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岫息心

    中都像是从无烦事忧心,日日不是水际轻烟,沙边微雨,荷花芳草垂杨渡,就是马蹄踏水乱明霞,醉袖迎风受落花。夏之秋换了身素色男衫,画浓了眉,画深了脸,眼面都加以掩饰,乍一看真不似个姑娘,像个书生意气的少年。

    从前出门,端的是闺秀的礼节仪姿,行要稳,步要缓,戒骄戒躁,不宜大嗔,不可大喜,每一句话都要重重思虑,免得行差踏错,祸从口出。如今奔走在熙攘热闹的街市间,第一次这般真切地看高墙之外的尘世。

    换了装束,似乎真的从女子变成了男儿身,游走其间,带了些孩子气的雀跃,发后的两条纤长飘带蝴蝶般地纷飞着。

    灯青一袭男装跟在她身侧,低声问道:“小姐啊,你知道容公子在哪里吗?”

    闻声,夏之秋止了脚步,眼神黯了黯。

    她不知道他在哪儿,只是带着一腔孤勇就出来了。于他而言,自己或许只是红尘里一个擦肩而过的行客,而他在她的世界来一遭,只一眼,就成了不灭的愁。

    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博弈。

    夏之秋淡淡地笑,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世界之大,若有缘,肯定有相见的机会。若是……若是无缘再见,便也不枉我鼓起勇气走这一遭了……”

    灯青看着她,带了些哀伤。自她幼时初见小姐,她过得就像个苦行僧,五更天要晨起学习诗词歌赋,午时匆忙进午膳不过是为了空余些时间研习琴艺,她喜欢琴,从心里喜欢,所有闲余时间都奉献给了它。午后便要收心了,尽数埋顾于四书五经,晚上教授琴棋书画的学正来得早,故而晚饭从来只是囫囵几口,以便能早些在书房乖乖等着。

    日子就这么过了,修行也没这般苦的,她却这样生生捱了十余年。往后虽不用日日如此,却仍少不了要学些瓶花女红什么的,不时还需得走宴赴会,面见各种婆婆妈妈——这并不比苦巴巴的日子好多少。

    清心寡欲的前半生,除了抚琴,灯青还是第一次见她对一个人有这样的热忱。

    这是好事情。

    灯青悄悄握了握夏之秋的手,给她鼓劲:“小姐,灯青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你的。”

    鸿雁楼,圣都久负盛名的酒楼,是达官显贵们除了悲台之外,最乐衷于去的地方。

    楚藏和周子音就是在这里撞了面。

    周子音乃当朝贾太师唯一的外甥,贾太师没有子嗣,对他尤为疼爱,所以他年纪轻轻便荣登大理寺正之位,主司刑狱审理。贾太师向来看不起这个及冠有余的国师,连带这个同气连枝的亲外甥也对他嗤之以鼻。

    楚藏立于周子音面前,颔首一礼道:“周寺正。”

    周子音冷哼一声,表示听到了。

    楚藏并不恼,仍是淡淡笑着:“周寺正英年才俊,雷厉风行,审理狱案多年而未有失手,实乃我朝之幸。”

    周子音不吃这一套,嗤笑道:“有话就直说,别学那些只会摇尾巴的狗,讨剩菜剩饭之前先舔人。”

    楚藏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笑了一声,道:“楚某有一故人,实在命运多舛,早年曾任雍州县丞,一路多有擢升,这几年却仕途不顺,一贬再贬。近日里又犯了些不足挂齿的小事,周寺正也知道,我入朝堂不过短短数载,难得有一个故人,实在是不忍看他受牢狱之灾,今日便豁出脸面,想向寺正求求情,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他?大人放心,我定不忘此次恩德,日后若有能伸得上手的地方,必当尽心尽力。”

    周子音在脑海里摸索了一轮,似乎有些印象:“潘季承?”

    “正是。”楚藏谦恭应道。

    呵——周子音心里冷笑一声,这哪里是什么偶遇,分明是一石二鸟的蓄意谋划。潘季承不过一个小小的门下省录事,犯得也不过是贪墨百两银子的小事,是去是留没有人会故意追究。若是应了,便是送他一个人情,暗有修好之意;若是不应,便是给那叩问之人一个闭门羹,老死不相往来。

    以解救故人之名,顺便试探底细。

    周子音自是不屑与他为伍,面色阴戾道:“国师的话我听到了,至于放不放人,我可没这样大的本领,不过,倒是能代您好好照顾照顾他……”

    此话一出,是个人便知道后果如何,楚藏脸上显见愠怒:“你不要欺人太甚!”

