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夜宴上,酒肉池林。
老汗王正坐上位,硕大的图腾金项牌垂在面前,火光摇曳下,那张刺青满布的脸上,鹰目浑浊,隐隐可窥疲态。
这位两鬓斑白的王明白,他的辉煌时代即将要过去了。
早年间不断的征伐,使得他原本繁茂的子嗣,逐渐凋零。
余下的那群王子王孙,各怀异心,哪一个都虎视眈眈盯着这个位子,表面兄友弟恭,背地里却刀剑相向。
三王子楼云是自己唯一留下来的孩子,稳重有余但少刚毅;郡王楼风虽有大才之能,可为人卑鄙,恐难领部族长久;稍微得自己欢心的小侄子楼砚,偏偏又天生异相,血脉不纯,难以服众。
选择楼云,则楼风不日必反;选择楼风,则楼云楼砚都不得善终;若是选楼砚……
汗王灌下一大口烈酒,忆起往昔。
当年自己带着最小的弟弟,一步一步除去了其他兄弟,艰难地从夺位之争中活了下来。
旁系族群的长辈以联姻作砝码,借以维护本家地位,继而扶持新王。弟弟楼骁不愿他为此掣肘,将自己推了出去。
郡王妃侧妃,乌泱泱塞满了弟弟的地方。
众人都羡慕,说咸青郡王既是权臣贵亲,又是大好情郎,混迹在女人群里,如鱼得水。
背地里也有人耻笑,说弟弟是卖身求安,他怕弟弟听见这些流言蜚语,吩咐将乱嚼舌根的人捉了来活剥了皮。
后来偶然听闻弟弟喜欢上了一个汉人女子,他觉得甚好。弟弟除了身份名位给不了那女子,但能给予她足够多的爱亦是好事。
他觉得弟弟终于又活得像个人了,他很欣慰。
楼砚出生的那天,草原大雪,天降祥瑞,他跟弟弟都很高兴。
只不过,楼砚的双眼乃是异瞳,在族人眼里,便是异类了。
他跟弟弟都心疼这孩子,不经意也就待他更偏爱些。
却也正因如此,楼砚被堂兄弟们记恨在心。
七岁时,部族迁徙,楼砚一个人被扔在了荒漠地。
楼砚的生母与弟弟楼骁之间也开始分崩离析。
那个温婉的汉人女子在苦苦找寻楼砚三年后,不见任何消息,最终于绝望中自沉,长眠于科远河底。
原来她是被弟弟抢来的,并非自愿跟随。
楼砚本是她留在此地唯一的希冀,楼砚没了,她也就没了。
自从那女子走后,弟弟一蹶不振,终日与酒为伴,不再踏出寝帐半步。
等到消失了八年的楼砚再出现时,弟弟已经时日无多。
楼砚到底是如何活下来的,没人知道。
满身的邪功和眼底化不开的阴鸷,已经叫从前的所有人忌惮起他来。
弟弟死后,除了自己,再没人的话能叫楼砚听进去。
没什么东西,能够让楼砚在意。他想,就算是部族没落,灭顶之灾降临,楼砚也是会袖手旁观的。
不知到底是因为对弟弟愧疚太深,还是对楼砚怪戾残忍的疑忧,他千挑万选了一个年轻姑娘,希望她可以带给楼砚美好的情爱,引导他柔和平静下来。
但暗探传来的消息,叫他欢喜之余又不免愁伤起来。
楼砚确实对一个姑娘上了心,但那姑娘却不是在他掌控之下的人。
老汗王注视着场外牵手并肩而来的楼砚与宁安,心底无奈,透过他们的影子,他又看见了弟弟,那个草原上最是意气风发的男儿,被纠缠于心的情仇旧爱囚禁致死。
楼砚到底是弟弟的孩子,或是惩罚或是救赎,楼砚到底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那条无法回头的道路。
“见过汗王。”一众人瞧着,楼砚牵着宁安还是行了礼,语气尊敬恭谨。
老汗王终于从沉重的回忆里清醒,脸上难得有了笑,他轻轻招手,叫楼砚带宁安再近前来。
这场宴会的主角,本就是楼砚。
此番夺下临霄,楼砚的本事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今日的夜宴正是楼砚在部族里正式露脸的最好时机。
汗王倒是为楼砚打算,但楼砚不在意。
他意气风发地带着他的人,从那群阿谀奉承的人里穿过,直直往主座上来了。
老汗王知晓楼砚的意思,收起了做王的威严,变成了个寻常长辈。
随着几人相距更近,老汗王终于看清了宁安。
小姑娘扎了一条长长的辫子,耳边别了朵小花,想来是楼砚在来的路上为她插上去的。一身湖蓝绣纹裙,站在楼砚身后半步,火光跃然的光影下,像是一株水边兰草,静默傲立。只可惜,那皎白无暇的小脸上,一双原本该有璀璨星辰的眼失色无神。
“这是我大伯伯,宁安,不怕。”楼砚说着官话,侧目低头在宁安耳边低语。
宁安猜想过楼砚身份特殊,却没有料到汗王是他的伯父。
她规规矩矩行了个万福礼,“伯父好。”
老汗王点点头,将象骨酒杯放下,略带审视地看了下宁安,又问向楼砚,“你确定她听不懂我们说话吧?”
