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马寒蝉

    七常府这几日,明显与往日有了些不同。

    最初是江令桥之死,让阖府上下都蒙着一层沉闷的气氛。众人心里有怨,有恨,却又不敢直接当着周子音的面发作,默默嚼了咽了,表面上还需得作出若无其事、一团和气的样子。

    然而悲凄化作苦水,整日整夜浸淫着人的身心,偏偏始作俑者还终日在眼皮子底下吆三喝六,发号施令,两相交织,总归是有些不一样的东西,迟早要从心底的深渊下爬上来的……

    再然后是一众人精神萎靡,郁郁寡欢。整日里活得茫然,一直都是忙忙碌碌,却又不知到底忙了些什么。

    “把这份文书送到大理寺卿那里去,午时之前。”

    然而徐宿刚刚走出门,转头却又进了来,有些恍惚地问周子音:“大人,您方才说送去哪儿……”

    “楚藏这只老狐狸,总算是让我抓住了尾巴!今日提审的孙大人素来同楚藏来往密切,好不容易找到由头将他绑了来,你们务必审仔细了,一字一句都不得错过!”

    而待到周子音归来一看,不但那人一个字都没有吐露,牢狱里连七常的影都没有。派人出去寻,还是在鸿雁楼找到了喝得醉醺醺的几个人,就是听到周子音的名头也无动于衷,竟还哭着喊着说今日是头七,不宜见血腥,遂又叫了壶酒继续醉生梦死。

    烂泥扶不上墙!周子音勃然大怒,直接派人将他们丢入水牢,生生关了三日才放出来。

    酒醒了,罚受了,倒是规规矩矩了一阵,只是耷眉拉眼,胡子拉碴的,像是魂也没了,叫周子音看着气就不打一处来。

    加之做事三心二意,言语似乎也不再如往常那般恭顺,三天一小惩,五天一大罚俨然成了家常便饭。刚打了板子,屁股上还是血肉模糊的,没躺几天就得继续鞍前马后。而见了面又难免惹周子音生气,几日前又被罚在太常寺门口当众掌掴,七个人轮流扇旁人耳光,每人脸上挨了六十个巴掌,烈日底下火辣辣地疼。

    书房里,又是老生常谈,周子音高坐,七个人则卑躬屈膝地跪在他面前听训。

    “没吃饭没睡觉啊!”周子音手里的文书直直扔了过去,石头一样砸在余本酋的头上,而目光却冷冷地扫过每一个人,“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死了娘还是死了爹!”

    余本酋不言语,默默拾起落地的文书,一张一张叠起放回周子音的案桌上,而后退回原处跪好,任由额头红肿成一片。

    “看看你们的差事!近几日可有审出一个人来?”周子音一掌拍在桌上,笔墨纸砚都骇得抖了三抖,“鞭子下得毫无气力,你们是审犯人!不是乡野间放牧的牛羊倌!”

    “你这么会审,沈瑭的那两个学生不也都是抬出去的么……”

    书房里本就死寂,这嘟嘟囔囔的声音一出,便显得尤为刺耳,周子音面色一沉,眼神像锋利的刀:“谁在说话?”

    桌下跪着的七人没有出声的,个个敛眉搭首,气也不敢出。

    “有本事说,没本事认?”周子音压着怒气,“这样的孬种,说出去都脏了我的名声!”

    然而直到目光扫过三巡,也没有站出来的,周子音的手落在案几的纸上,一点一点攥起拳来,生生抓出了好几个洞来。

    “好……好……既然没有人肯认,那就都给我拖出去打!反正人就在你们之中,也不会旁落他处。等打够了五十大板,若还没有招的,就给我再打五十大板!我倒要看看,一个缩头乌龟的壳,究竟能有多硬!来人呐……”

    “是我说的!”人群中一喝,杨闯站了起来,“要打要罚,冲着我一个人来就是!”

    “呵!”周子音看着他,神色肃戾,“好啊杨闯!谁给你的胆子,不但随意置喙起主子,竟然还敢当面顶撞了!”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你向来只会严刑逼供,也并非是每个人的嘴都撬开了的,沈瑭的学生,就没有一个屈服你的!”

    周子音的嘴角翕动着,袖间的拳头攥得直作响。

    “你刚愎自用,谁都入不了你的眼,就是旁人看来最亲近你的七常,也从来没当人看过!”

    反正话都说出口了,情况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杨闯的脑海里回荡着桥妹妹的音容笑貌,眼睛越说越红:“高兴了就赏几口吃食,不高兴的时候还不知道憋着什么坏!见不得旁人好,总是同这个作对,同那个作对,每日都活在算计和仇恨里,你就是因为没有手足,没有朋友,所以才会变成这么一个冷血的怪物!”

    “拖出去!”周子音猩红了眼,气得浑身战栗。

    其余几个跪着的人也连忙去拉杨闯,不让他再说下去,小声地劝他冷静,不要酿成大错。

    “我们几个人刚跟着你的时候,谁不是尽心尽力,事事替你考虑为你设想!这么多年来,你又给过几个好脸色?动辄打骂,一生气就要杀人,逼着我们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事!你是个怪胎,你没有心,你的血是冷的,自然是不怕,可我们不一样!你知道夜夜不得安枕是什么感觉吗!每日夜里被亡魂索命,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滋味吗!”

    周子音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从小到大,哪有人敢对他说这样的重话!如今一时间全部钻进耳朵里,污浊不堪,闭目塞听。他一把扫翻了桌上的笔砚,泼墨如画,嘲讽的花,从案几一直开到了地上的尘埃里。

    “好啊,我居然不知道,你对我有这么大的不满!”周子音从桌前站起身,径直走到杨闯面前,看着他,口气却是冲着所有人,“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吗!”

