遐思遥爱

    周子音走得很快,脚底生风,几乎是黑着一整张脸从朝堂走了出来。

    楚藏……好!很好!往后有多少时日,我尽等着——他心里包着火,脸上已是铁青得不能再看。

    方才朝堂之上,他说一句,楚藏便顶一句,咄咄逼人,叫人下不来台。参他酷刑过满,屈打成招,直接要下他的官职品阶。幸而皇帝是个无心政事的,闲闲散散几个人跳出来说一通好话,加之叔父贾太师位高权重,追随者众,这件事便也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只是,事情过去了,梁子却过不去,楚藏句句都在攮他,分明是铁了心要撕破脸!想来是昨日潘承季惨死狱中,楚藏又与潘承季是故人,先前在鸿雁楼,明里暗里也为过这一两琐事求他法外施恩。

    然而两党不睦,积怨幽深,纵然楚藏说破了天,周子音也没有卖这个面子。

    一个乡野村夫,不考科举不入武试,竟然平步青云加身庙堂,何其可笑!一个没有实职,皇帝丢给他什么事务便做什么的跳梁小丑,竟然妄想来动他周子音的根基,瞧瞧,该说他勇气可嘉还是赞他一介莽夫呢?

    散了朝堂,周子音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径直拂袖而去,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站出来替他说话的人里,多了个局外之人。

    “周寺正——周寺正——”周子音走得快,齐大人上了些年纪,又发了福,一路小跑着,半天总算是追赶了上来。

    周子音本就心情不畅,如今走个路也不得安生,怨气更盛,闻声止步,回头望了过去。

    齐大人跑得气喘吁吁,见周子音回了头,急急忙忙挂上副熟络的笑。

    “周寺正——”他揖手做了一礼。

    周子音上下打量了面前之人一番,才淡淡开了口:“齐大人唤我作何事?”

    齐大人,姓齐名怀德,朝中老人,官拜太常卿,掌礼仪音律历法,同大理寺是八杆子打不着,这番殷勤恳切,腆脸卖笑,究竟作的什么戏?

    “国师非我中都之人,小地方所出,一些不上台面的厉色疾言,周寺正莫要气坏了身子才是。”

    看着这张脸,周子音蓦然想起来,大理寺的宗狱里,可是关着齐家唯一的男丁啊……

    想到这一条,他当即挂上了抹阴沉的笑容:怪不得平日里见不着,覆水难收之际,有人便急急忙忙投诚来了。

    “劳齐大人记挂,下官铭感五内。”周子音笑着,像个漆黑的无底洞,正要作揖回礼,齐大人哪里受得住,忙打断他不叫他行礼。

    “什么铭记不铭记的,不过是小事,周寺正可可千万莫放在心上!”

    “是,下官尽听大人的。”

    齐大人连连摆手,一脸“使不得使不得“的模样:“周寺正实在是客气,叫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才是……”

    他支支吾吾好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活到这个岁数,还要腆着一张老脸出来卖笑,真是脊梁骨都羞臊软了。

    可是不求人怎么能行?听说宝贝儿子在狱里吃不好穿不暖,每天不问缘由,三餐似的定时定点先吃一顿鞭子作早茶,人已经快抽成砧板上的鱼肉了。齐夫人更是日日在家里哭天抢地,儿子再不回来便要寻了短见去。

    刑狱大牢里的手段和花样,齐大人多多少少还是听过一些的,闻之直叫人胆寒。最可怕的是,这掌案审的周寺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既能将白的说成黑,也能将有说成是无,这么多年雷厉风行,没有他审不出来的案子,各中缘由,不言而喻。

    而且他听说,此人平日里只有一样爱好——看戏。

    只不过,这里的戏,可不是艺曲班子里咿咿呀呀的调子,而是刑狱里的那些望而生畏令人作呕的戏。譬如,叫人用锋利的刀子一片一片剜下囚犯的皮肉,他便坐在乌木高椅上看这真刀真枪千刀万剐的戏。

    就这,还是最不值当拉出来说道的,据说某些惨绝人寰的酷刑才是他心头之好。只要上了这些刑,大抵就没有不招的,要不然就是挺不过去死了的。红艳艳血淋淋的戏码,他百看不厌,看一场戏,愉悦上一整天,连带夜里的梦都是香甜的。

    这让四处打听消息的齐大人不寒而栗,后脖子直往外冒冷汗。

    不过近来周寺正似乎想换换词调了,毕竟再好看的戏,看得多了也难免失了滋味。听说最近换了不打杀的风向,却是将人作畜生待的——

    若是一家子下了狱,倦了便看看儿女弑父弑母的戏码,只不过这戏实在是寡淡,呜呜咽咽的乱作一团,等半天也不见动刀子,磨得人好兴致都没了。倒不如看人啖腐肉,茹生血来得痛快。扔给囚徒一把刀,剖开死人之腹,里头红的白的黑的,那才是是饕餮盛宴。

