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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涯

    “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要提醒你。”

    与李承玉话不投机,李渡也没有要再勉强的意思,他走到了屋口,又突兀地转过身来,道:“你要小心那个谢枝。”

    李承玉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跳,漫不经心地问:“她怎么了?”

    李渡沉吟片刻,道:“最近她父亲在朝堂上很是露脸,我怕不是个安分守己之人。”

    李承玉笑了几声:“当初不是父亲百般运筹,扶他上位,借他的手去打压柳眠舟吗?”

    “我只怕是我当时小觑了他。”李渡听他语带微讽,倒也不恼,只是背过身去,指腹似是因焦虑而反复揉搓着,“我以为他沉沦了十六年早已磨平了心志,或许是我大意了。若他当真是别有用心,你也要注意防范谢枝。”

    “好。”李承玉答应得很是爽快,以至于李渡都有些惊讶地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才默不作声地走了。

    李承玉独自坐了会儿,然后便又打算去后头的莲池里把残茎都清理干净。他踽踽走在游廊上,双眼漫无目的地从这眼前熟悉的景前飘过,忽地凝滞在书房黑洞洞的窗口。

    他向来平静无澜的脸色骤然大变,仍旧光裸着的脚一转,急匆匆地朝着反方向走去。

    骊秋正在院中扫着落叶,一见他神色有异,步履带风般朝外走,心中虽纳罕,嘴上却喊:“大公子,你怎么也不把鞋穿上,可别硌伤了脚!”

    可是李承玉好像没听到她的话。

    于是府中的下人们都惊异地看着大公子极为罕见地朝着主书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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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

    李渡手拿着账簿正要坐下,听得李承玉的声音,不由心生疑窦,走出门去,见李承玉像是匆忙赶来的模样,脸上还浮着一层薄汗。他疑惑道:“你可是有什么急事?”

    “……”李承玉想了想,“我还有几句话想对父亲说。”

    听到李渡远去的脚步声,谢枝胆战心惊地从桌下小心探出头来,隔着窗棂隐隐约约便看见他似乎正在和大公子说话,背对着这边,想必是瞧不见自己的。

    谢枝庆幸万分地松了口气,猫着身子又悄悄从窗子翻了出去,捡起之前留在窗下的外衫和绣鞋,穿戴齐整了,才镇定了几分,若无其事地回到了东厢。

    只是她的心思仍旧留在那头,想着那个“马”究竟代表着什么呢……或许去请托赵彧的话,他可以帮自己查出些线索来。

    可是她心里始终有道坎,实在不想再和那方的人有什么牵扯了。

    不知不觉中,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谢枝被屋外传来的骊秋的声音给拉回了思绪。

    “大公子,你可莫怪奴婢多嘴,你说你好端端地怎么鞋也不穿就跑出去了,你看,这不是受伤了吗?”

    听到“受伤”的字眼,谢枝未及多想,便跑出屋去,看到李承玉似乎刚从外头回来,由骊秋搀扶着,脚似乎一跛一跛的。

    “大公子,你这是……”谢枝一开口忽觉有些找不到口舌般不自在。

    骊秋抢着说道:“少夫人,你也快来评评理呀!你说大公子都多大人了,怎么做事还如此莽撞?”

    李承玉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别听骊秋胡诌,我没什么事。”

    谢枝静了会儿,最后只是说:“我去拿药箱出来给你上药。骊秋,你先扶大公子进屋吧。”

    谢枝又匆匆忙忙地跑进屋去,翻出之前早就备在屋中的药箱,走出去时正好听到李承玉朝着骊秋道:“你先出去吧。”

    骊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李承玉神色似乎不大寻常,快出口的话在喉头滚动了几下,还是咽了回去。

    谢枝也觉出这气氛多少有些微妙来,也不知是否和今日李相来有关呢,方才大公子还特意回去找了他,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可她什么也没有问,隐隐觉得这应当不是自己该问的事。她轻轻脱下李承玉的鞋,这才看到他脚底嵌了不少碎石子,石子周围的皮肤裂开一道道血痕,温吞地淌出一缕缕鲜红的血来。

    谢枝吓了一跳,下意识仰起脸来看向李承玉,却看到他也正定定地凝望着自己,那对黑眼珠像锁在匣中的美丽珍宝,流转的光华正与摇曳的烛火共舞。

    她从未见过李承玉这样的眼神。

    她像被烛火烫到般狼狈地将目光收了回去,小心剔去嵌进血肉里的石子,感受到手中这只瘦弱的脚因痛楚而下意识地痉挛着。她吸了吸鼻子,一只手伸到药箱中找外伤用的药。

    “阿枝,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谢枝没敢抬头看他,只是轻声应着:“大公子请说。”

    “你初来相府那一天,我就答应过你,会帮你离开相府。”

    谢枝握着药瓶的手一紧,然后佯装镇定地拔开塞子:“是的。”

