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千里

    纵使女子怀了孕,却也并非全然失了闺房乐趣。贾太师玩得花样百出,一会儿是手,一会儿是口,自己舒爽了,却折腾得孟卷舒精疲力竭。

    “我的心肝儿……”贾太师慵懒躺在床上,用手摩挲着贵妃的下颌,满眼的浪荡之气,幽幽笑道,“累坏了吧?”

    孟卷舒坐在床尾,此刻也无心应他。理了理散乱的长发,起身下床,又径直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一饮而尽,却又不咽下,而是在嘴里打旋,不一会儿,悉数都吐了出来。

    她越过窗台上的紫述香,开窗望了望外头沉沉的夜色,道:“已是三更天了,再不走,天亮就走不了了。”

    床上的贾太师支起身,以手撑着头侧身躺着,露出一个自以为风流的笑来:“楚云巫雨,离别向来该是依依不舍的,美人这般驱我走,可是情淡了?”

    孟卷舒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我没有在同你说笑。”

    “起,起,这就起。”自知碰了一鼻子灰,贾太师悻悻地坐起来,开始一件一件着起衣裳来。孟卷舒没有来帮他,而是兀自坐于桌前,一遍又一遍地续茶,却从不喝,只是单调地饮了吐,吐了又饮。

    半晌,贾太师总算是辛勤地把衣服都穿好了,腆着脸一路笑着走到贵妃面前:“我要走了。”

    “嗯。”

    “送送我。”

    “送到哪里?”

    “掖庭宫宫门口。”

    孟卷舒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语气冷冷的:“你是嫌你儿子活得太长了么?”

    掖庭宫宫门离这里虽然不远,却也足有二里路。隔墙有耳,路有拾遗,宫闱上下那么多巡查的侍卫,焉知不会让他们瞧见,一状告到皇帝那里去?

    贾太师抚着贵妃的脸坐了下来,脸上透着胸有成竹的笑:“且把心放回肚子里,我早就安排好了……”

    薛云照醒来的时候,发现唯独自己还在翰林院中。四下寂静无人,只有烛火仍在莹莹地亮着。

    经史浩瀚,自己初入官场不敢懈怠,想来是乏了,一困倦便伏在案桌上睡着了。

    他攫起衣袍,缓缓从坐处站起,行至案前,踱步出了门。一觉醒来头脑昏昏沉沉的,屋里又憋闷,倒不妨出来走走,身子一吹冷风,尽数能清醒了。

    他在悠长的宫道上走着,头顶明月高悬,薄雾浓云,想来这一睡,再清醒已是三更天了。进宫之时他就已经告知过家中双亲不必遣车马来接,经史编纂是个繁琐的差事,自己初入仕途,又是新人,理应少说多做,便索性夜宿翰林,等差事忙得差不多了再自行回去。

    风迎面袭来,拂走了困顿和暑躁,也拂去了他大半的倦意。规规整整的宫墙,延宫道一路延开,走了许久,满目仍是一样的景色,若不是人清醒着,怕要怪力乱神,以为自己在原地寸步未动了。

    于此,一朵从墙根下汲着泥土露水,钻出石缝的花便显得尤为出尘。

    薛云照看着那朵花,不由得虔诚一笑,须臾,踱步行上前,曲膝蹲下,生怕惊吓了花叶一般。官服宽大,恐失偏颇,他便扼着博袖,指节轻轻触及花瓣与花茎,如文人饮茶那样雅致而恭谦。

    这花不属大流之列,说不上来名字。或许是野花的一种,或许是见识浅陋,超乎认知之外,但却莫名得了他的青睐,顽强而热烈,不卑而不屈,冰冷的宫墙一下,也算是独有一帜。

    情之深,他想折下这朵花来,沁入经史典籍里,浸润墨香;然而爱之切,又不忍攫取它的天高海阔,日月光华。

    它有它的天地,和自己广袤灿烈的一生。

    他抿着唇,许久,才割爱似的站起身,留恋地顾看了几眼,继续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像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般,过了一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起来。

    这是走到哪里了?他有些不清楚,早知如此,很不该四处乱走的。本想寻个侍卫问问路,却沿途人影也没瞧见一个,不巧得很。

    薛云照抬头望了望天,那将满未满的月亮似又向西偏了几寸。

    算了——他微微叹了口气,还是原路返还吧。

    转身而去时,余光却不经意擦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几乎就在同一刻,他的脚步下意识地凝滞住了。

    哪怕只有一面之缘,那个清癯的影子,眉目里的颦笑,再重逢时,也能从天地万物里一眼望见。

    孟卷舒才将贾太师送出宫,身着凉薄的素纱单衣,只罩了一件阔大的长披风。行于百花簇拥的石卵路上,身侧是万紫千红,头顶是皎皎河汉。

    她抬头望了望天边的那盏月,将满未满,便是不圆满。

    薛云照是世家大族里长大的,看惯了恭敬礼谦,没有见过女子这样萧瑟的影子。她神色寂寥,没有挽发,只披着,更没有钗环耳珰,穿得素净单薄,单薄得就像宫墙之下,那朵禁不起摧残的无名之花。