    听说以爱民如子两袖清风著称的刘伯仓也起了贪墨的心思,文臣风骨嘴严得很,怎么也不肯认罪。周寺正却是个有手段的,最终还是拿到了供词手印。听说印泥都没用,以血按上去的,倒是比朱砂还艳上几分。

    只可惜刘大人挺过了妻儿老小命陨,挺过了各样刑罚,画完押却死了。抬出去的时候臭得厉害,也不知是沾染了什么,只看见肚里圆滚滚的,身上和嘴角尽是秽物。

    听人说完,齐大人当即吓得屁滚尿流地回了家,一晚上坐立不安,第二日就屁颠屁颠跑来卖好来了。

    毕竟自家儿子不过是失手打死了个还不上印子钱的无赖,这事落在周子音手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把扁的也给搓成圆的。趁事情尚未到达不可收拾的地步,还是尽早委曲求全的好……

    ***

    七常府内,江令桥一大早便在庖房里捣鼓开来。容悦洗菜她切菜,容悦烧火她添柴。

    “失算了……”江令桥蹲在灶台边看容悦生火,托着腮忽然感慨了一番。

    容悦看了她一眼,目光又移回手里用来引火的蓬草团,忍不住笑道:“怎么一大早就开始唉声叹气的,来,说与我开心开心。”

    江令桥递了个白眼过去,而后缓缓开口道:“从前到现在,那么多回刺杀,都没有一次像这回这么累人的。而且这里人多眼杂,不好用法术,凡事都需得亲力亲为。昨夜歇得本来就晚,今儿还得起个大早来献殷勤……”

    她垂头托腮,出神似的叹了口气。

    想着她从前那冰冷冷的面目,说出的话也是冰冷冷的,近日倒变了不少,有生趣些的神情常常能见到。容悦往灶炉里添了把干柴,拍了拍手里的灰,认真看着她:“巧了,英雄所见略同!这样,我们去寻周子音,一刀结果了他,白进红出的,也算干脆爽利。反正他就是带了几十个侍卫也打不过你,我呢,也保证决不动恻隐之心救他,你意下如何?”

    “算了算了……”

    江令桥头晃得直响,停下来时还有些眩晕,她站起身去灶台上虚探了探锅缘的温度。容悦看着她的表情,估计是锅大抵差不多热了,转而果然见她开始往锅中添起水来。

    “路都走了一半了,大大小小的活也干得不少,若是半途而废,岂不是白白辛苦这么些天?现下还没撒手,光是想想心里的气都开始不顺了。”

    “这倒是个好习惯……”容悦喃喃自语,目光定定地落在炉膛之中,似乎带了些欣慰的笑意——

    既如此,不论什么事,是不是只要先入为主了,她就不会轻易抽身而去了?

    想着想着,思绪飞出二里地外,锅缘也不冒热气了。江令桥从小马扎上站起身试手虚探,竟比方才添水时还要凉上几分,回首再看烧火人,已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像是在思量什么,却又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想什么呢!”江令桥一个响指点醒他,“火要灭啦!”

    容悦意识回笼,这才想起自己眼前的要务来,急扒拉了几根干柴下来往炉膛里塞。

    “魂都不见踪影了……”江令桥嘟嘟囔囔着,忽而想起他那不明朗的笑,像是受了什么启发,登时柳眉倒竖地诘问道,“你该不会是在心里偷偷笑我呢吧?”

    “诶?”容悦眼角微挑,“说话可是要摸着良心的!”

    现下水未滚,又没什么旁的事做,江令桥便也有心思同他抬上一杠。只见她将手落在胸口上,郑重其事地再次问道:“你不是在心里偷偷笑我呢吧!”

    “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可没有背地里笑你!”

    “那你好端端笑什么?”

    “没什么!”容悦垂首往灶里添了把柴,故意同她打镲,“就是高兴!就是想笑!你奈我何?”

    “容悦!”江令桥说不过,敛起眉目恨恨骂道,“你无赖!”

    她生气时面带愠红,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望过来,发丝散乱地沾落在额前和面庞,遗染了几分平日里少见的憨状可掬。唇瓣受气似的抿着,不是病态的惨白,不是魅惑的嫣红,而是介于二者之间,如三月的桃花,五月的晚樱。

    容悦定定地看着她,他知道自己的眼神已然不清白。鬼使神差下,脑海里渐而蔓生了一股日久天长的冲动,怂恿着他,推搡着他——他想吻上去。

    可是他不能。

    或许旁的男子都可以,譬如徐斯牟可以,东丹可以,余本酋可以,七常都可以,可是,他不能。

    容悦带着一口轻轻的叹息偏过头去,愣愣地望着炉膛里殷红橘黄的烈火,语焉不详地喃喃了一句。

    “更无赖的你怕是还没见过……”

新书推荐: 鸿雁归春 娇哄 虚情假意 (业她)春华秋实 成为书中男二的病弱妹妹 葡*******水 与你同世界殉难 恋爱史不可为空 [全职高手]大狗狗是狼 大帝重生,把战神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