    “我之前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时机,害你在府中空耗了许多光阴。不过我想,最近……或许也快到时候了。”

    谢枝一言不发地低着脸,开始为他上药。

    “我会尽快安排好一切。阿枝你……你也可以早做打算。”

    “我想离开京城。”

    “离开京城?”李承玉重复念了一遍,然后笑了笑,“离开好啊,京城确实不是个好地方。”

    谢枝小心地给他缠好纱布,不再接他的话了。

    李承玉看了看自己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脚,笑着说:“谢谢你。”

    谢枝拉过他的手揽到自己肩上,就要搀着他去内室休息,李承玉忙道:“阿枝,真的没事,我还不至于到走不了路的地步。”

    “大公子对我恩重如山,既然我就快要走了,能报答你的时候也不多了,大公子就不要同我客气了。”谢枝的声音压得很低,若不是刻意留心,几乎要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李承玉察觉了她似乎有些异常,没再拒绝,被搀到床上后,见谢枝转身要走,不由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她的手,是冷沁沁的:“阿枝,你不开心吗?”

    他觉得握着的那只手僵硬得像块木头,好久才松动着挣开了自己。他抬起脸,内室光线昏暗,几乎看不清谢枝的脸,但她似乎在笑:

    “没有,我很开心,也很感激大公子。”

    “那就好……”李承玉松了口气,但心里某处又像被狠狠攥住了,几乎喘不过气来,“不过……你不用感激我。你之前总是说自己惹了麻烦,其实都是因为我和李家,那些麻烦才会来找上你的。以后你离开京城了,就能过得松快多了。”

    他说完后,谢枝仍旧定定地站在原处,也不说话。

    李承玉想,今天的谢枝话比平日少了许多。忽地,他感受一双柔软的手搁在自己双膝上,原是谢枝正跪坐在自己面前,眼中仿佛有波光潋滟,烁烁地闪着亮。

    “不是的,大公子一直待我很好,我也一直记在心里。”

    谢枝望着他,想起他们初相逢的时候,也是在这里——那时他刚刚从长久的昏睡中醒来,就像个隔世已久的孩子,虚弱,孱瘦,偏又有一双干净得仿佛被山巅积雪洗练过的眼睛。

    那一天,她自觉自己被所有亲近之人遗弃,像一件物品一样被人随意赠送。

    或许李承玉永远都不会明白那一天的他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把脸仰得更高,眩晕得仿佛架梁的屋顶都在旋转。她只是想起来许多许多年前,下着鹅毛大雪的那一天,她跪在谢氏祠堂里的那个冰冷刺骨的午后,面前是一座座威严肃穆的牌位。

    她以为她只是在那里跪了几个时辰。

    但是在方才魂灵出窍般听着李承玉打算安排自己离开时,她终于恍恍惚惚地明白,其实自己这九年来,从来就没离开过那个祠堂,一直都跪在那阴冷密林般的牌位前。

    她不是他们的子孙,她是他们的祭品。

    他们像幽灵般监视着自己,只要有行差踏错、违背伦常之举,他们就会对自己的良心施以酷刑。

    谢枝发酸的眼眶中滚出两行热泪。

    “阿枝,你怎么了?”温热的手背贴上了自己的脸颊,谢枝看到李承玉慌乱又担忧地看着自己。

    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眼泪流得更多了,却把那些幽灵都冲走了。

    “大公子,我曾跟你说过,我已有心仪之人。”

    “其实那个人……是你。”

    不管你的父亲,是不是当年边饷案的主谋;不管我这么说,会不会遭受别人的诘难。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

    至少在这一瞬间,让我说出我真正想说的话。

    她隔着雾蒙蒙的泪花,看着李承玉的眉尾渐渐下垂,露出歉意的表情,和那日他听到自己被嫁来冲喜时一模一样,在这一刻她已了然了他的回答。

    “阿枝,你从前在你父母亲身边,后来又来了相府……等你日后离开时,你会发现你生活的只是小小的一隅,而我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等你见识到了更广阔的天地,你一定会找到那个自己真正喜欢,也真正爱慕你的人。”

    谢枝自嘲地笑了笑。她想,李承玉就连拒绝自己的心意时,都能把话说得如此滴水不漏,让自己生不出半点怨念。

    李承玉忍着足底阵阵的疼痛,双膝跪到地上,轻轻把谢枝抱到怀里,像安慰一个受伤的孩子一样,轻拍着她的背。

    这内室金玉琳琅,富贵满眼,又如此幽暗逼仄,他们却像两只在风雨漫天的旷野中相互依偎取暖的野兽。

    谢枝把脑袋搁在他的肩上,有那么几刻她觉得李承玉好像在微微颤抖,似乎是在哭,但下一瞬间又笑起自己的自作多情来。

    大公子待谁都一样好,但他从不为谁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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