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诈捣虚

    “叫什么名字?”

    “容悦。”

    杨广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问你。”

    容悦悻悻退下,换了江令桥上前去,她眨了眨巴眼睛,冲着杨广巧笑嫣然,轻声细气道:“民女江令桥,见过大人。”

    小姑娘长得标志,座上官看着很是舒心,频频点头:“好,好,好名字!”

    “嗯?”他突然觉察出一丝端倪,审视着面前二人,复问道,“你们不是亲兄妹吗,怎么分的两家姓?”

    “回大人,民女随母姓,哥哥随父姓。”江令桥如是解释,对于这个问题,显然已经熟稔于心了。

    “哦?”杨广眯缝着眼睛,眼里闪过一丝精光,“这倒是少见……”

    他顿了顿,提起笔来清清嗓子,又接着问:“哪里人氏?”

    “雍州,雍州来的。”江令桥揽着辫子,娇羞一笑,“穷乡僻壤的旮沓,银子难挣,这才来的中都。”

    案牍上迅速落下“雍州”二字后,杨广的目光落在兄妹俩的装束上,麻布陋衣,荆钗布裙,嗯,正是穷苦人家的打扮。

    “家中几口人,都是做什么的?”

    “家里就只有年迈的老父老母,年轻时都是做苦力的,还有几亩薄田,如今也都下不得地了,全指着我们带银子回去呢!”

    杨广一针见血:“你们都在异乡,家中亲长既已老迈,又该如何过活?”

    “大哥在家照顾着呢。”容悦道,“大哥心细,爹娘交给他我们都放心!”

    “大哥?叫什么名字!”

    “李善叶。”容悦嘿嘿一笑,趁杨广还没来得及皱眉就先一步解答了他的困惑,“大哥随祖母姓,雍州嘛,人丁稀少,生的多且不得省着点用。”

    这样啊……杨广摩挲着下颌上的胡茬,将写好的案牍拿起来细看,心里琢磨着:这份差事给谁不是给,倒还不如给这对穷乡僻壤来的兄妹俩。那地方虽说黑山恶水,没什么见识,但养出来的人倒是真水灵,单是每日搁眼前晃着,心情也是极好的。

    他递了腰牌过去:“行吧,就你们了,即日起在院里住下,着手大理狱七常的伙事了!”

    就这样,容悦和江令桥顶着兄妹的名头,顺利打入了敌人内部。

    所谓“七常”,是坊间对大理寺正周子音手下七个随从的泛称,以东丹为首,其余六人分别是徐宿、余本酋、杨闯、杨广、谷梁和尹文,自周子音还是司直的时候就已经是他最得力的要员和最忠心的部下。

    而周子音作为天下首屈一指的酷吏,雷厉风行,手段毒辣,使人闻风丧胆。冯落寒的信笺上有言,道其好观人啖腐肉,茹生血,愈扭曲愈大快人心。入仕以来,就没有他撬不开的口,恁是高官贵子,亦或是小官小吏,只要是落在了他的手里,难保再有一寸好皮。

    剥皮萱草,悬发熏目,变着法地施加酷刑,饶是清身无罪也可变作罄竹难书。一来二去,为免皮肉之苦,王孙群臣纷纷依附,如此这般,金银权势,尽入彀中矣。明面上大理寺的掌席依旧是大理寺卿,暗地里,贾太师之侄周子音才是身边拢满错综复杂的羽翼、大理寺真正意义上的主使。

    狱审的黑暗凄厉,外人看了定是头晕目眩、肚里翻江倒海。而于七常来说,几十数百种折磨人的狠厉法子都见怪不怪了,就是周子音想出更叫人毛骨悚然的新花样,他们的眼皮也不会多抬一下。

    只有不断下坠,才不会惧怕深渊。

    大理狱设于大理寺内,同在皇城之中。七常每日多居于此,住所也在此处。几日前府狱里做饭的老妪回乡去了,这才张榜了寻厨子的告示。天时地利人和,榜文被一对兄妹揭了去。

    “桥妹妹,这香露全鸡不错,明日哥哥们还想吃!”

    午膳时候一到,七人便团团围在院中会食,徐宿跑得快,抢先逮了只鸡腿,放在嘴里一嚼,当即赞不绝口,冲着庖房里讨要明日的佳肴。

    “好嘞!”江令桥忙得热火朝天,盛出又一盘菜来递到容悦手里,“众位哥哥们想吃什么尽管说!”

    “醉蚌肉来了——”容悦端着食案,小跑着送菜来。

    菜盘子还没放稳,七双筷子便一齐伸向盘中,未几,又是一阵赞不绝口。

    “桥妹妹的手艺真是不错!”东丹哈哈笑着,以筷子指着杨广,“小喽啰眼光不错,办了件大舒心事儿!”

    “诶!哪是我能居的功!”杨广啜了口小酒,“要不是老大娘要回乡里,榜文都还没生出来呢!”

    “哈哈哈哈——”众人一阵哄笑,稀稀拉拉碰起酒盏来。

    觥筹交错间,江令桥端了最后一道菜从庖房里出来,笑逐颜开地蹦跳过来:“最后一道,莲蓬豆腐!”

