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雨重逢

    愉悦的时光转瞬即逝,不愉悦不痛苦的光景过得也没有慢到哪里去,一晃眼,日头已经落了西山,大家伙儿干得也都差不多了,准备收拾收拾就回村去了。

    广阔水天之间,几十成百路秧苗翠意盎然,齐头并进,一派欣然气象。

    然而,在这其中,却又有几路颇煞风景的半吊子,呈势头萎靡、蔫头耷脑的颓唐之相。

    无疑是容悦江令桥的杰作。

    “妹子!兄弟!天都要黑了,怎么还不上来?一道回去啊!”

    插了一天的秧,容悦和江令桥背痛腰酸,恨不能天为庐地为席,就此睡死了事。

    “我们晚些回去!劳烦王大哥同大伯大娘知会一声,不必等我们一同用晚饭了!”

    本着笨鸟先飞,不干完活则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的人生信条,怎么好意思这样回去?

    天色渐昏,江令桥坐在秧马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埋头插秧。没了势头迅猛的对手在一旁,这样的日子倒也闲适恬淡,栽下去的秧苗个个神气活现。

    现下还有些天光,只待天色完全黑透了,方才是“徇私舞弊”的时机。故而现在要做的——就是等,等到月上柳梢头,等到众星罗列夜明深,等到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1]

    容悦直起身来,叉着腰歇一会儿,道:“得亏一日只有十二个时辰,这要是再长些,只怕得站着进来,横着出去了。”

    江令桥眯着眼,仰起头来酸他:“在下浊目昏聩,有眼不识泰山,此前竟不知身边卧龙凤雏,天降神农星,居然插得这样一手好秧!埋没此等社稷之才,真是让我身心有愧,愧不敢当,当头棒喝。”

    明为奉承实则暗讽,容悦笑了笑,不紧不慢道:“望穿秋水,望不见后来者,既如此,江兄身为同僚,怎能安于现状裹步不前?合该逆风相迎溯流而上啊,莫要叫我这前者好等!”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见容兄如见后稷始祖,实在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倒不如舍了杏林换水田,在这里安乐业居,也不失为一桩美谈,不知容兄意下如何?”

    容悦静立着,转身回望了那畔青山霞云,道:“武陵人,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我以为,未免日后不复得路,江兄提议甚好,或可一试。”[2]

    江令桥停下手里的动作,幽幽地看着他——好一招登堂入室,将计就计……

    容悦笑出声来:“你这是什么眼神?”

    江令桥不答,只是幽幽地看着他。

    他一扬眉,说时迟那时快,掬起一捧泥水朝她脸上一泼,霎时间,女子脸上便污作一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作恶之人笑得前俯后仰。

    江令桥淡定放下秧苗,而后咬牙切齿地伸出手抹去脸上的泥水:“容悦……”

    她猛然抽出腰间的四景,一条玄光凛凛的长鞭刹那间飞身而出,猛地勾住了容悦的脚踝。

    容悦嗅到一丝不安,连忙大喊:“江令桥,你别冲动!”

    她不说话,只是一勾唇角,手猛地向后一撤,连带着鞭身骤紧,下一瞬,容悦便跌入水中,湿了个透心凉。

    “江令桥,你胜之不武!”容悦站起身来,湿透了的衣物还在向下滴着水。

    “你小人伎俩!”

    两人目光间火光毕现,噼啪作响。江令桥仰头凝视,容悦俯目低看,在肉眼探寻不到的地方,似有两条赤睛毒蛇分庭抗礼,在一触即发的气氛里互相挑衅,张牙舞爪地吐着信子。

    然而,就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江令桥肩头忽地一颤,猛然从秧马上站起身来,眼里浮现着掩盖不去的惊惶之色,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怎么了?”容悦忙走上前,轻声问道。

    江令桥尽力平息着心气:“水里……有东西。”

    “有东西?”容悦下意识将她抵于身后,自己缓缓移步上前。

    田中泥水浑浊,左看右看也瞧不出个名堂来,但确可闻水中隐有响动。他一步一顿,听声辨位,猛一探手入水中,本以为是什么志怪之物,谁知捧出来一看,竟是一条肥腴的禾花鱼。

    一人一鱼面面相觑,须臾,容悦又回头看向江令桥,两人四目相对,静默无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尴尬的意味。

    江令桥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佯作出惊喜的模样:“鱼!”

    容悦:“……”

    “要不今晚吃鱼吧!”

    容悦:“……”

    她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取下他手里的鱼,而后毫不犹豫地扔回水里,笑盈盈地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还是赶快动手,别耽误了用饭才好!”