    周子音毫不退让,倨傲地笑着,声音穿墙透骨:“国师啊国师,嘴上留点分寸,我可知道你的秘密……”

    楚藏肃立地看着他。

    周子音把玩着随身佩戴的一把白玉玲珑银丝匕首,那刃极冷极锋利,哪怕是主人,也训不服它的利口,倏地一下,滚落一滴刺目的血珠。

    “我看到白道去那里了,忘川谷,是吧……”

    三个字,如有千钧重,声声入耳,声声叩击肺腑。楚藏目色陡然一凛,褪去三分血色。

    这神情,正中周子音下怀,他狞笑道:“呵,好地方!断命谋财,价高者得。楚藏,我不管你的筹码是多少,量你是奴颜屈膝还是散尽家财,这一次,你决计是斗不过我的。我奉劝你,还是滚回去,好好去过你为数不过的时日吧!”

    楚藏立在原地,唇瓣翕动,却没有说话。

    周子音阴森森地笑着,楚藏这神色,真不算白费了他给忘川谷开出那般诱人的条件。

    “好自为之。”他眼神沉下来,招手唤了身旁六个手下跟上,出了鸿雁楼。

    人走后,楚藏肃戾看着身后的白道,压抑着声:“你是何时叫他看到的?”

    白道神色空洞,茫然无措:“公子,我,我不记得了……”

    “下次别再这么冒冒失失的……”话罢,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蹙着眉,“罢了。”

    说着,拂袖出了门。

    谁知刚刚走下门阶,就被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少年自知冲撞了人,还是个男子,面色立即泛了红,一个劲地同他道着歉。

    索性这少年力道不大,不过是见着人来没注意,楚藏也没想寻他的麻烦,正欲作罢,一抬眼,却是位熟悉之人。

    “夏姑娘……”他愣了愣,旋即温声笑开,躬身向她行了一礼。

    闻言,夏之秋一惊,想掩他的口却不能,只能将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小些声。

    楚藏噤声,不再言语。

    “今日你唤我夏兄,我唤你楚兄。”她压低了声音。

    楚藏点头:“好。”

    夏之秋看了一眼他身旁的鸿雁楼,不免有些疑惑:“伴读的月例很多吗?楚兄常来这儿吗?”

    鸿雁楼白玉为堂金作马,饭钱远远高于其他酒楼,一个伴读,来这里吃饭,属实是有些金贵。

    “我……”楚藏一时语噎,不觉攥紧了衣袖,“我……我来给公子送东西……”

    夏之秋看着一身贵气装束的楚藏,又瞅着一旁侍卫装束的白道,忍不住笑道:“那是你们家公子?”

    楚藏回头看了看冷面冷眼,杆子似杵着的白道,又转过头来,自己都觉得没底气地应了一声:“嗯……”

    夏之秋也不强问,便就此作罢,正准备要走,楚藏却蓦然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他也不知道怎么就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或许是下意识的挽留,不想每次寥寥几句就分道扬镳。

    天光烂漫,微风乍起,拨乱了夏之秋脑后的束带,像一缕飘摇的烟,像一阵缭绕的云雾。光亮从身后映射出来,将两人渲染成墨色的剪影,浮生出醺黄的光晕,和荒芜的苍凉感。

    夏之秋慌忙将手抽出来,离丈二远行了个礼:“对不起……对不起……”

    灯青几步跃上前来,亮出一把短刀,目光炯然,寸步不离地护在她身前。

    楚藏歉疚地背过手去:“我无意唐突……”

    彼时无人说话,空气静谧下来,街上嘈杂的闲言碎语陆陆续续传了进来——

    “夏家那小姐真是不知好歹,竟然拒了明和郡主八封请帖!”

    “真的?可那夏小姐不是名门闺秀吗,怎么也做这么没有分寸的事?”

    “这还不止呐!听闻她向来看不上各种夫人小姐的席面,十有九拒,就是去了,对人也爱答不理的!”

    然后又有一个声音凑了进来:“哎,听说了吗?东乐街那个杀猪的刘一刀去夏家提亲了!被夏将军提着刀就轰出去了!”

    “啊,是嘛!啊哈哈,夏家姑娘都年方十八了,公子王孙们挑来拣去也没选到她头上,估计是嫁不得什么好人家了,但不管怎么说,也不是随随便便个杀猪的就高攀得起的!”

    “谁说不是呢?不过这么一来,她的名声可就彻底成了笑话,连杀猪的都敢登堂入室了,往后啊,可能要在家里头赖上一辈子喽!”

