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靳白带着林飞鸢去了成衣店,扬州三月春光好,人来人往,商客如织,二人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是一对普通的恋人。
“成衣店?”林飞鸢一脸讶异,“你什么时候给我做衣服了?还跑到扬州城里?”
席靳白笑笑,带上些得意,“秘密,快进来看看。”
林飞鸢被拉着进店,店家立刻热情地围上来,夸二人郎才女貌,得知席靳白是来取衣的,便将二人带入后堂,给林飞鸢换衣。
金丝楠木箱被打开,凤冠霞帔被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子里,席靳白示意店家先离开。
林飞鸢无比错愕,懵懵地看向席靳白。
席靳白吻了吻林飞鸢额头,“喜欢吗?飞鸢,我心悦你,可愿嫁我?”
林飞鸢眼眶顿红,她有些恼怒地拍了席靳白的胸口一下,“你在胡闹什么?!”
“没有胡闹。”席靳白深深凝视着林飞鸢,从怀中拿出一封告天地书,“这是我拟的婚书,告天示地,你我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林飞鸢呼吸急促起来,她推开席靳白,心乱无比,背对着席靳白道:“我不愿。”
席靳白怔愣,他踟蹰一步,眼神黯淡下来,“为何?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病身将亡,魂魄不知去处,怎敢再缚仙灵?
“没有,”林飞鸢摇摇头,她不敢看席靳白,“只是我不愿罢了。”
席靳白取出凤冠,将其直接戴在林飞鸢头上,让她看向铜镜,“日思夜想,终日惶惶,唯恐飞鸢要嫁于他人为妻,若飞鸢有意于我,莫要因岁月拒我,就当怜惜我吧?”
山神还需要凡人怜惜?
林飞鸢明明知道席靳白又在哄骗她,让她良心不安,但就是一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她推开席靳白的手,气闷道:“你又故意哄我?”
“不敢。”席靳白闷笑两声,前进几步,将林飞鸢困在自己与妆台之间,一手将凤冠放在台上,一手扶住林飞鸢后颈,唇瓣摩挲在林飞鸢唇畔,其声轻浅,“只要飞鸢答应我。”
林飞鸢慌张抬眼间,瞄见席靳白眼中是满满的渴求,还有盼而不得的忧虑,心擂如鼓,撇开眼看着地砖。
席靳白一手扣在林飞鸢撑在妆台上的手,十指紧握,“飞鸢不敢看我,是对我也有意?既然有意,那我便当飞鸢愿意了……多谢小姐怜惜。”
“你!”林飞鸢羞得快要钻进地里,但面对这样蛮不讲理又用情的席靳白,她只感觉脸颊、手都开始发麻,这麻意进而蔓延到全身,让她推拒都失去力气。
林飞鸢溃不成军,席靳白大获全胜。
就这样半推半就,林飞鸢在店家的夸赞声中,羞得面红耳赤,但依然试完了整套喜服,她没量体裁衣过,但十分合身,箱子里还有男方的喜服,林飞鸢瞄了一眼就害羞得不敢再看。
空手到了扬州,又带着满满一堆东西回到山神庙,林飞鸢看着墙角的木箱,里面装着她少时的幻梦,如今的真实,着实开心了很久。
可,春雪连下了三天,桃花都被冻在了枝头。
林飞鸢的身体状况突然急转直下,还没来及告诉刘怀远他们的婚讯,她就一病不起。
精美的楼阁被点点侵蚀,最终轰然倒塌。
席靳白守着她被蛀空的身体,颓然地跪倒在自己的石像前,仰头看着巍峨石虎,岑森如渊,冷漠地守着岁月流转。
那曾是他自己吗?
林飞鸢叩拜他的时候,是否也是曾这样绝望?
