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心韵有一个秘密。

    在深山里有一个老旧的山神庙，庙里有一个神仙，神仙可以实现任何愿望。这是沈心韵和山神之间，不可外传的秘密。

    她照常跑到山上，进了山神庙靠在破板子上休息。青黑的供台上供着一尊山神的神像，不大，只有成年男人巴掌大小。

    山神一身朴素道袍，闭目打坐。

    这是一尊再普通不过的彩雕，但沈心韵看着它总是会忍不住呆神。

    她曾见过彩雕里走出来仙人的，那是山神，山神本人要比彩雕好看太多。她虽不敢直视山神真容，但隔着缭绕的云雾，还是窥见了山神春花月华的不二风流。

    虽然就那么一次。

    但她绝不认为是幻觉，山神曾经救过她，在她遇上歹人的时候，是山神赶走了他们。为了报恩，沈心韵发誓要用一辈子去供奉山神。

    但是山神淡泊出尘，不需要金玉塑身，她也不知道怎么报恩。

    “山神大人，今日父亲带了个妹妹回家，说是投靠的远房表妹。”她习惯性地向山神倾诉，那些不能对外人道的心事，只有在沉默的山神面前才能敞开心扉。

    “表妹有一个很好的名字，叫岁禧，长得机灵可爱，涵弟一见她就呆了，好生丢人。”她放慢了神思，吐出心头的晦涩，“但是，见到表妹的第一眼，我觉得……不舒服。”

    每次向山神倾诉后，心里都会舒服很多。父亲在意家族的脸面，弟弟放浪形骸随心所欲，她要担着沈家大小姐的荣誉，有很多东西，只能潜藏在心底。

    但是在山神面前，她可以做自己，因为山神大人全知全能，山神大人知道一切，山神大人会包容信徒的负面。

    “哦豁~这里真的有人啊！”

    清甜的女儿声从身后响起，沈心韵惊了一身冷汗，她警惕地想要躲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不速之客跳到她身后，拍了拍她肩膀，她听到来人声音中带着疑惑：

    “是大小姐啊。”

    沈心韵一愣，回头看，是新来的表妹。

    表妹一身鹅黄襦裙，脸蛋娇美白净，梳着垂鬟分肖髻，散下的头发用同色发带定型垂到一侧胸前，发髻上又簪了根红宝石发簪。她年岁小，本不该佩簪，但红宝石打磨成石榴花的模样，戴在稚嫩少女的头上也就娇俏可爱。

    表妹好奇地打量这里，她像是被山神彩雕吸引了，就要往那边探手。

    沈心韵急忙拦住她，“表妹，你怎么来这里？”

    “听说山里菌子长得好，我来看看。表姐，你怎么在这里？”她的注意力果然被移走了，但想一个借口又难住沈心韵了。

    她扯了扯嘴角：“山中野花浪漫，我想采些回去晒干做花茶。”

    说到后面，她有些心虚。对她而言，说谎不算什么，但是被表妹注视着，她忽然感到心慌。

    那双琉璃一般剔透的茶色眼眸，任何心怀污秽的人都会因为它的干净而自惭形秽。

    沈心韵心头生了些许微妙，她不是很想让别人在山神庙多待。于是她便拉着表妹的手，“未免家人担心，我们先回去吧。”

    表妹挣开她的手，神采飞扬，“我出来可是有报备的，表姐担心就先回去吧。我才来山上，我要去玩。”

    说罢，她一溜烟就跑开了。

    沈心韵下意识地拧眉，看了眼山神像，知道是时候该回去了。

    表妹年纪小，比起破旧的山神庙，她更喜欢稀奇事物。山中没什么稀罕东西，过不了多久她就自己回去了。

    --

    岁禧其实也觉得山中无趣，她自小就对山林熟悉，虽然无趣，但是自在。所以总是喜欢往山里跑。

    前些日子，她跟着来投靠亲戚，在沈家住了几日，她发觉，新地方是真的无聊。既然都是无聊，不如找个舒服的地，所以就上山了。

    在山里逛了一圈，她又回到了山神庙。

    无他，只是想找个地睡觉。

    山神庙是真的破，若是雨天，怕是山神也要变成落汤鸡。

    岁禧在心里腹诽山神人缘着实不好，都没个信徒修修神庙。

    她靠近供台，本想擦擦神像，但不想破烂的神庙里，山神的彩雕倒是不染纤尘。她想到大小姐，难道大小姐经常来？

    “神仙大人，你能实现人的心愿吗？”听说求神拜佛求的就是心中的欲，人们把愿望寄托在神佛身上，是因为它们当真可以实现心愿，还是仅仅找一个寄托？

    她鬼使神差地说：“你能实现我的愿望吗？”

