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欢可拾

    温情自古难长久,半分仇怨心中留。青天之上,星点点,月团团,倒流河汉入杯盘[1] ,可不正是秋后算账的好时候?

    江令桥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地审度着容悦,若目光为匕首,只怕早就细细刮了层皮下来。

    她双手抱肘,思量的神色搁浅在眉眼上——先前怎么就让猪油糊了心,竟然同他掏心掏肺?一来二去说了那么多,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只怕他是早就知道了!

    凭着那些傻子都听得出来的字句,她不信容悦没猜出来她是谁,只怕是心里憋着坏,故意不知会不言语。

    怪不得他如此殷勤地要听她谈论那个学医的小神仙,还不吝言辞地大肆盛赞,原来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只有自己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江令桥越想心里越泛酸水,一股莫名的挫败感蔓延上来,顺着后脊一股脑没入汩汩血脉里,瞬间挠醒了全身,她猛然坐直起来,惊得容悦眉心一突。

    “你怎么了?”他一愣。

    不正常,不正常,容悦觉得太阳穴跳个没完,脑子都要给弹散了。这一晚上,江令桥一会儿一惊一乍,一会儿又哭又笑,一会儿热情似火地给他鱼吃帮他烤衣服取衣服,一会儿又横眉冷目,鹰隼似的打量他,时不时还幽幽地看着他笑,让人不由地后脊一凉。

    “没怎么啊!我好得很啊!”江令桥笑笑,“该插秧了吧——”

    就是这种笑!容悦脸上一僵,总觉得好像有什么纸被火灼出一个洞来。

    江令桥抬眼看了看天色——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心中大抵是觉得合适了,站起身,信步走向水田,瞑目开始凝气结印。

    法印出世,溢彩漫烂。那明艳的华光,那灵力旋动翻涌出的拂面细风,昭示着白云黄鹤道人家,一琴一剑一杯茶[2]。

    法印动,绮丽生,灵力惠及的每一寸水田,皆落下莹莹之光,恍若星河漫地曳游。秧苗受了灵力催发,及地而走,争先逐后地涌入水田之中,自己将自己栽进潮湿柔润的泥土里。霎时间,千军万马列阵排兵,奔袭千里,浩浩汤汤。未消多时,秧苗殆尽,远远栽到视线探及不尽的无垠之外去。

    灵力收,法印散,繁华歇,暗夜重新普照大地。

    白日里累死累活六七个时辰,如今一番法术轮转,不过半柱香,就齐刷刷干好了不知要费多少时日的活,容悦面上欣慰一笑,却又不禁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他这小半生皆是在天宫之上,几乎都在同法术打交道,此番来了凡界,蓦然有了涸辙之鲋的困窘。那些曾经信手拈来的法诀,灵气氤氲的血脉筋骨,已经沉寂了太久,恍若是前世故往的经历,都快忘记运功凝气是什么滋味了。

    江令桥回身时,注意到了他这副思索的模样。她蹝步过来,双手背在身后,探着头去看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觉察到的得意和玩味,眨了眨眼——

    “想学法术吗?求我啊,我教你啊!”

    容悦的目光移向她,仰首望着那双深如秋水的墨色眸子,许久,忽的笑了。

    “你笑什么?”

    江令桥的眉毛蹙成秀气的一团,不知他笑中何意——莫非不是救人的法术都一概不入法眼?他生来就是神仙,法术于他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端着神仙的架子来求她,又算不得丢人不是?不过倒也真是沉得住气啊,这么久居然一次法术都没见他用过。

    “我才不学这种劳心劳神的东西!活了小半辈子,学医都尚且没学明白,哪有精力去学旁的东西!”

    “若是人力不可及的东西呢?”

    “这不是有你在吗?”

    “……”

    呵,装凡人装得还挺滴水不漏,有模有样!

    江令桥定定神,继续拷问:“……那若是有人要杀你呢?”

    “有些拳脚功夫,够用了。”

    “那要是来者高强,或是人数众多呢?”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若是逃不过,这不是还有你嘛!”

    江令桥觉得自己像条市集上刚买来的鲜鱼,可油炸可清蒸可醋溜,容悦要是有闲情雅致,还能抽空炖个鱼头豆腐汤。

    她默默后撤了一步:“可别赖上我,我消受不起。”

    “别呀!”容悦站起身,上前一步,“虔州一行,又费银子又心力,我那好不容易有点气色的钱袋子又瘪了,如今是身无长物两袖清风。你之前说了要管我酒饭管我食宿的,可不能人用完了就拍拍屁股走了的,世上没有这么流氓的道理!”