    说罢,悄悄绕到他身后,俯身将刚才那条鱼又捉了回来。

    身后传来欣喜的声音:“哎呀,晚饭有着落了!”

    容悦:“……”

    等待天黑,常叹不易。然而天色将暗未暗时,夜晚来得又极其快,眨眼间,暮色便逃散殆尽,下一刻夜幕就沉沉地倾轧了下来。

    水田边生了两堆火,一堆用以江令桥作烤鱼用,另一堆则用于烘晾容悦无辜受害的衣物。

    江令桥将鱼从火上取下来,嗅嗅闻闻,又掰下一块来尝,似乎觉得恰到好处了,随即递给容悦。

    “尝尝?”

    容悦接过,左看看右看看,上瞧瞧下瞧瞧,江令桥抱肘在旁,静静地斜眼看着他。

    “没毒,”她递过去一个白眼,“方才不是都吃给你看了?”

    容悦便笑:“我倒不是怕你下毒害我,只是想好好看看这鱼,究竟是如何吓住你的?”

    江令桥忿然:“那是个意外!”

    “哦,”容悦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意外啊……”

    那神色,那目光,分明是半分不信。

    江令桥抱肘端坐须臾,忽地站起身猛一伸手攘他的胳膊,将烤好的鱼囫囵推进他口中——

    “吃你的去!”她扔下一句话,转身去替他拿外裳。

    水拧得干,火又烧得旺,未消多时衣服便已干透了。作为浇湿他的罪魁祸首,江令桥还得心虚地过来替他拿衣裳。

    她懒懒散散地取了,闲搭在小臂上,转身欲走时,却从衣服的怀揣里蓦地落出白色的物件儿来,飘飘然,及地无声。

    江令桥初时并未在意,只是俯身去拾的时候,瞳孔忽然猛地放大,脸上俱是惊异之色,整个人几乎木在了原地——

    那是一方白色绸绢的帕子,质地极佳,多见于勋贵之家。上头没绣什么繁复的花样,只素净地绣了两个簪花小楷的字——望秋。

    往事如潮水,刹那间汹涌奔袭而来。江令桥紧紧攥着那方帕子,下意识忘记了呼吸。虽十数年为见,却未曾有一日忘却过。

    “望秋”是她的小字,帕子是阿娘留下的遗物。

    在她的脑海里,从未忘记过,在那些不见天光的日子里,曾有仙袂飘摇而至。她与那医仙少年初相遇之时,入忘川谷尚不过一载。某日游猎荒山,身罹蛇毒,情急之下手里没有分寸,划破了他的脖颈,正是以此替他止血擦拭。只是后来忘记向他寻回,而长夜梦醒,身旁之人不辞而别,这方帕子,便也自此销声匿迹。

    谁承想十年弹指一挥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昔年的惊鸿一瞥,长风不见旧时月,再回首,故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容悦的身份,也曾有过试探,只是从未在他身上寻到过一丝一毫的灵气,想着左不过是个会些功夫的凡人,扯不上神仙的干系。

    可惜,造化弄人……

    江令桥微微笑着,眼眶却红了。人算不如天算,兜兜转转,竟是在此设了伏,她该以各种姿态来回应这番他乡遇故知?

    “江令桥?”

    唤了她好几声,却不见她应,容悦便走上前来寻她。却见她背对着他,半蹲在篝火旁,一动也不动。

    “江令桥?”他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侧。

    江令桥如梦初醒,不动声色地将帕子塞回去,站起身定定地看着他。

    “你……”容悦有些不知所措,“怎么了?”

    江令桥没有说话,幕天席地的黑里,影影绰绰的蝉鸣鸟啼声里,只有长久而无言的凝视。

    容悦被她这一举弄得有些不安,他伸出手,想替她把脉,人郁结在心,口不言,脉象却是骗不了人。

    可江令桥背过手去,不让他号脉,依旧是静静地立着。

    “发生什么事了?”

    一股不安的情绪再次涌了上来,容悦以手背探试着她额上的温度,却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而再次看向她,她依旧是不言语。

    容悦的语气明显慌乱了几分:“江令桥,你不要吓我,这种事不可以拿来唬人的……”

    话还未说完,江令桥忽地踮起脚,双臂环住他的脖颈,下颌抵在他肩侧,轻轻抱住了他。

    “别说话……”

    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句叹息。

    晚夜的风不疾不徐,轻柔地拂过着两个年轻的灵魂。空气里浸润着些许风沙的气息,恍若拨开千百年来层层的云日,才风尘仆仆地抵达于此。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3],鬓角的碎发,身后的青丝飘摇起伏,撩拨着,纠缠着,才使得细水长流的意气和浓思,得以化作泠泠清溪潺湲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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