    “我在干嘛呀……”她拍拍自己的脸蛋，她怎么就做傻事了，山神才没时间搭理她呢。

    她觉得无趣，就要离开。谁知她刚转身，身后就迸发一阵金色光晕，她听到那个清越温雅的声音说：“你想要什么？”

    容不得细听，她赶紧转身回头——

    仙人立在空中，脚不沾尘埃，他看起来像是少年，又像是青年，并未着彩雕上的蓝色道袍，而是一袭青衣。他轻盈地落到她面前，衣摆翩飞，岁禧与仙人，仅一步之遥。

    她怔怔地盯着他，知晓了何为春花月华。

    如庭阶生玉树，如列松积翠玉，知晓了名为邂逅的惊喜。

    冼灼耐心地等待，但久久不见后文，于是催促：“你想要什么？”

    这里是他的共梦，在这个梦里，他还是能满足小石榴的心愿的。而且他真的有些好奇，小石榴会要什么呢？

    岁禧讷讷道：“世上还真有仙人啊。”

    他后知后觉察觉到不对劲，试探地喊了声：“小石榴？”

    眼前的少女立刻高声道：“我才不叫小石榴，我是岁禧！”看来仙人也没那么全知全能，都叫不出她的名字。

    岁禧表示对仙人有点失望。

    岁禧。

    冼灼缓缓想到了那天——

    【思无虞，愿你顺遂无虞，皆得所愿，就叫无虞好不好？】

    少女皱着鼻子，表达意见：“这个名字太奇怪了，有谁姓思和无的？”

    冼灼告诉她，仙门中人，姓氏并不重要。

    “那，叫岁禧好不好？岁岁安宁，神归降禧。”

    --

    岁禧，这是他取的名字。

    共梦术织梦，但只有开展共梦术的人才能保留记忆，即便是梦主，都会陷入幻梦中不知今夕何夕。

    除非冼灼同意，否则梦境里的其他人都不能恢复记忆。

    施展共梦术的时候，忘记给小石榴上安全栓了。

    他应该立刻解除她记忆上的枷锁。

    岁禧睫毛扑扇，眼睛明亮，曦光漏过破烂的屋顶洒下，落到她身上，她就像光的使者。光的孩子好奇地盯着他，他能看清她眼底的欢喜和新奇。

    忽然的，不是那么想让她恢复记忆。

    他轻轻浅浅地浮现一抹羽毛似的笑颜，“岁禧，你想要什么？”

    岁禧觉得仙人笑得让人心痒。

    “我……”她也不知道想要什么，左看右看，灵光一闪，她抓住他的手，“我要仙人陪在我身边！”

    说完她就后悔了，地下头藏着脸上的红晕。她在说什么东西啊！仙人还要守山，怎么陪着她？

    “好啊。”

    岁禧忐忑地想仙人果然拒绝了，他果然生气了，他都说——好啊？

    她立刻抬头，仙人温柔地笑着，还摸了摸她的头。仙人都是这么好说话的吗？他都愿意永远陪着她了，是不是她想要什么仙人都会满足？

    “可是你要怎么跟我回去？”她总不能带着一他大摇大摆地回沈家吧。

    仙人指尖开出一朵桃花，他把桃花别在她发髻上，和石榴花宝石簪相互映衬。他手指在桃花花蕊上一点，“我就住在花里，你唤我，我便出现。”

    好方便的技能。岁禧恍恍惚惚地想着，学会这个，是不是以后她可以随便到多少人回家都可以？唱曲的姐姐弹琴的哥哥，他们都好看，她都喜欢。

    --

    岁禧带了个漂亮的男子回来，不对，是漂亮的仙人。

    但除了她别人都看不见仙人，她为此窃喜。

    她甫一回来，就见厅堂内站了一个陌生男子。

    那人一身玄色锦衣，佩墨玉冠，腰坠组玉，修眉俊目，明明嘴角带了点弧度，偏偏让人觉得冷然。

    沈心韵和沈心涵也在，两个人看起来都有点冷淡。

    沈家伯父见她回来，招手让她进来。向那人介绍：“这就是我侄女儿，名唤岁禧。”