    桃源村夜里有没有鬼魂夜游江令桥不晓得,不过面前倒是活生生立着一个讨债鬼,要把她吃干抹尽,还不吐骨头。她连连后退,然而每撤一步,容悦就向前逼近一步,不给她留半分空余。

    “行行行行行——”江令桥连连摆手作止,这厢方才停下来,“看在今晚月色正好的份上,我便大发慈悲留你在身边,日后有我一口肉吃,就有你一个盘子洗!”

    她笑一笑,装作很有义气的模样拍了拍容悦肩膀,容悦仰头一看,天上那轮明月隐匿在层层浓云之中,早就不问世事了……

    方才的话没问尽兴,某一刻,江令桥突发奇想,兴奋地看着他,两眼放光:“那若是我要杀你呢?”

    容悦脸一黑,半晌,反问了一句:“你会吗?”

    江令桥羞怯一笑:“可不好说。”

    两人第一次见面……不对,如今算来该是第二面了。那晚她刺杀韦义时同他打过一架,老实说,他武功很高,若是赤手空拳,倒不一定有把握胜过他。现下气氛微妙至此,要不要打上一架找点乐子?

    算了算了,他不用法术,自己也不稀得胜之不武,打起来还畏手畏脚的,不痛快。

    江令桥眼睛眨了眨,又同他诡辩起来。

    “那若是你因为打家劫舍被下了狱,狱卒拿比槐序还粗的鞭子抽你呢?很疼,抽一下皮开肉绽,吱哇乱叫的那种?”

    容悦:“……”

    “若是你与妇人通奸,被他相公捉到了,他两眼冒火,喊来合族的人,举着刀,扛着锄头,提着叉戟要来取你狗命呢?”

    江令桥抱肘,目光如炬,一副帮理不帮亲的模样。

    容悦:“……”

    “若是你破衣烂衫,流落街头,饿得要进猪圈抢饭吃,结果反被猪拱了,撞在篱笆墙,眼冒金星腹里空空,饿得想哭呢?”

    容悦终于忍不住了,一把伸出手,毫不留情地把她的头发揉乱:“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

    翌日,琴嫣殿内,峨眉白芽馨香绕梁,孟贵妃和夏之秋相对而坐,一人持着一只茶盅,只不过贵妃醉翁之意不在酒,半抿半尝,笑盈盈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子,而那女子却恭谦慎微,只敢小心翼翼地看着手里的茶,不敢四下多瞧。

    常言说伴君如伴虎,对夏之秋而言,不论是对伴君的贵妃,还是伴贵妃的自己,都是同样的道理。

    “这茶如何?妹妹可还喝得惯?”

    夏之秋忙搁下茶盏,恭敬答道:“碧流霞脚碎,香泛乳花轻[3]。臣女不善茶道,只作粗浅一尝,娘娘见笑了。”

    “说的哪里的话,”殿中没有下人,孟贵妃擎着香扇,若有若无地打着,“本宫也不精茶道,只是妹妹才名在外,文人风骨,本宫私心想着,你或许是会喜欢这些的。不过无伤大雅,妹妹若是不喜欢,本宫下次唤些旁的东西来。”

    “娘娘不必这般劳心,”夏之秋起身行了一礼,“盛情最为可贵,这茶很好,臣女很喜欢。”

    孟贵妃闻言笑了,云髻上的珠翠金钗碰撞出好听的叮当声,额前的嫣红花钿笑得映出些许明艳的光来。

    那是属于一个贵妃的华彩。

    她托着茶盏,若有若无地啜了一口,复看向夏之秋。

    “妹妹近来可好?可有什么烦心事?”

    夏之秋端坐着答她:“托贵妃娘娘的福,亲长康泰,万事咸宜。”

    贵妃点点头:“本宫瞧着也是,妹妹一向容华若桃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4],乃是好面色好容姿。”

    “娘娘折煞臣女了,”夏之秋不知贵妃话里藏着些什么,却总隐隐觉得不安,“庸人之姿怎能与娘娘凤貌相提并论?倒是娘娘气色红润,较臣女上次见娘娘时还要好上三分,新添的的半分丰腴恰到好处,先前是霞明玉映,红艳凝香,如今更是宜嗔宜喜,雍容尔雅。”

    这好一通夸赞,被人说吃胖了都生不起气来,贵妃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腹部,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子。

    那神色意味深长,像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外表浑作一体,内里弯弯绕绕,叫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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