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层浑浊高远，丝丝光亮从缝中透出，洛桑恍然回神，记起自己为何要留在醉月楼。
醉月楼是凡界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栋楼，就算被山膏哄骗吃下暂封灵力的仙果，洛桑也万不可能被困住。能让洛桑心甘情愿留在醉月楼的不过是教导嬷嬷随口的一个称谓——周王应淮。
周王应淮？
洛桑联想到在姑苏城遇到的那只妖。
“或许，我们是一类的人。”
暗无天光的地牢里烛火闪烁，周应淮背光手捧酒碗，面上笑的，眼底却寒意森森。
洛桑当时随口一说：“是，又不是。我没你那么多银子。况且，我如今是阶下囚，跟你这种贵公子没法比。”
试探性的口吻，敷衍般的回复。寄人篱下的滋味，洛桑再清楚不过，只能时时刻刻提防，生怕一个不留神说错话，把周应淮给得罪。
周应淮对许多有关于她的事情了如指掌，可她自己除了知道周应淮是只妖外，其余一无所知。
惴惴不安的情绪从相见的一瞬起，卑鄙的念头便在暗地滋生。若能抓到他的把柄，岂不是能翻身做主了。
洛桑下定决心，势必要在醉月楼留个五日，亲眼瞅瞅周王应淮的皮囊。倘若他真是周王应淮，顺着这重身份走，也该能查到些东西。
于是乎，洛桑轻手轻脚走回关人的茅屋，装模做样地昏倒在地上，又在教导嬷嬷回来后，顺从地被灌入掺毒的茶，乖巧听话地扮成哑巴。
等到第五日，本应在晚烟台献舞的舞妓忽然一病不起，教导嬷嬷没了办法，冒砍头的风险，将几个刚入醉月楼的哑女拉去顶替。好巧不巧，洛桑就混在顶替的哑女之中。
红绸绿缎，琴声绕梁，洛桑的眼神似有若无地飘向主座身穿钳紫长袍的男子身上。彼时，男子束带半解，衣衫半开，眼神和手游离在洁白如雪的肌肤上，腿上坐着的女子身软若水地趴在胸口，琴声低吟，盖不住她刻意压低的娇笑。
洛桑不忍看他们暧昧，迅速瞥眼便忙低下头，很快确认了主座上的周王应淮正是她认识的周应淮，心底激动得打鼓。是了，顺着这重身份走，总能查到他些什么，倘若能抓住把柄，也不会受制于他。
琴声骤然变得欢快旋转，身后一股莫名的视线看得她后背炽热滚烫，洛桑忽地像只受惊的兔子，疯狂逃窜。琴声骤变，尖锐肃杀，四周景象纷乱不堪，陷入白茫茫一片。醇厚清冷的檀香自不远处飘来，原本慌乱不止的心跳才慢慢恢复平稳。
“他对我的存在已有所察觉，短期内我不能来看你。昏迷数日，你也该醒来了。”
清冽悠扬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团棉花似地堵住胸口，洛桑浅浅呼吸，隐约间察觉到不对。
声音中说的他，洛桑好像知道是谁。可是，可是他怎么会认出自己呢？明明已经换了副皮囊，怎么还能被他认出。洛桑揉了揉乱了的眉心，真觉得自己蠢得很。若真如声音所言，洛桑来抓别人把柄，反倒被别人认出，不就白费一场功夫了。
“时间紧迫，我要离开了。”
你又要离开了吗？洛桑脑袋昏昏沉沉，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加个又字，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如果这次放手，便会和之前无数次一样，醒来时只剩下自己，万般无奈和无尽思恋也只有自己承受。
“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熟悉的话语，好像自己也说过。走就走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洛桑努力缩了缩脖子，往光亮的地方一路摸索。花白处，刺眼的光芒晃眼，洛桑抬手挡住光亮。待场景再次变幻，洛桑小心翼翼放下手，入目是整洁的红木摆件，细细闻来，仍有遗留的醇厚檀香。
洛桑不可置信地望向从窗棂钻入的光束，缓慢尝试弯曲手指。渐渐地，雨声滴滴答答在耳畔响起。洛桑想起什么，披上榻边不合身的袄子快步出门。
