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面目

    就在此刻,面前景色骤然扭曲撕裂,破开又一重天——这一次,青崖之巅,朔月高悬,深色的夜幕衬得冰清玉轮皎洁而广大。她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月亮,像是从苍穹之顶坠落于悬崖边那样,直直地刺入眼帘。

    青崖之巅,皓月之下,立着一个男子的背影,风从幽深的地底灌上来,将他的衣袂和发梢浓重地扬起。

    冯落寒睁大了眼,彼时长月的光晕盘踞着,使得眼前之人更加幻惑。星空下涌动神秘的光华,天地的轮转,云海的涌动,像奔流不尽的黄河之水般奔来——她忽然有种沉溺窒息的感觉。

    官稚笑了,悠悠转身,正此时,朔月之前的人也转过身来。

    “李善叶?!”

    冯落寒一迭声喊了出来,她不是没有怀疑过他,只是每回将矛头对准他时,路却走不下去。横亘丛生的枝节每一次都在告诉她,若背后之人是李善叶的话,说不通。

    直至现在真真切切地见到了,真相才猛地灌进脑子里,叫她一时有些难以承受。以至于李善叶走过来时,还有隐隐的疑虑,猜想面前之人究竟是真是假。

    “相思门能得冯妈妈青眼,实乃我门之幸。”

    他笑着,仍是一如往常的云淡风轻,冯落寒缓缓吐了口气——是了,没错。

    “你才是相思门的掌门人?”她问。

    “只有一个掌门也太不威风了吧?”官稚嬉笑着与李善叶并立,“相思门有二主,朝明掌门,良夜掌门。”

    冯落寒明了,正如其名,相思门背后的掌权者,一位袍笏登场,现身于众人面前;一位锦衣夜行,隐匿在尘世之后。当所有的矛头和假象都落在明面上的时候,潜藏的暗主便不再有人察觉,以此掩人耳目,声东击西。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不由地笑了一声:“怪不得你让江令桥以毒药杀人。”

    李善叶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笑道:“果然,我就知道逃不过冯妈妈的千里眼。”

    冯落寒敛了笑意,正色问他:“你既然知道,难道就不怕我将此事禀报谷主吗?”

    李善叶反问:“今日官稚告知你相思门的秘密,我也并未隐匿踪迹,而是现了身,冯妈妈觉得是为什么呢?”

    冯落寒淡淡地点了点头,果然,护法的位置并非是人人可坐的,除了修为的碾压,心计谋略也在其中。某一刻,她忽地想到罗绮斋,想到那串禁步,想到了她娘,思绪像是被雷亟击中,心头骤然一紧,抑忍着声音问道:“你告诉我,真的是谷主害了我全家么……”

    李善叶知道这几个字对她意味着什么,灰尘蒙被之后的真相又有多沉重,不然她不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沉默许久,他还是点点头,道:“是。”

    冯落寒的心猛地一沉,如坠深渊谷底。亲长遭人算计,自己却还做了敌人手里的刃,被蒙昧在鼓里十一年而不自知。

    经脉里的血在战栗,尽管她不是第一次听到,可这一次,却是再无转圜之地的真切,不再有一丝侥幸。

    李善叶缓缓开了口:“我自幼入了忘川谷,受巫溪青眼,她授我功法,云游也时常唤我陪同。曾路过雍州,与你们冯家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她驻足了很久。”

    “后来再路过冯家,却已地覆天翻,破败残缺,家中被邻里抢劫一空,那时你在门前哭,而彼时,我亲眼看见巫溪站在角落里,脸上带着笑意。”

    “也正是那一日,我在当铺里买下那串禁步,看着它,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从此,忘川谷变成了一尊幽深的隐晦之地,藏着你的秘密,也藏着我的秘密。”

    弦外之音令冯落寒猛一抬头,似是听出了什么,不可思议地看向李善叶。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须臾,才继续道:“从某种程度而言,没有你,便也没有今日的相思门。”

    浑身力气抽丝剥茧般褪尽,冯落寒疲软地蹲坐在地上,许久,才从千万缕思绪中抽脱出来。

    她双臂环膝,下颌无力地抵在腿上,喃喃着:“整整八年,多难捱的日子啊,都给仇人做刀了……”

    “呵!”须臾,冯落寒轻笑了一声,缓缓望向李善叶,“你知道吗?我之所以入相思门,除了当年的真相,还有一个原因。”

    “是阿秋,对吗?”

    她蓦然抬头,像是被人看穿了看透了,失声问:“你知道?”

    李善叶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笑,倒是官稚在旁,一抚掌,清脆之声乍起,唤出好几个人来。

    冯落寒回头,眼前俱是熟悉的面孔——初二、八月、六月、初六、秦娆珎。

    众人福身作揖:“拜见朝明掌门,良夜掌门。”

    “初四?”她的目光掠过每一张脸,忽然就停了下来。初四是李善叶座下第四位魔侍,最擅易容之法,但是相传三年之前就不幸殒命,怎么……

    她忽然明白——金蝉脱壳!

    六月和初六过来将她扶起,秦娆珎盈盈一礼,红着脸笑道:“相思门秦娆珎,恭迎不良使!”

    “你……”冯落寒喃喃问,“你是相思门的人?”

