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盍良朋

    天日晴和,已近黄昏。落日刺破窗棂,积了一屋子暖洋洋的光。江令桥已经在屋中打了一天的坐,直至余晖爬上她的眉眼,将细密的睫毛染成温柔的金黄色,才缓缓睁开眼,迎着光亮最浓的地方,缄默地凝眸仰望。

    推开轻掩着的房门,门外黄昏的意境比屋内更秾丽。只不过万般好风光,不听,不见,不闻,在开门的那一刹那,静候在门外阑干处的容悦也于此时转了身来,两汪目光便在此刻猝不及防地会集到了一处。

    落日晚风起,黄昏伴鸟啼,江令桥看着,只觉得他的半边身子都融进了橘黄色的光里,虚妄而真实。

    后来,她也站在了黄昏之下,被落日描摹成耀目的橘黄色。被夕阳吞下一半,被现实留下一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下石阶,走向熙攘的人世,疏远地并行着。

    “玩得尽兴啊——”李善叶的眼底里尽是笑,立于楼阁之上冲着那越来越渺小的一双身影喊道,“别回来太早——”

    夏之秋一早便守在了将军府门口,躺也躺不下,坐也坐不住,不知不觉已经踱了半个时辰。

    “小姐啊——”灯青早早地找了块石头坐着,百般聊赖地玩弄着自己的头发,“现在太阳才刚刚落山,天黑也得好一会儿,你这么早等着又是何苦呢?”

    一趟路踱到了尽头,夏之秋侧目望向府门,仍旧空空荡荡。

    “我在别处也是焦躁无聊,在这里还安心些。若容公子和江姑娘提前到了,我正好迎上,不至于失了待客之道。”

    说罢,又从路的那一头重新踱起。

    设宴在晚上,夏之秋从昨天夜里就有些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一袭素衣,抱着琴来了湖心亭。

    蝉鸣声声响,忽觉夏日长。和着潺湲流水,一弹就是好几个时辰,灯青晨起时找了一圈,最后还是在亭子里看到了伏案小憩的她。

    此刻,灯青坐在石头上,两手托腮地望着她,眼睛里突然流露出一丝悲悯。

    小姐这一生,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母亲是江南富户的嫡长女,温婉勇毅;父亲是疆场英才,年纪轻轻便封了怀化大将军。她有着天下最好的父母,本该是世间最幸福的人,可惜天不遂人愿,好的结果并没有凑到一时。比翼连枝,相濡以沫时,却家徒四壁受人冷眼;后来军功权势傍身,夫人撒手人寰,鹣鲽情深抵不过阴阳两隔;再后来夏家有女初长成,将军却青云直下,多年赋闲,遭后来者居上,无缘金戈铁马。

    灯青是个孤女,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跟在了夏之秋身边,在她的记忆里,不管是做什么,小姐总能做得最好。要她成为名门淑女,她做到了;要她学习琴棋书画,她也做到了。可是她心里真正想要的,却总是一样都求不来。

    容公子是好的,只不过一个是天上的鸟,一个是圈养的池鱼,这条路注定很艰难。

    灯青眨巴眨巴眼睛,想把眼里的潮气挤干。这么些年时运不齐,受人冷嘲热讽也够了,小姐难得真心高兴一回,不可以扫她的兴。

    “灯青,你帮我看看,我的发髻有没有乱?妆容……妆容可还相宜?”夏之秋整理着衣裳钗环,天光每暗一寸下来,便手忙脚乱一分。

    “好,都好着呢……”

    夏之秋抚着发髻和珠翠,有些局促:“早知如此,该在府内等着的,这里没有妆奁,我自己也看不到……”

    “小姐,那我扶你回去等吧,离容公子和江姑娘来还有一会儿呢!”