他一掌劈烂了石像,好像不解气一般,又连连挥出无数灵气,恨不得将碎裂的石块儿劈成飞灰。
之后,山神庙被席靳白装饰成了喜堂。
红灯笼高高挂在山神庙门前,红绸从石虎堂绵延至林飞鸢的屋门外,像是要续起他的红线,在席靳白眼中,红绸与红绳缠绕,永远分不开。
喜字贴在石虎殿正中,堂上摆着林飞鸢父母排位,席靳白给林飞鸢换好衣服,描好红妆,横抱起她,择吉时拜堂。
林飞鸢昏睡中感知到什么,她勉力睁开眼,熟悉的石虎殿内是不熟悉的装扮,明黄的经幡消失,红绸垂落。
她偏过头,巨大的喜字跟龙凤喜烛刺痛了她的双眼,神台变喜台,高堂之位上摆着她父母的牌位。
脸颊上突然染上湿意,她抬眼看向默然流泪的席靳白,林飞鸢从未见过如此绝望的席靳白,密密滚落的眼泪,让她以为是下雨了。
一瞬间,她也泪如雨下……
林飞鸢勉强抬手,被席靳白握住放在脸侧,她摸了摸席靳白的脸,山神的眼中是真切的痛惜,而非一视同仁的冷漠。
“山君,生死有命,能见你,已是我这凡人之躯最大的幸事了。”
那永远淡然的泼墨山水卷起风暴,污了白纸,混沌成一片浊渍。
席靳白哑着嗓子,低低唤了一声:“飞鸢。”
林飞鸢露出淡淡的笑,脸色苍白,“别成婚了,我这辈子,一愿父母康健,只可惜为了我这条命,他们已付出太多,二愿山君得道飞升,靳白便成全我这愿吧。”
席靳白:“不。”
林飞鸢:“山君,也许轮回之后,能再见山君呢?”
万一没有轮回呢?万一轮回之后,你的红线不系于我身呢?
席靳白:“不。”
林飞鸢微微一笑,却不再劝,有些困倦渐渐阖眼,生机渐断。
席靳白感受到生气四溢,他悲切地轻触林飞鸢的唇,又吻掉她的眼泪,轻轻放下林飞鸢,倏忽幻化为虎……
黑雾在眼前逐渐扩大,林飞鸢隐约见一岑森巍峨的白虎,朝自己露出森然獠牙——
春雪停了,不能再耽搁路程,刘怀远收拾好行礼,准备离开刘府上京了。
林飞鸢少时上京,如今归根,刘怀远停在夜明镇太久,这方小小天地已经留不住他了。
两人的时光与选择交错,让刘怀远不免感慨物是人非,缘字难解。
刘怀远上山与林飞鸢、席靳白二人道别,等爬上山,山神庙一片喜庆的红色,让他傻了片刻,但院内太过安静,刘怀远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立刻冲入院里。
这喜堂装扮,是……
石虎殿的门微微翕开一道口,刘怀远环视一周,连忙前去推开门,却只见一白虎立于殿中,四周是碎裂的男子喜服。
白虎猩红的眸定定看向他。
刘怀远吓得后推一步,倒在木门上,撞得木门发出哐啷一声,“山……山君?席靳白?”
“走吧,刘怀远。”白虎口吐人言。
刚刚被满目红色冲击到,刘怀远还没来得及回神,他向四周看了看,空无一人,也没见林飞鸢,白虎面前的地上,落下一只耳坠。
“你……你跟飞鸢举行婚礼?”刘怀远觉得奇怪,心中惊慌不已,为何二人不请他来?
他正疑惑要往前走,去捡地上的耳坠……白虎啪地一下踩住耳坠,警告道:“快走。”
“飞鸢呢?”刘怀远更不安了,“我还要与她告别……此去京城,也不知……”
“吼——!”
一声虎啸震天动地,刘怀远眼前一花,就被抛出山神庙,咕噜噜沿着山道滚下,砸进草堆里。
刘怀远抱着后脑,慌忙起身,还不等他做什么,突然雷云密布,整个夜明镇瞬间暗下,犹如黑夜。
轰隆——
炸雷声响起,紫电一簇又一簇轰向山神庙,像是要将什么劈地魂飞魄散……
刘怀远目瞪口呆,傻傻看着……
山神庙被一层又一层的雷劈散,无数木屑四溅,燃起丛丛的火,半化的雪也没能阻止这火的燃烧。
“吼——!”