    “没有的,没有的……”东丹忙上前抱住了周子音的腿脚,神色里尽是忧惧,颤抖着声音道,“大人息怒,杨闯年轻气盛、口无遮拦,哪里懂得您的苦衷!终究是年岁不够,性子还得打磨,还望大人不要因了这几句玩笑话伤了身……”

    杨闯倒是不惧,仍是一脸正色地看着周子音,其余众人自知山雨欲来风满楼,忙去拉他,搡他:“说的什么浑话!钱粮是谁给的,住处又是谁给的,你怎么净记坏不记好呢?不识好歹!还不快快跪下给大人赔罪!”

    杨闯知道众人这些话都是为了他好,用来劝和的。可是许久的委屈一下子涌上来,他忍不住。反正也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了,大不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孤家寡人一个,这条命要便拿去!

    “我说的又没错,我跪什么跪!他才该给桥妹妹赔罪!”

    说来说去,竟只是因为一个女人!因为一个女人同栽培了他这么多年的主人叫板!周子音只觉得这是莫大的屈辱,是孬种,是懦夫!这样的人,给他提鞋都不配!

    “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他一把抽出东丹的三尺青锋,“今日我便来磨磨你的性子!”

    说罢,周子音一脚踹倒了拦着他的东丹和余本酋,冲上前拽住了杨闯的一只手就按在了桌子上,提剑毫不犹豫就砍了下去。

    见了真刀真枪的杨闯,此刻才像见到了活阎王,头皮一阵发麻,脸上满是惊恐之色,本能地想要躲,挣扎着要将手抽出来。而本不会武的周子音此刻怒火中烧,就如同一头失控的猛兽,气力大得惊人,根本挣不脱。刀光一闪,冷刃直直落下!

    “啊——”

    随着一声惊天惨叫,剑一偏,一截手指应声落下,殷红的液体自缺口出缓缓流出,流淌在木色的案几上,与墨色相交融,呈现出一抹诡异的颜色。

    “我……我的手……”杨闯捧着残缺的右手,五官痛苦地扭在了一起,倚着案几一下子瘫坐了下来。

    “起来!你的骨头不是硬得很吗?刚才不是很能说吗?怎么不说了?起来啊!”

    几个人从来没见周子音发这么大的火,像是要活生生吃了身边人一般,提着剑已然是杀红了眼,纵使砍了杨闯一根手指,仍是难解心头之恨,紧了紧手里的剑,杀意未褪,还要再上前。

    众人见状,连忙扑上去前拦他:“大人——三思啊!杨闯他不知轻重,现下已经悔过了,日后必当尽心竭力替大人效忠,求大人饶他一命……”

    谷梁和余本酋则连滚带爬地奔至杨闯身边,一个劲地攘着他:“快啊……向大人赔罪……快说你错了……”

    杨闯愣愣的,眼神和身子都在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明明正是暑热之际,他的额头上却在不住地冒着冷汗。那根断指像针一样刺着他的眼睛,他的手紧紧握着断缺之处,血从指缝流出,一滴两滴,尽数都落在了玄青衣襟上——那曾是周子音着人替他们做的官服。

    “别拦着我——”周子音嚣叫着,剑在空中挥舞,“我倒要看看他的骨头有多硬!”

    “大人!不可啊!”

    “求您了大人……网开一面饶了他这一次吧……”

    周子音怒视着脚下众人:“再拦着,我就治你们同罪!”

    徐宿仍是死死抱着周子音的腿,字字泣血:“大人,杨闯也是十几岁就来了您身边的,刀山火海眼都不眨就下了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饶了他一次吧……”

    “滚开!”周子音一挥剑,划破了徐宿的官服,肩膀处破了好大一个口子。他不是习武之人,手下自然没有轻重,剑尖径直穿透薄薄的衣服,拉破了血肉,白花花的皮下,开始一点点渗出血来。

    “你们……你们也给我滚开……”周子音举着剑,眼神凄厉似刀,直勾勾地剜着护在杨闯身边的余本酋和谷梁。

    “不可以……大人……”余本酋跪在了周子音面前,第一次流下了眼泪,“求求您了……网开一面吧……”

    “若我今日不严惩,日后怕是一个两个都能爬到我的头上了!”他一脚踹在了余本酋脸上,将人踢出两尺外,胸腔里翻涌着气忿,咬牙切齿地抬手猛地向前一刺。

    剑影一闪,凄楚冷冽,刀身映着每一个人的脸。

    众人惊回首,杨闯却还目光呆滞地窝在桌前悲凄自己的断指,完全不知眼前巨变——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谷梁猛地冲上前挡在了杨闯身前,腹部霎时被青锋穿肠而过,刀身血迹斑斑,剑尖,一滴血昏昏沉沉地砸向地面。

    而反观谷梁其身,伤口如同泉眼,源源不断地冒出血来,鲜血很快洇湿了一大片,浸渍在深色的官服上,不像是血,倒像是不值一提的水。

    “大人……”谷梁红了眼眶,“饶了他……这一回吧……”

    周子音松了手,一剑刺下去,怨气这才堪堪消了些,冷言道:“你愿意替他受着,可以!如果下一次还能义无反顾扑上来的话。”

    说罢,桌上的澄泥砚被他一掌扫飞了出去,撞在角落的厚壁里,应声碎成丑陋的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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