绵绵春雨串成珠似地沿屋檐滚落，激起层层烟雾。洛桑左右张望，认出所处正是周王府，又瞧四下无人，想着神不知鬼不觉跑出去。
“小神医，好久不见呀。”
一贯慵懒散漫的语调自身后不远处传来，洛桑很快判断出声音的主人，终究是没能跨出门槛。
是了，此处是周王府，是他的府邸。她是想跑，可跑有何用？与其跑了又被他抓回来，不如听听他要说什么。
“你这副皮囊比先前的要好看，可比起我，终究是逊色些。”森冷的气息步步逼近，地上投射出一大片阴影，“我呢？极不喜剑下生灵能存活，常会在剑上涂毒。你还能活着，真是，出乎意料呀。”
周应淮干咳两声，暮山紫长裘缓缓移到眼前。他身量比洛桑高出不少，挡住眼前大片景色，为了不看那张得意挑衅的脸，洛桑死死盯着他裘边一撮撮灰毛。
“我没多少耐心，再装哑巴我就杀了你。”
“落你手上算我倒霉。要杀要剐，你随意。”
周应淮戏谑地开口：“哟，前不久求我放条生路的司宁成君去哪儿了。”
“你，你调查我？”春日里平白无故吹起冷风，洛桑抬眼对上双瘆人的绿眸，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又低一头。
“想知道并非难事。”周应淮背身落下一片黑暗，“听闻你擅长做交易。不如，你也和我做场交易吧。小神医，你替我办件事，若事情办成，你我间恩怨情仇一笔勾销，往后我决不找你麻烦，你就当从未认识过我，如何？”
洛桑利落回复：“好！我答应你。”
“如此爽快，不怕我要你摘天上的星星月亮？”周应淮冷笑，转身打量着眼神望向院落某块石头的洛桑，“不怕有诈吗？”
“你出的条件太有诱惑，我没理由拒绝。”洛桑说出一部分实情，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如果她不答应周应淮，洛桑觉得自己大概率会命丧于此。
第一次见到周应淮时，洛桑就感觉到他身上杀戮的气息。或许对他而言，弄死个神仙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洛桑如今被封印灵力，周应淮真想了结她，简直不用废吹灰之力。
无论如何，她现在，必须得顺着他走。
“切！你诡计多端得很，我才不信你。”周应淮伸手在她双眼间晃了晃，待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看向自己后，问道：“小神医，我要怎么信你？”
洛桑神态严肃，伸出两根手指起誓：“我，司宁成君，对天地苍生起誓，此生必完成周应淮一个要求，若有违背，仙灵尽散，肉身必毁。”
“倒也不用起如此恶毒的誓言。” 周应淮顺势抓住洛桑伸出的手指。洛桑怔愣片刻后用劲要收回，却被周应淮更用力地抓住。
“但，当神仙的都没信用，你们天界的誓言，我半分都不信。再说，我已经领略过你的计策，是不会上第二次当的。”
强大的力量将洛桑和周应淮的手定格，一道红光自周应淮掌心流出，闪瞬即逝。洛桑依稀看见手背闪过个红色圆形图案，但随红光离去，图案也消失不见。
手上力量一撤，洛桑立即抽回手细细打量，发现并无异样，责问周应淮，道：“你方才做的什么？”
“我不过是用妖的办法同你许下承诺。小神医，你的命现在可是在我手上了，胆敢违背诺言，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嘭。”木门被洛桑重重关上，周应淮一脸茫然地被挡在门外。
洛桑承认先前确实想再次哄骗周应淮过关，可怎么也料不到会被他拉着结下地界印记般的东西。此刻，她也顾不上周应淮被挡在门外是否愤怒，只想独自歇会。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周应淮苦笑地摇摇头，也不想过多打扰，撑开纸伞朝雨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