    她是贵妃,是千秋节上他第一眼就瞧见了的贵妃娘娘。薛云照出身望族,见过许许多多的女子,宗族里沾亲带故的堂姐表妹,高门大户里的千金小姐,却是初次,有这样一个第一眼——只一眼,就款款走进圣贤书最深处的人。

    她没有看到他,似乎也绝无注意到他的可能,重重的花木隔出近在咫尺的两个世界,一高一低,一明一暗,一个盛着云,一个揽着雾。

    薛云照定定地立在花木之后的八角亭里,他束着手,宽袖十分有礼法地垂着。书卷礼教浸润出的一行一止,落在具体的人身上,便是皎皎如星子的雅亮。

    但此刻,他又算不得什么君子,心里十分想去同她说上一句话,很想,却又觉得有失妥当。

    或许……装作路过之人偶遇贵妃行上一礼便不算唐突,哪怕她已是陛下的枕边人,只要命里有那么片刻是关于他的,便也足够了吧?

    他不敢肯定,毕竟,人总是贪心不足,得不到的得到了,往往并不是憧憬的终结,更多的,反是变作吃人的恶鬼,茹毛饮血。

    月光落了一地,踩到哪儿,哪儿便碎了。孟卷舒怔怔地看着一路的花,一地的银光,不知想到了什么,抬步,踮脚,风从身边过,从耳侧过,从眉眼过,她像一尾畅意的鱼,轻身旋转起来。

    长发飞瀑般散开,却分不清是自己跳脱的,还是风作下的风流债。柔弱的披风随身动,水花般抖开了沉郁的褶子,绕着素净的里衣,绕着女子曼妙的身姿,旋成花团锦簇里最扣人心弦的那一朵。

    一圈,两圈,三圈,四圈,五圈……她在有花香的风里不知疲倦地旋转着,忽快,忽慢,带着殷殷切切的轻重缓急,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

    忽的,变换了动作——犹如祈求神明的少女,皓腕向上延伸,另一手拈成兰花祝祷的模样,其间的好几个弯弯绕绕,即便是状元出身的薛云照也记不得,恍惚里却只留了一个绝美的剪影。

    一脚高高踮起,手起承转合地回来,在月光遗撒的清白面容前徘徊不得语,女子的眼波流转,随身而动,身姿又掬成了一朵旋开的花。须臾,越来越慢,直至停下。反身缓缓仰倒,柔软的腰脊向后揉成弓背状,她垂身而下,望着那清辉玉轮,如求死之人般,深深饮下一杯黄泉酒。

    黄泉酒,生人留,仰而尽,拂袖走。

    玉臂悬于空中,一在前一在后。向前,是薄雾浓云愁永昼;向后,是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再之后,便是风又起,她整个人落在了萧瑟的风里,头发乱了,衣摆也乱了,风撩动飒飒披风,搅成花自飘零水自流的一团。女子一圈又一圈,没有休止地在花前月下旋转着,将自己化成了一朵花,一朵不知何时会悄然萎落的花。

    这舞极美,是青楼里莺莺燕燕比不上,俗世里王孙贵胄求不得的宝相。世人只言贵妃爱听月琴音,倒未曾听人说过她一舞出尘绝世的。

    薛云照的心不为人知地跳了几下,手攀在八角亭的朱红圆柱上,像是支撑。他不知道,心里却涌入淡淡的欣喜——这算不算得他们之间的秘密,一个天宽地广,独她与他才知晓的秘密。

    一舞来得突然,念头生,舞便起。恍惚间,孟卷舒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舞姿萎靡下来,如昙花谢苞,头发静了,呼吸静了,缱绻的衣摆和流连的披风也静了下来。四下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无。再看时,念头灭,一舞尽。

    残舞戛然而止时,懵懂的状元郎这才恍然梦醒,想起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扰的君子四则来。

    女子仍是单薄地立着,像初涉此地,什么也未发生过。

    没有人来过这里,没有人惊扰夜月一帘幽梦,更没有人在此处蹁跹起舞。花没见过她,草没见过她,沿途的砖石没见过她。

    孟卷舒缓缓抬起下颌,眼里有细碎坚定的光,一手抚着腹部,一手落在胸口,沿着溅洒下的积年月光,静静地走在回宫的路上。

新书推荐: 带着游戏技能穿越萌学园 女仆暗杀日[西幻] 带房奔赴吃瓜第一线 神君今日没摆烂吧? 大将军让我登基,可我只想种田 【清穿】当吃瓜人成为瓜主 在古代养病弱美人 啊哈!我被富婆收养了 济洲 知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