    “嗯……算了……还是算了……这么久都等了,也不在乎一时半刻的了……”

    夏之秋打定主意,又开始一步一步地在门前踱了起来。

    等啊等,黄昏一寸寸地谢,晚夜一瓣瓣地开,直至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夏姑娘——”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垂悬天幕,清晖落在钗髻上,她忽然听闻见一声熟悉的呼唤,恍惚间转身回眸,惊见来人,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一如当初模样。

    “容公子……”她轻声应他,眸子里含着笑。那声音期期艾艾,如冬日的火苗。

    酒菜设在了后苑,临近那片澄澈的湖水,往上是明月,往下是白堤,人处其中,别有一番诗韵。

    世间有形形色色的人,有的生于泥淖,有的长于清池,有的奔波于长夜,有的敬畏黎明。心若同是向自由蔓生,便也不拘于尘世的桎梏。

    三人坐于明月之下,言谈甚欢。提到了陈大人盼长生反受其害的事,提到了虔州发旱徒生内外城的事,也说到了桃源村意外之行和反间酷吏与七常的事,只是刺杀过程不足为外人道,恐生枝节,两人在同夏之秋提起时,也刻意说得隐晦了些,不以真实身份告知。

    听了许久,夏之秋一直笑得眉眼弯弯:“这个管事就是见主人常年不在眼前,狐假虎威,才敢搬得整个府上只剩下个空宅院,养活自己一家人。容公子,江姑娘,你们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法子真是精彩!”

    她忽的又轻叹了口气:“只不过可惜了,等主人家回来,你们做的好事,最后还是归到了那个管事的头上。”

    容悦笑了一笑:“反正我们借的也是他的势,功过什么的不要紧,保住了全府人的身家性命才是好结果。”

    夏之秋嫣然一笑,给容悦和江令桥添了杯酒:“还有那个反间计离心村霸与其手下喽啰的那一桩,也很精妙!不过要说最喜欢的,还是桃花源里亲如一家最为难得。我这辈子没去过几个地方,幼时虽见识过几处风土人情,如今也已经记不得了。日后若有机会,我也想去水田插一插秧苗,听一听黄秀才说书,偷偷蹲在墙根下面听,给一群操心孩儿念书的大伯大婶们通风报信!”

    不知不觉,一桌酒菜已吃了近一个时辰。饭饱之后,三人便坐在湖边,望着水月相接,皎洁的月影被粼粼的湖水荡漾出层层叠叠的褶皱,一如江令桥此刻五味杂陈的心。

    她不想坐在夏之秋和容悦中间的!

    早上才同他大吵过一架,便是方才在桌前,两人的言行举止都十分拘束,慌得夏之秋直以为招待不周,连连劝他们自在些。整整一个时辰里,两人都没有什么言语和目光交流,偶尔交错,也连忙别过脸,转而殷切地同夏之秋攀谈,免得叫人看出端倪来。如今好不容易吃完酒了,用完饭了,幕天席地三个人对月酬情又算怎么回事?

    但是夏之秋不知情,从她的目光来看,这确实是最合适的排布,江令桥便也没说什么。

    可是一屁股坐在别人的红线上,叫有情人说话还得探头探脑,伸颈侧目,她怎么也不自在。幸而夏之秋很会照顾人,几乎是问容悦一句,又同她攀谈一会儿,不至于场面太冷清。

    晚风徐来,凉凉的,拂乱了江令桥的额发,也吹走了些许暑气,她撑坐起来,两手抱膝,出神地望着白堤之上那并不圆满的月亮。

    她不知道的是,来的路上容悦很想同她说些什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两个人一路静默地走着,她没有看他,也没有说什么话,容悦担心她还在气头上,是迫于邀约不得不与他同行。

    她倒酒时垂着眸,夹菜时垂着眸,偶尔抬起头来,却不是看向自己。哪怕目光相交错,也总是立时转过去。

    某一刻,容悦觉得,桃源村的日子已经遥远得如同一个梦。

    起风了,凉凉的,吹走了踌躇,吹生了一丝悸动。他忽然很想握住江令桥的手,指节探出去,三寸,两寸,一寸……

    然而,就在快要触及的那一刻,她却忽然抬起了手,放在膝前,孤寂地望着水面上那轮载着缺憾的月亮。

    湖风携着若有若无的水汽打在脸上,将容悦吹得清醒了些,他的睫毛轻颤了颤,讪讪地缩回手,循着她的目光,也望向了天边的月亮。

    天地之间,和心里,又重新归于平静。

    “容公子?”沉默许久,夏之秋终于开了口。

    容悦侧目,目光贴着身边人的眉眼和轮廓穿过,落在了她脸上。

    “怎么了?”

    “你……你……”夏之秋似乎思虑了很久,言语中略带着小心,“你可以……为我再舞一次剑吗?”

    尤记月光长,照故乡,照故郎。那个夜里,那身月华,那袭白衣,翻来覆去地回忆,恍然间,快要记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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