    六月是江令桥座下,初六也本就是李善叶的手下,入相思门本就是常理之中,秦娆珎却是意料之外。

    悲台的不良人需得底细干净,她曾细查过秦娆珎的家世——普普通通的农户,世代耕耘糊口,后来朝廷加征赋税徭役,致使家徒四壁,父亲上了战场,生死不得而知。母亲日夜忧惧,最后郁郁而终,姊妹俩相依为命。后来妹妹流落风尘,不知所踪。没过多久,万念俱灰的她也成了一位青楼女子。

    不幸,很干净的不幸,从尘世里来,向红尘中去。

    也是不良人的好苗子。

    官稚踱步上前,不紧不慢地笑道:“秦娆珎乃相思门人,是我特地遣派到悲台的线人。果然,冯妈妈的心思,与我所想如出一辙。”

    秦娆珎不干了,娇滴滴地嚷道:“那也是属下有本事!”

    “是是是,是你的本事!”官稚无奈妥协。

    秦娆珎笑得花枝乱颤,转头看向冯落寒:“筹谋了这么久,总算是把冯妈妈给盼来了!”

    冯落寒也不恼,只问道:“所以在悲台,你对李善叶故作青睐,其实只是便于通风报信之用?”

    初六咯咯笑着:“怪只怪秦姐姐还在相思门时大话就说早了,道传信不过是小菜一碟,办法多的是,后来演戏倒是费尽苦辛了!”

    冯落寒看着身旁的六月和初六,问道:“你们也早就入相思门了?”

    初六抿唇一笑,道:“不,我们是昨夜才知晓此事。”

    闻言,远处的八月不禁笑出声来。

    原来昨晚她佯装酒醉,趁乱塞给秦娆珎一张信条,其上就写着官稚召她回相思门,着手商榷今夜最后事宜。而后翻窗出门,潜入初六房间。此事本就是越少人知晓才越好,瞒她们直至黎明前夕,免得一早露出了马脚。谁知才刚刚起了个头,两人就忙不迭地点了头,相比于招安冯落寒,这一对倒是顺利地让人想落泪。

    风吹乱了八月束发的飘带,初二抬手替她抚正。

    初二……冯落寒看着他,初二板正,做戏却也有模有样,当夜刺探卷草纹禁步来处的时候,真是装得煞有介事。

    再看初四,从前在谷中有过数面之缘,只是每一面都是不同的模样,分不清孰真孰假,如今见了真面目,倒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我们前不久见过的。”初四笑得亲切和善,“罗绮斋,老板娘,前后都是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冯落寒笑出声来,真是好大一场戏!

    李善叶道:“我座下魔侍,和阿秋座下之人,都入了相思门。只是有的身在忘川谷,不便来见,日后你若是遇上了,知道是自己人便好。”

    冯落寒问:“那江令桥呢?她知道吗?”

    李善叶言语一滞,许久,才沉沉开口:“不知道才最好,我惟愿她永远不知情。”

    八月吸了吸鼻子,一语中的:“可是左护法瞒着我们右护法,把她座下的人全都挖过来了!”

    官稚想笑,但现下的气氛有点煽情,好像不适合笑出声来,只好苦苦抿嘴忍着。

    谁知先笑出来的是李善叶,他的语气似乎很轻松:“阿秋是个内敛的,幼时我只顾着修炼、复仇,筹谋相思门,忽视了她,也鲜少去看她,以至于她半生苦长。她自恃心若顽石,无情无喜,所幸并非是这样冷血的性子,总是在冥冥之中施以援手帮了很多人。她那一众魔侍,几乎都是受了她的信手之善而追随左右。这是阿秋的幸事,是我的幸事,也是相思门的幸事。冯妈妈,你之所以没有向巫溪告发我,以及另一个入相思门的原因,我想,大抵也是如此吧?”

    冯落寒没有应他,思绪却飞回了八年前。

    八年前,她初入忘川谷,什么也不会,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辈,整日受人欺凌。那里住的不是人,而是嗜血的魔鬼。

    一众侍下,不论是强壮的,瘦削的,还是高大的,矮小的,都是一路挨着前人的打过来的,对新入谷的人自然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她每日沙包一样被人扔来揍去,刀剑无眼,穿过她的皮肉,疼到不会再疼了,哭到不会再流泪了。

    然而就在意识迷离,天光昏暗的垂危之际,一个同她一般大的女孩子走了过来。

    她的脸上没有喜怒哀乐,语气里也没有冷暖情长,但是剑一出,鲜血四溅,杀一儆百,驱退了所有人。

    她蹲身下来,虽然不会疗伤之术,包扎的手法却很娴熟。

    那样一个半大的女孩,脸上还溅着血渍,却面无波澜地告诉她,她们是一样的人,受过同样的伤,吃过同样的苦。只有变强,才能在尸山血海里击退恶人,杀出一条生路来。

    自那一次杀鸡儆猴,再没有人来伤害过她,而江令桥,似乎也早就忘记自己施手帮过一个无名小卒了。

    无心插柳柳成荫,她自始至终自视是个冷血的恶人,也从未觉得自己掷出的剑是信手行善。她不放在心上的,却曾真真切切救下一条弥留的性命。

    或许更多。

    官稚很不要脸地凑到李善叶身边,怪笑道:“哎,李善叶,真人不露相,什么时候能让我见见你这位好妹妹啊?”

    李善叶面色一沉,毫不留情地把他的脸推到一边。

    “想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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