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意心期

    舞剑是小事,只是容悦现而两手空空,身边也没有剑。

    江令桥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腰际,容悦的伤好得快,白藏早已变为东皇回到她身边,她原正欲将四景借予他,夏之秋却忽然回头冲远处的灯青招了招手。

    未消多时,灯青便提了一把银光凛凛的三尺棠溪来。

    还好,容悦没有注意到,夏之秋也没有注意到,一切完好得像是没有发生一般。江令桥的手放了下来,望着那把剑被递到容悦手中,默默将手藏于身后。

    “若无其事”,似乎是世间最美妙的词。

    印象里只见过容悦打斗的样子,但也多是不用兵器的。那次在坊间夜市,江令桥第一次便看中了那把凛冽的羊角匕首,旁的东西都不重要,她只想要它。

    后来东西如期到了手,却一直犹犹豫豫地没能送出去。江令桥的手背于身后,手中的匕首微微凉。她抬头望着容悦一步一步走向白堤尽头,只觉那身影在眼里愈来愈微渺,距离却越来越难以丈量。

    她从没见过容悦舞剑,可是夏之秋见过。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成百上千只蚂蚁在肚子里头翻江倒海,却不伤人脏腑,只是杂乱地爬来爬去,一点也不痛快。

    她从前就只有他这么一个朋友,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唯一一个。可容悦不是,他站在光明里,像夏花,会吸引来一个又一个愿意与他交好的人;而自己不过是个蜷缩的刺猬,手持冷刃,一辈子行走在黑暗里,弄丢了,就再也没有了。

    “夏姑娘……”江令桥开口搭话。

    夏之秋于湖畔摆好琴后,闻声,支起身来向她又靠近了些,莞尔一笑:“叫我夏之秋吧!”

    “好。”

    “那……”夏之秋小心翼翼问道,“我可以叫你江令桥吗?”

    风撩乱了身旁人的长发,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而是向她冁然一笑:“夏之秋?”

    小风遒劲,将所有的欢喜都吹到了一处。夏之秋怔了半晌,许久才回过神来,像个刚开口说话的稚子,结结巴巴地喜道:“江……江令……桥……”

    江令桥唤她名字的那一刻,夏之秋喜得有些忘乎所以,只觉得心都快要跳了出来。

    从前未见之时,单凭容悦的口述,脑海中便已经有了个仗剑逍遥的女子风范,她可以手持长剑,见血封喉;她不必困囿于世俗深墙,可以策马追风,裙衫猎猎。后来见了,是欢喜,是眼羡,她脑海里有无数个理想中的夏之秋,而江令桥,是其中最完满的那一个。

    “夏将军把你养得很好,我初见你时,还错以为是哪个世代书香门第的女儿了!”

    听闻江令桥的话,一丝愀然自夏之秋眼底里一闪而过,她低头望着脚边的野草,轻声笑了笑:“爹爹若是听了这话,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说着,轻挽衣袂,倚着琴缓缓坐了下来。

    还记得初与容悦相见时,便幻想过可以有这么一日,琴声与剑气相和鸣,如今心愿得偿,这辈子就算眨眼而过,也没留下什么缺憾了。

    夏之秋将两手温柔地搭在琴弦上,像对待经年的好友一般,目光里满是和善与恬淡。

    江令桥侧目静静凝视着她,那是一张做工与成色都俱佳的七弦琴,氤氲着古朴的纹理和气息,显然是跟随在身边多年以致。

    如今月琴成风,官宦之女,教坊上下,无不为能拨得一手雅音为荣。七弦琴曾经是上一个恩荣,风韵数百年,只是如今光华褪去,落入凡尘,鲜有人问津了。

    玉指抚过丝弦,流淌出一声轻婉的琴音。长堤尽头之人应声掷剑空中,跃其身左右承之,一时月华加身,白昙毕现。琴声潺湲,婉约幽深,便是剑光穗影,凤舞龙翔,一招逆鳞刺,一招风头洗,湖水素沫绕身作星汉,泠泠清音萦剑化风云,柔和蕴籍,潺潺不绝。

    闻弦歌而知雅意,江令桥静默地听着,那温软的泣诉里,并不只是一曲柔和静美的琴乐。

    紫袖红弦明月中,自弹自感暗低容。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和着若隐若现的流水声,她缓缓望向白堤之上那个熟悉的身影,迷惘的神色搁浅在眉眼上,寂静而沉默。风将她的长发掠至身前、耳廓、面颊,最后,一同迷失了在黯然的神色中。

    夜月无边,湖光暑色,耳畔是乾乾素琴,眼前是剑器清光。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豆烛火,照亮的是旁人的悲欢离合。

    挥刃而入,跳掷承接,霜锋雪刃,飞舞满空,剑如飞风,去若游龙。

    弦停,乐止,曲终,人散。

    夜晚人声寂寂,偶有宿鸟信口落下几声啁鸣,滴入无边天幕中,渐渐晕染于无形。一如世间万物,有形而来,最后也终将身归混沌,无形而去。

    ***

    热络了一天的鸿雁楼,长夜是它的休憩。

    李善叶转过身来,神色凝重。他双手捧着一只瓷坛,不大,却似乎很沉重。直到一个哭泣的少年颤抖着接过,才轻声呼出了一口气。

    “这……这是西乞爷爷吗……”