    他又对岁禧说：“这是南州霍家的二公子，南州州牧的外甥，霍执。他来家中住几日，你们几个万不能怠慢。”

    沈心韵和沈心涵当然连说不敢，沈家主看他们都是年轻后生，就先走了，留地儿让他们自个玩。

    没了长辈的约束，气氛轻松下来。

    沈心涵对岁禧挥手：“坐这边。”

    算来在场几人就只有沈心涵和她熟稔，她没拒绝。

    沈心韵作为沈家未来的家主，招待客人这种事情当然是她开头。岁禧看她与霍执相谈甚欢，虽不知是真欢还是假笑，但她还是觉得好厉害。

    她就做不到把应酬当交友那样轻松自在。

    其实岁禧不知道，霍执在心里也对她有种莫名情绪——莫名不想见到她。

    他心中纳闷，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岁禧，怎么有一种阔别已久的无力与烦躁。

    沈心涵发现他的心不在焉，“霍二，你有事？”

    “无事，只是刚才想到了有两个人想介绍给你们认识。”他扯扯嘴角。

    “你居然也会有朋友？”

    霍执觑她一眼，“我也是人，当然有朋友。”

    岁禧看出来了，沈大小姐和霍二公子，关系并不好。

    霍执带着他们去了一家酒楼，但没有进包间，而是在人多眼杂的大堂。沈心韵纳罕，霍执什么时候这么不讲究了？

    大堂中有一处围了一圈人，中心是一个女子。待霍执喊她名字：“花妙人！”人群自动漏出一个缝隙，也露出了那女子的容颜。

    那女子生得并不如何精致美丽，但眉目落拓疏朗，灿如朝阳光华，自生得一股特殊的兰草风流。

    附在桃花上的冼灼眉头一动，从花里出来，看清花妙人长相，果然是元君。

    岁禧猝不及防看他出现在身旁，惊慌地瞪大眼睛，差点喊出来。但冼灼轻松自在地在她头上一点，“放心，他们看不见我，我只让你瞧见。”

    这算是仙人的偏爱吗？岁禧恍恍惚惚在心头沾了点甜。

    沈心涵看她莫名其妙对着空气笑，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她略带骄傲地昂头，他们都看不见。

    花妙人是霍执偶然间结识的朋友，他生性冷淡，少有人可相交，但花妙人别具一格的潇洒，让他忍不住结交。

    “是霍二呀，你带朋友来啦，看来你的朋友也没你说的那么少。”花妙人起身，周围自动开出一条道。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子，亦步亦趋，沉默不言。

    “谢缘，那天霍二说他没什么朋友，果然是唬我们的。”

    名叫谢缘的男子没回答她，花妙人也不介意。

    霍执：“我可没骗你，朋友和朋友之间也是不同的。”

    冼灼看着花妙人和谢缘，心道，这下齐了。

    岁禧发现他的视线，小声问：“仙人，你认识他们？”

    他回过神，坦然相告：“嗯，而且，他们也是‘仙人’。”

    得知了这么大的惊天消息，岁禧震撼地将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这年头，仙人都随便下凡了吗？

    她的目光自然躲不过花妙人的注意，她发现了那个小姑娘，很快她的眼底闪过一缕兴致盎然的光。

    她凑近岁禧，跟她隔得极近，岁禧被她看得耳垂微微发红。在岁禧差点后退之际，她总算放过这个小姑娘。

    花妙人亲切地搭在岁禧肩上，“我一看你，就觉得投缘。”

    沈心涵也跟着道：“我也是！我一见岁禧也觉得熟悉。”

    沈心韵嗔怪道：“胡说什么，表妹从前没来过这，你别说胡话。”

    霍执：“我今天是邀请你与我等一游，可有时间，大忙人？”

    花妙人拖着岁禧走，“当然，你们跟我来，我带你们玩。”

    岁禧被她牵着，眼睛在后面找冼灼，仙人可别跟丢了她。好在仙人是用飘的，看到他在，岁禧就放心了。

    他们租了一艘画舫船，花妙人说她喜好游历，此番是结束她的第三次游历，之后就要向西出发。花妙人有一种特殊魅力，似乎可以和每个人友好相处，仅仅一会，就和所有人聊开了。就连沈心韵，对着花妙人笑得都比平常真切些。

