚生出的三分温情冲得一丝不剩,冯落寒不失礼节地笑笑,把手抽了出来:“在中都做些小买卖,勉强糊口而已,哪还有心操婚嫁之事。”

    听罢,老妪来了劲,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冯落寒一句话生生哽了回去。

    她说:“毕竟……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老妪刚张开的口很快闭了回去,当年的事没有人再提,但每个人心里都跟明镜一般,只是恶官当道不能宣之于口。但今时不同往日,恶犬在中都死于非命,罪恶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曝露于阳光之下了。

    然而冯落寒是一无所知的,当年的真相潜藏于古井最深处,左邻右舍用欠债寻仇的借口搪塞了她父母身亡的真相,以至于从前的字字句句,都足以在如今掀起惊涛骇浪——

    “唉,你爹是个好丈夫,只是世风日下,摊上了个厉鬼化作的地方官,掳去你娘不说,还将前来寻妻的丈夫乱棍打死。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见识到了下场,哪敢跟他斗,不得已才唬了你,你可千万不要怪我们啊!”

    忘川谷中暗无天日地历练了数年,悲台迎来送往之中沉浮多年,冯落寒自认心已坚如磐石,陡然间听到这些话,还是如霎现的惊雷般,炸得她胸膛生生塌了一块。

    “你……你说什么……”

    “啊……”老妪显然是被冯落寒这副模样给怔住了,一时失语,不知从何说起。冯落寒手脚冰凉,以为她没有好处不肯说,当即搜刮了身上所有的银票,尽数塞到她手中。

    老妪心中一惊——这……这……这这就是糊口的程度?

    冯落寒的语气低微到了尘埃里,央求着:“阿婆……求求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老妪叹了口气,扶着她坐下,缓缓道:“你娘是个命苦的,模样好竟也成了罪,被当年的县令看入了眼,叫人掳去,你爹上门讨公道,却也是羊入虎口,被府上下人用乱棍打了出来。”

    “唉,都是穷苦出身,你说他们怎么下得了那样的狠手,将人打得皮开肉绽丢出来!”

    “那狗官不是个人,光天化日抢了无数女子,就连幼女也不放过,坏事做尽,却还要人人称颂他的功绩,呸!”

    “你说这样的人,非但不入地狱,还得了升迁,怎么坏事总不沾他的边!幸亏死在了中都,也不知是哪路英雄豪杰做的好事,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去了势割了舌头,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真是大快人心!”

    后面的话听着耳熟,冯落寒尚在惊惧之中,似乎想起了什么,咽了口干沫,问:“那人可是叫韦义?去中都赴吏部尚书之职?”

    老妪一拍掌:“哎!哎哎哎对!你也听说了?”

    何止是听说,她不仅递了刀,还认识这位手刃了仇人的英雄豪杰。

    冯落寒揉揉眉心,极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可我娘平日鲜少出门,又怎么会被那狗官瞧上?”

    老妪听罢,颇有些激动,立时唾沫横飞起来:“说来也怪,你娘向来只在家中做针线活,替人绣绣花样什么的,那日却来了个陌生的外乡女子,穿着一身红衣裳,奇怪得很,说要高价请你娘去给官家小姐裁衣。临走时,你娘嘱托说去去就回,让我照看一下你,可那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唉,早知如此,当年我绝对不会让她出门,就是拼上这条老命也得把她拦住啊!”

    一席话说罢,冯落寒的注意力敏锐地落于两个细微之处——红衣?女子?

    心不由地漏了几拍,瘫坐下来,脑子空了半晌,许久才缓过神来。

    未几,冯落寒复看向老妪,问:“阿婆,你看清了,那女子真是红衣吗?你笃定吗?”

    她审问似的神色骇了老妪一跳,这一质问,又有了摇摆之色:“或许……是黑色?绿色?哎呀,你知道我一把年纪了,眼神不好,记性也越来越差了……”

    冯落寒没有言语,轻轻呼出一口气,却又像仍吊着半口气,苟延残喘着。

    彼时,明明夜幕初升,星稀月皎,却好像狂风大作乌云席卷了一整夜。她抱着装有母亲生前最爱的饰物的木匣,头轻轻靠在上面,像是枕在母亲的臂弯,流下了多年来的第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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