    李善叶摸着他的头,喉间有些滞涩:“雨花台……是个难捱的地方,我收敛尸身的时候,西乞他,只剩下一具白骨了……”

    “都怪我……”少年涕泗滂沱,“如果不是我大意被忘川谷的人发现,西乞爷爷他……他就不会为了救我而丢了性命……是我害了他……”

    李善叶蹲在他身前:“垂文,你要相信他,他离开的时候是快乐的,他会因为死得其所而含笑九泉。不仅仅是因为他用他的死替我洗脱了可疑之处,死前拼尽全力刺杀过灭他全家的仇人,更因为,他用他的垂垂老矣,换回了你的漫漫人生。你的生,是他性命的延续,你应该为了他好好活着,明白吗?”

    垂文泪眼朦胧,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不过是个十岁大的孩子,没了爹娘,如今,还是失去了这个待他如亲孙子一样的爷爷。

    他抱着那个瓷坛,哑着喉咙哭不出声来,只有眼泪大把大把地掉。四月瞧着他实在可怜,不免想起自己大同小异的身世来,又是做母亲的年纪,心中一软,忍不住默默牵了他出房寻些吃食玩意儿,哄得他好过些。

    门关了,八月忍不住叹了口气:“西乞老伯常说垂文像他的小孙子,很像很像,如今却再难相见了……”

    初二闻声,面色虽仍板正得像根木桩,却默默伸出胳膊来揽她入怀,口中似乎还念念有词,不知在哄些什么。八月一头栽在他怀里,平日里疯惯了,此刻却像个闲静下来的兔子一样温顺。

    屋子里笼罩着凝重的气息,裹挟得人呼吸都滞涩起来。

    “对了!”八月忽然一抬头,径直撞开初二的下颌,站直了身,“护法,我一直想知道,为何你要设下此局,无端被人咬一口?”

    八月头铁,疼也没感觉,可怜了初二的下巴,方才还温存着,这下就快要脱臼了。

    更悲哀的是,一屋四人,竟没一个注意到他的。

    官稚的手摩挲着下颌,坐无坐相:“身处漩涡之中,择得最干净的人,往往最可疑。”

    李善叶点头:“且告发之人不能太聪明,也不能太厉害。”

    “达申平日庸庸碌碌,又是个墙头草,没有主见,听风便是雨,”官稚一边说着,一边换了个大马金刀的坐姿,“加之四月巧舌如簧,易容之术神妙,想要摆布他,好比老太太擤鼻涕——手拿把掐。”

    八月的眉头拧作一团,一副细嚼慢咽的模样。显然这些话是个不好消化的大馒头,不明白的事纷至沓来。

    “可……一次西乞老伯,一次达申,两次下来,谷主应当不会怀疑左护法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冯妈妈在那时把朝明掌门也泄露出去?”

    李善叶与官稚相视了一眼,缓缓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巫溪不会给一个人永久的信任,祸水东引,可以暂时获得最大的信任。”

    “添油加醋作了挡箭牌,八月求人倒是可以见识见识,只是我何时被旁人俘虏过……”二月想想还有些丢脸,一本正经地低着头嘟囔。

    正沉浸着,却猛地被八月戳了几戳:“都是智慧……听听,先记着,日后说不定用得上……”

    官稚盘腿弓背,双肘抵在膝盖上,细长匀称的手指轻托着下巴:“我还是那句话,在漩涡之中,择得最干净的人,往往最可疑。”

    李善叶:“而且……”

    “而且……”官稚白眼一翻,转了话茬,“你就盼着我早点一命呜呼。”

    李善叶没打算否认,还十分诚恳地点了点头:“这样就没人气我吵我烦我恨得我牙痒痒了……”

    官稚一拧眉:“我去你大爷的……”

    初二连忙捂住八月的耳朵——污糟之话不入耳……污糟之话不入耳……

    八月置若罔闻,反正朝明掌门说话时向来爱放炮仗,有时候冒出一两句粗俗的字句也司空见惯,故而并未多加理会,继续问道:“可是护法,你方才说忘川谷里的风言风语不可一网打尽,这又是为什么啊?按理说你把他们都解决了,谷主再也听不见,岂不是应该更高兴,更器重你吗?”

    “巫溪此人疑心重,循序渐进才能获得更大的信任。”官稚一面沉思一面道,“况且她身为忘川谷主人,御下威严不能失,试想她处理谣言之事这么久也未能断绝,若是手下一个护法短短几日便肃清了不正之风,下头之人该作何想?”

    李善叶接着他继续说道:“之所以还留有余地,是守拙抱朴,和光同尘。若手下之人锋芒太过显露,遮掩了主人的光,那主位便该退位让贤。有的时候,这并不是什么好征兆,需知水满则溢,月明星稀。。”

    “哦……”八月骨碌碌转着眼睛,懵懵懂懂地躺回初二的怀里,双手重新环上他那把粗腰——

    嗯……说的都不是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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