    冼灼站在岁禧身边，不担心被元君发现。元君确实有一双棘手的眼睛，但他才是共梦守境者，在这个梦境，他的权责高于梦主。

    说到梦主，这次共梦是谁的梦，谁才是梦主？

    现在的时间，是元君东行结束，西行之始，也是谢缘背叛的节点。

    花妙人拈了一块糕，往岁禧嘴边送，她僵硬地咬了一口。花妙人嘻嘻笑，看起来是真的对岁禧很喜欢。

    岁禧只觉得嘴里的糕硌牙，她好像从来不吃这些的。

    从来不吃？好奇怪呀。岁禧印象中想不起关于“吃”的记忆，但这份疑惑很快就消散了，好像不曾出现。

    只有冼灼知道，那是因为梦境中“岁禧”这个身份是假的，作为人的经历都是编造的，小石榴未曾经历过的，岁禧也就不会有具体记忆。

    小石榴没吃过人族的食物，她是树妖，人类大多数的食物对于她都不能作为食物。小石榴过往吃的零嘴儿，都是他准备的。

    他想着，等出去以后，可以多做些更多的吃食给她。

    虽然他不善厨艺，但可以学。

    他看她努力吞咽的样子，忍俊不禁，偷偷在她的杯子里倒了仙露。果然，喝下之后，她表情好受多了。

    沈心涵把花生酥摆到她面前，被她嫌弃地推开，还没她白开水好喝。

    “不喜欢吗？你喜欢什么，我给你拿。”

    岁禧僵了一瞬，没有及时回答，因为仙人在她头顶说：“帮我接近花妙人和谢缘。”

    “岁禧？岁禧！”她回过神来，捧着茶杯掩饰心虚，“你自个吃，我不饿所以不吃。”

    仙人让她去接近另外两个“仙人”啊……有点紧张呢。

    “……岁禧你在干什么？”沈心涵眼睁睁看她向花妙人的位置挪，挪着挪着，都要贴人家身上了。

    岁禧才意识过来，讪讪笑道：“我就是喜欢这个姐姐，她看着亲近。”

    花妙人笑眯了眼，扣住她的肩往怀里抱，“我也喜欢这个妹妹，妹妹，你名字呢？要不要和我去玩？”

    她努力从花妙人怀里抬头，“岁禧，我叫岁禧，姐姐，我们去哪玩？”

    花妙人本来只是开个玩笑，不想小姑娘这么积极，一时间鬼使神差：“那你待会跟我走。”

    “阿妙。”谢缘提醒她。

    花妙人没当回事，“你看她那么可爱，我带着她玩玩又没事。”

    岁禧没想到，打入内部，还挺简单。

    冼灼知道为什么。

    虽然在梦境，但元君那双可破世间万法的眼睛，恐怕是瞧出小石榴的不对劲。虽然小石榴在这里是名为“岁禧”的凡人，但她身上毕竟有仙缘，元君怕是猜到了什么。

    岁禧逃开妙妙人的魔爪，缩在船板看风景。

    其实在看冼灼。

    虽然都是仙人，但果然还是自己的这个仙人最好看了。其实，岁禧一直没说，她总感觉，这个山神大人，有些眼熟。像是见过，像是……在梦里见过。

    她想的入迷了，怔怔开口：“仙人，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冼灼并排和她坐下来，“冼灼，我的名字。”

    冼灼。她在嘴里摩挲这个名字，她想到了面容模糊的青衣少年，但在一瞬，她看清那个少年的脸，身负木剑，错愕怔愣地看着她。

    她看见了那张脸，如春花月华，灿如明珠，清如松竹。

    她猛地抓住他的领子，激动道：“我们见过吧！”

    若不是冼灼施法把他们这一块圈了起来，在旁人眼里，她就变成疯子了。冼灼任由她拉扯自己的衣领，整个人放松地靠在木板上，好久没见小石榴这样了。

    因为他的缘故，记忆松动了么……

    他没有否认，手掌搭在她头上，让她和他一起躺下看天边的云，“这是一个游戏，好好玩就行，等时间到了，该想起来的就会想起来，不要焦虑，也不要担心，我总归会在你身边。”

    她在他温雅柔和的声音中渐渐放松，天边的云缓慢移动，千奇百怪的形状总是给人留下无限遐想的空间。

    在闭上眼睛之前，她听到他在她耳边说话，带着笑意——

    “小石榴，不开心的话就什么都没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