    余本酋深吸了口气,第一个拍上了马屁:“好香!桥妹妹是人美,手下的菜更美,真叫人垂涎三尺!”

    江令桥羞怯一笑:“余大哥莫要打趣我了,你们吃得好,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好,那必须是好!”东丹粗着嗓子,“谁若是说桥妹妹的饭菜不和胃口,你东哥哥第一个揍他去!”

    “诶,此言差矣!”徐宿扔了口菜入口,“依我看,就让桥妹妹在这里好好待着,哪里也别去,每日看着心情就大好,可舍不得放去别处。”

    江令桥的手在麻布围裙上擦了擦,嘿嘿直笑:“哥哥们这么说,妹妹我可真要信了。”

    “可不是诓你,比真金还真呢!”

    她眉毛一扬,葡萄似的眼睛看向容悦,那神情好似在攀比:“哎,我亲哥哥还在这呢,一箩筐的好话全拿来哄我了,不会难受吧?”

    杨广、谷梁和尹文偏过头看了看侍立一旁的容悦,三言五口地笑起来:“大男人的脸皮哪里薄似姑娘家,容兄弟没有介意吧?”

    容悦俯身作了一揖:“众位大哥如此钟爱小妹,我当然是打心眼里的高兴,又怎么会介意呢!”

    “哎,我就说嘛!”尹文朝江令桥一招手,“桥妹妹怎么干站着,忙活这么半天也该是饿了,来来来,坐尹大哥身边来,与我们一同用饭!”

    “这如何使得!”江令桥装模作样地连连摆手,“哥哥们是主,我是仆,万不可失了分寸!”

    “都是屁话,我们说使得就使得!”谷梁离得最近,干脆直接起身捉了她的手拉她坐下,接过杨闯新盛的饭搁在她面前,“吃!”

    而后好几双筷子齐齐塞菜过来,小山包似的堆满了那只饭碗。

    江令桥眼里包着泪,哭哭啼啼谢道:“哥哥们待我真好,亲哥哥也比不上……”

    天边飞来好大一口黑锅,叫容悦无端挨了个砸。然而看着眼前的和和美美,他却不恼,反而不由轻笑出声来。

    毕竟正主另有其人——

    李善叶怕是不知,这一趟才不过两日,江令桥就已经在七常的庖房里立稳了根基,平白多了七八个异性哥哥,上下轻快,一团和气,竟比他们这对真正的兄妹还要亲密无间,就是不知他见了,该是如何精彩的脸色?

    ***

    府里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往日里悠扬切切的琴音了,灯青此番才知道,偌大的将军府,原来可以这么冷清。

    是了,府里没有妻妾争风吃醋、勾心斗角,自然也没有三姑六婆,没有儿孙满堂。先夫人没有享过几天好日子,年纪轻轻就仙逝了,只留下一个思念亡妻的鳏夫,和襁褓之中的女儿。

    多年过去了,阖府的主子也依旧只有两个。或许从前就是冷冷清清的,只是因为有小姐的琴声作掩,幽泉似的绕着府苑踯躅,才让人觉得生趣盎然。如今没了,夜里总是静得让人心悸。

    灯青端着一碗参汤,缓缓走向后苑,她知道,这几日晚上,小姐总是会在湖堤静静坐上小半天。

    似乎是从贵妃娘娘那里回来之后,亦或是从普觉寺回来,从听到那些扔在街坊间的传言开始,就鲜少听到过她抚琴了。她那样一个爱琴爱到骨子里的人,哪怕全天下都在推崇月琴之音婉约,七弦古琴式微,她还是静静地爱其所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这几日,她埋头在各种各样繁杂的事情里,坐堂看账,整饬府务,当街布施,寺庙祈福,似是铁了心要把夏家的名声托举起来。

    一个忠孝仁善教养出来的女子,从来不只是为自己而活。当她决心要做将军府独女的时候,就应该要把“夏之秋”这个活生生的灵魂封存起来,不让她看,不让她听,不让她想,不让她思。

    但灯青知道,她心里难过。

    快到镜湖的时候,晚风里似乎突然夹杂着一阵又一阵琴声,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1]。弦指作媒,琴音如珠玉委地,流水淙淙。

    灯青笑了——“小姐”又回来了。

    夏之秋端身坐于八角亭中,像是久不见老友,再撩拨起琴弦的时候,隐忍的宣泄感便奔涌井喷,指法快得捉摸不定,弹得琴弦都微微发热了都未有停意,直至一盏参汤轻轻搁在案前,才吐出一口浑气,双手轻轻搭在弦上停下,琴弦微微颤抖,在她手心战栗,余声绕梁。

    “小姐,这几日操劳,喝口参汤吧。”

    夏之秋看着她,释然一笑:“好。”

    她端起参汤来喝,羹勺在碗盏里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像七弦琴的前奏一样动听。

    晚风拂来湖面的水气,带着哀伤的和音。

    须臾,夏之秋抬起头来,哽咽着,像是祈求一般。

    “灯青,好灯青,你教我舞剑吧……”

    她的声音很低很轻,灯青可以看到那眸子里泛起的一丝不经意的水光,在幽暗的夜里显得那样亮,虽微弱,却亮到了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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