    言语如刀,刀刀剜人骨肉。灯青不安地看着夏之秋,楚藏也怔忡地看向她。

    夏之秋神色如常,这些话她早就设想过,自拒了第一封帖子起,就做好了受他人指摘的准备。她缓缓吐纳了一口气,笑着:“大风刮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我不放在心上,再多的唇枪舌剑也伤不了我。”

    说着,便转身继续前行,灯青忙跟了上去。

    楚藏没有离她太近,也没有离得太远,隔一丈的距离无声跟着。

    天气是喜人的,和风不燥,群鸟啁啾。虽然墙里墙外是同一方天地,可却总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相异,牵动着芳草探伸出墙隙之外,鱼鸟翔跃入它方之海。

    这也是夏之秋艳羡江令桥的缘由之一。

    人,合该是阳光雨露滋养而生,鸟语花香缱绻而成,生于自然,长于自然。草香欣欣然的时候策马奔骋于辽壮野原,清晨的露水尚未弥散时品酌花间一壶酒,待那升酡红的夕阳将落未落时扬开将门儿女飒沓的长鞭。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那该是怎样豪气的英雄儿女风姿呢?

    “我看呐,十有八九是夏家小姐……命中带煞!”

    “啧!这话可不兴说啊!”

    “我可没胡说!你仔细想想,夏夫人,多标致大方的一个人,怀了她,遇上难产,年纪轻轻就那么去了!再看夏将军,本来仕途一帆风顺得不得了,为了她驻留在中都,现下混的还不如曾经的手下,脸面往哪里搁哦!”

    “嘿,你这么一说,好像还挺在理!”

    “那可不是!”声音中扬着一丝得意,“看看夏家现在门庭多清冷,还猜不出来么……”

    夏之秋的步伐明显一滞,有些走不动了。她感觉好像有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头到脚将她包裹了起来,罩得严严实实,虽然到处都是孔隙,却还是觉得口鼻滞涩,喘不过来气。

    “有个词怎么说的?哦!天煞孤星!我看还真像!”

    “真是辛苦夏夫人十月怀胎,竟怀的是个催命鬼!”

    “夏将军也是可惜了,白花花的银子用来教养女儿,大家闺秀是养成了,自己的官途也葬送了,唉!”

    “依我看呐,还是家风不严,没有母亲教导,一个打仗的兵鲁子,能教出什么好女儿?光顾着要学琴棋书画,也不知道要学学修心!”

    “浪费银子哦!”

    “浪费夏夫人一条命哦!”

    “天煞孤星……”

    “家风不正……”

    “没有教养……”

    “克父克母……”

    一时间,污言秽语毫不留情地入耳来,夏之秋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缓,直至停住。她紧攥着衣袖,似乎要将其琢磨开裂来。

    这不是一张网,而是一副囚笼,一副唾沫星子堆就的囚笼,铺天盖地地扣下来,她置身其中,寸步难行,只能惶恐地看向笼外,却又觉得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从四面八方强涌进耳朵里,聒噪,嘈杂,细碎,让人觉得血脉喷张,气血涌上天灵盖,脑袋难受得要裂开来。

    楚藏下意识抬起手,想走去她面前,而灯青离得近,先一步走了出去。她用手掩住她的耳朵,脸色苍白,嘴都在哆嗦。

    “小姐……”灯青心里比她更难受,“这不是你的错……不关你的事的……”

    夏之秋置若罔闻,她好像都能想象,这一走,夏将军府又将蒙上诟病——

    小姐夜不归宿,寻情郎私奔!

    灾星!一天到晚惹麻烦!

    夏家家门不幸,得女如此,好人没好报!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无数人提着棍棒,毫不留情地打在夏峥身上,将他的朝服践踏入尘埃里,指着戳着他的脊梁骨,笑他倒了八辈子血霉生了这么个不孝女。

    “不行……不可以……”

    夏之秋恍若大梦初醒,她忽然攥着灯青的手,眉眼间都是哀伤和不舍,她极力眨着眼,却还是忍不住落了泪:“灯青……我不去了……我不能去……”

    灯青任她攥着,眼眶不觉红了起来。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犹豫了多久才换上这身装束,推开门走入俗世。如今又是多么难过才能狠下心来决定裹步不前,将心中日夜思念的人拿出来又搁置回原地。

    “好……好……小姐说不去……我们便不去了……”

    楚藏静立一旁,想上前,想慰藉,却又不敢靠近。

    “小姐……”灯青轻声道,“走,我们回府……”

    “不,不回去,”夏之秋揩了揩脸颊上的泪痕,“去普觉寺。”

新书推荐: 最终成为了神医侠侣 春夏枝竹 末世艰难求生记【多系统】 如画里 耀阳 在没有你的世界 落魄千金 大*******廷 奉贤海 万千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