楼砚觉得他是多心了,“伯伯,她听不懂的。”
呵,这小子倒是胸有成竹。
“你怎么跟她说自己的?”汗王又细细瞧宁安拘谨的神色,问道。
“……”难不成真自己真要回答现在的身份是个贩货的马夫吗?楼砚难得接不上话来。
宁安不觉有异,只轻声问,“伯父说了什么?”
“说你好看,说我眼光不错。”楼砚飞快接道。
“呵呵,我可没有这么说。”老汗王笑,又将楼砚拉到自己面前,捏住他的耳朵,“听着小子,记不记得以前的藏宝游戏?”
“你阿母还有这姑娘家的东西,都在那儿,记住没有?”
楼砚觉得不对劲,他看向老汗王,垂垂暮年,不负往日骁勇。
“伯伯,你……”
“旁人如今都畏惧你,但阿伯知道你还是个好孩子,这是阿伯可以为你做的最后一点事情,旁的不说,有些事情,不要掺和进来,好吗?”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许了楼砚的好处,又还问他索要个完全的保证。
老汗王几乎是一瞬间,就收回了他的慈爱,变成了那个满腹心计掌控大局的王。
楼砚既然已经有了软肋,那他也就不必再费心力将楼砚推到跟楼风一般高的位置。虽然最好的办法是叫他们互相残杀,但老汗王临了改了心意。
楼砚若是保证不参与夺位,选择离开,那他也就没有理由为了自己的儿子,而对楼砚下手。
起码,往后除掉了楼风,弟弟还有血脉在世,他也不算愧对他的弟弟。
虽然是询问的话语,却隐含了不容拒绝的威慑和压迫。
宁安默然,握紧了楼砚的指尖。
楼砚又怎么会听不出汗王话语背后的意思呢?
他不觉得难受,却也并不算很高兴。
“今日过后,我会跟宁安离开。”楼砚回握宁安纤细的手,仿佛抓住最后的光。
“伯伯,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在意旁的东西。”
老汗王松了口气,如愿得到了楼砚的答案,他看着两人紧握的手,对宁安说,“丫头,这孩子就交给你了,他爹娘走得早,往后好生待他,可好?”
标准的官话,一字一句,敲进宁安耳朵里。
宁安笑起来,嘴角处的酒窝浮现,“伯父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楼砚的。”
“哈哈哈,好!”老汗王精神一振,大手一摆,“去席位上吧。”
语毕,不再看楼砚一眼。
楼砚最后行礼,俯首的是郡王私生子,起身的只是楼砚。
火台中的木屑啪啦响起,炸开小火星 ,没入暗夜里。
楼砚牵着宁安,越过那群夜宴上推杯换盏的人,少年的桀骜不驯与少女的宁静冷郁缠绕在一起,裙边的涟漪拂到了楼砚的马靴上,他忽然平复了下来。
“宁安,”楼砚给宁安整了整鬓边的花儿,夜风将他的一缕发吹到宁安的脸上来。
宁安觉得痒,但还是先应他,“怎么?”
宁安做好了听楼砚发牢骚的准备,原以为楼砚会是埋怨或是不满,哪里知道面前之人却是粲然一笑,“哪里是你照顾我,是我照顾你吧。”
楼砚说得没有错,宁安一个失明的人,完全照顾不了他。
他伸手把飘过去的发丝从宁安脸侧拂开,“这儿的东西不合你的胃口,等会儿见过我一个老朋友,我们就走。”
“老朋友?”宁安不知道像楼砚这个性子的人,还会拥有朋友。
“是一个老医师,我往日贩运偶尔受伤了,就是找他帮我看的,”楼砚开始说起谎话来,“医术挺不错的。”
可不是不错,老医师从楼砚太爷爷那会儿就开始行医了,当年楼砚重回部族晕厥了半月,就是那老医师将他救回来的。
宁安身子弱,老医师定能调养好她,说不定还可以治好宁安的眼疾。只不过老医师嗜酒如命,按道理该出现在夜宴上的,怎么找不见人影。
楼砚环顾一圈,确实没有发现。
复明这种事于宁安来讲是大事,楼砚怕宁安最后会失望,便也不提这茬,“你吃不下太多东西,叫他帮你瞧瞧,好不好?”
这般替她考虑,宁安如何能对楼砚说不好?
“嗯。”她应。
角落处的阿玛吉看着楼砚对宁安笑容满面的场景,心底已经泣血。
楼风出现在她身后,引诱着她犯罪。
“瞧见没有,他根本就不需要你。”
“郡王不要忘记答应我的事情。”阿玛吉提醒他,只要宁安死了,楼砚身边就只剩下自己了。
“你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楼风将手放在阿玛吉肩上,被她一把推开,却不恼。
所有人不过是他楼风手上的棋子而已。
等汗王出了事,他就将楼砚推出去,楼云那个傻子一定会杀了楼砚报仇,届时鹬蚌相争,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为了以防万一,楼风甚至已经提前解决掉了医师,为的就是防止老汗王还有人相救。
鼓点密集,舞娘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戴着鹰首面具的红衣女子。
好戏开场了,楼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