又一声虎啸之后,万籁俱寂。
翻滚的黑云仍然不散,狂风肆虐而起,林木狂乱颤动,飒飒如鬼嚎。
暴雨落,浇灭了开始蔓延的山火。
刘怀远被淋了一头水,浑身湿漉漉地往庙里赶,摔了好几个跟头。
带着一身泥水,刘怀远踏进成了废墟的山神庙。
哪儿还有什么白虎?哪儿还有林飞鸢?
断壁残垣,黑黢黢的一堆,那石虎像也不知那里去了,这里似乎从无人迹。
刘怀远软倒在地,木讷讷道:“飞鸢……靳白……”
随即,人昏了过去。
“大公子,大公子?”小厮呼喊着,刘怀远瞬间回神,刷一下从锦被中起身,捂住额头。
“这是怎么了?!”刘怀远头疼欲裂。
小厮赶紧给刘怀远揉了揉,“大公子,以后可莫要贪杯了……这次贪杯落水还好有人在,不然要出事了!”
“落水…贪杯?”刘怀远一脸莫名,惊慌抓住小厮的胳膊,摇晃两下,“席大夫跟林飞鸢呢?”
小厮也一脸惊吓,上下大量自家公子,“席大夫?夜明镇哪儿有姓席的大夫?林小姐不是少时就去京城了吗?公子……你醉糊涂啦?”
糊涂?
刘怀远松开手,两胳膊砸在被子上,人又晕了过去。
小厮惊恐地叫喊着:“快找大夫,大夫,公子又昏了。
刘怀远意识还未散,兵荒马乱的嘈杂声中,他想着——席靳白与林飞鸢,这两人去哪儿了?竟然像凭空消失了……
刘怀远醒后,在夜明镇里问了席靳白的事情,无一人知其名,除了老一辈的人知道林飞鸢上京,竟然再无人知晓她去了何处。
这一切竟像是他酒后的黄粱一梦,怀着忐忑与惊疑,刘怀远告别夜明镇上京求学。
一别经年。
刘怀远高中状元,银鞍绣服,披着花红,沿着长街往刘府而去,一路上恭贺的人群拥挤不堪,刘怀远骑着骏马,望了眼原来林宅的位置。
破败的木门上门神画已经褪色,零星的白纸挂在门上,遥遥欲坠,没有人气儿,这方宅子都比邻居家显得沉寂些。
骏马朝前,宅子渐渐消失在刘怀远的视线中。
刘府张灯结彩,供桌上摆着刘慈恩跟秦珠的牌位,好让他们看看亲子如今的风光。
刘怀远喝得酩酊大醉,觥筹交错、酒酣之后,众人起哄,让刘怀远讲讲自己求学的故事。
不知怎的,刘怀远醉眼朦胧间,似乎一红一白两个身影凭立在门边,对他道贺。
刘怀远愣愣流下泪,他叹息一声,干完杯中最后一口酒,给众人讲起山君与凡女的故事,而他便是那故事中,被随手一救的书生,唯一的见证者……
宴会之后,刘怀远酒后讲的志怪故事传了出去,他故事里说的地方,又有人开始重新修庙了。
刘怀远听说此事后,重金请名匠刻了一尊石虎,请进庙里。
新科状元如此重视,那志怪故事的灵异又增了几分确性。
立庙之日,刘怀远上了头香,又叩了三叩,他发愿道——“愿山君与飞鸢,终成眷属,长相厮守。”
祈愿裹挟着香火的烟气,嘭然变作纸鹤,徐徐振翅,于庙中盘旋片刻,瞬间消失不见……
无数的祈愿纸鹤纷飞,在纷纷大雪里振翅,盘桓不散。
大虎脸上落满了雪,像是糕点裹着糖霜,一双素白的手抚上虎头,将其紧紧环在怀里,“靳白。”
白虎歪了歪头,眯起有些妖异的血色双眸,紧紧靠在女子的肩头。
骤然白烟散去,雪白描金的广袖长袍铺散开,俊美男子一手后撑在雪地中,一手紧紧将女子圈在怀中,吻上乌发,“我在。”
天地一白间,只有喜服的一抹红。
***
伥者,鬼也,为虎所食之人,神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