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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容者

    归宁那日,骊秋正在替谢枝梳洗,侍女姒云匆匆地跑来,连气都还没喘匀,就颠三倒四地说了起来:“不好了不好了!不对,也不是不好了,是少夫人的父亲谢正言来了!”

    “什么?”谢枝猛地站起身来,吓得站在她身后的骊秋差点把发簪给插歪了。

    姒云缓过气来,接着道:“谢正言说了,他想着大公子刚醒来,身子尚未大好,所以就请公子和少夫人今日不必归宁,他自己上门来便是。咱们老爷刚要出门呢,今日政事堂也去不成了,正在前厅陪着谢正言。”

    谢枝听完,虽欲强装镇定,但心里又是尴尬又是羞恼,无力地跌了回去。她心里只想着,这回真是要完了。她未想过自己的父亲竟能无耻谄媚到这般地步,今日此事一出,恐怕她自己,乃至于整个谢家,都要沦为京城的笑柄了。

    骊秋隐约也能猜到此事利害,看着谢枝面色惨白,一时心里也没了主意,顺带埋怨起这位谢正言做事怎能这般不体面。

    屋里头正愁云惨淡的时候,李承玉迈着步子走了进来:“刚才的事,我都听到了。”

    谢枝只觉得自己在李承玉面前越发抬不起头来,望了他一眼,又埋下头去,不发一语。

    李承玉瞧起来,似乎方才又在院中料理他的花草。他慢慢捋下挽到肘间的衣袖,掸了掸衣上并不显眼的泥尘:“你若实在不愿意,我便去替你告个病。”

    谢枝的眼中燃起一点光亮:“当真可以如此吗?你父亲和我父亲……真的会信吗?”

    “你且信我吧。”李承玉安慰她,又伸展双臂,示意侍女们为自己更衣。

    侍女们的手脚都很利落。李承玉本就生得隽秀,平日里素衣简服,便如一幅洗练写意的山水图,隔着朦胧的重雾和叠雨。现下他难得穿了一身缎制交领长衫,着石青色鹤纹外袍,连气度都雍容了几分。

    他走到前厅时,便见自己父亲正与一人攀谈着,那人身形瘦削,如被刀斧劈开的半壁山崖,乃至于偶有风穿堂而过,都能勾勒出他宽大衣袍下的嶙峋瘦骨,他的脸也因此显得有几分尖锐,只是上头挂着献谄讨好的笑,看起来不相容得十分古怪。

    这人想必便是谢枝的父亲了。李承玉上前几步,行了个礼:“拜见岳父。”

    另外两人似乎都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谢临渊反应得极快,忙扶着他的手臂,热络道:“贤婿啊贤婿,我来的时候就一直挂念着你。谢枝这丫头从小被我和她娘宠坏了,不会照顾人,要是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还得请你不要记挂在心上。我这个做父亲的,先在这儿替她赔个不是。我来的时候啊,还给你带了些滋补的佳品,方才都交给下头的人了。回头你看看,有哪些是能用上的。”

    李承玉也是头一回见到这般人物,他似乎有些明白方才谢枝那沉默而抗拒的态度是从何而来的了。只是他掩饰得极好,回笑道:“岳父言重了。阿枝很好,多亏她照料,近日我感觉身子也好了许多。”

    原本只是捻着胡子,冷眼旁观二人交谈的李渡,听闻此言,忽然问了句:“当真?”

    李承玉面对自己父亲时,态度反而冷下了几分,却碍着有旁人在,还称得上有几分恭敬:“当真。阿枝虽寡言但心细,连孙伯昨日都夸了她。”

    其实这几日,他同谢枝除了必要的时候,连话都说得极少。但他撒谎时眼也不眨一下,仿佛昨日孙仲谦当真把谢枝夸了一遍似的。

    李渡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同谢临渊说道:“临渊啊,这婚事虽办得仓促,但我瞧两个孩子相处得极好,再加上你我本就是旧识,也算是亲上加亲,喜上加喜了。”

    “是啊是啊。”谢临渊连忙附和道,“不过大公子本就吉人自有天相,小女也勉强算得上是锦上添花了。”

    唯有李承玉,自方才李渡说出“临渊”二字时,便觉得自己的指尖有些发凉。姓谢,名临渊,父亲的旧识——这世上只会有一个人,那就是曾经的蓟檀总督谢有乔之子,前京西南路转运使谢临渊。如此说来……他情不自禁地望向东厢的方向,他一直以为谢枝不过只是旁系子弟,可他现下才知晓,谢枝竟是谢有乔的亲孙女……

    他心中正起着波澜,忽听得谢临渊搓着手问道:“贤婿啊,怎么没见到阿枝这孩子来啊?”

    谢临渊的脸上挂着近乎于卑微的讪笑,李承玉想起关于他从前的传闻,再看到他的眼下,生出几分不忍来:“阿枝今日身子有些不适,我就让她先躺着休息了。岳父若是想念,等哪日得了空,我一定带阿枝上门看望。”

    谢临渊的笑凝固了片刻,然后又舒展开来,摆着手道:“哎不必不必,她的性子我还不了解吗?这丫头呀,从小就是跟我倔。她日后要是做出什么不妥的事来,还得劳你和李相多担待些。”

    “岳父太见外了。”李承玉的目光在他脸上短暂逡巡了片刻,笑了笑,便不再多说了。

    谢枝不在场,谢临渊也没了旁的话可说,与李渡闲话了几句,便要告辞了。李渡正要起身相送,便被李承玉抢先道:“岳父,我送送你吧。”

    李渡挑起半边眉,像遇到了什么稀罕事。谢临渊倒是未觉得古怪,反倒喜笑颜开的:“那就多谢贤婿了。”

    李承玉装作没看到李渡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端着手为谢临渊引路。

    等走出前厅一段路,估摸着李渡听不到二人声音了,李承玉才悠悠道:“岳父,其实直到今日你来,我才知道,原来阿枝是谢总督的孙女。”

    听闻此言,谢临渊顿下步子,望向李承玉,耷拉的眉目显出一种无奈和疲惫来:“唉,说起这事来,实在叫人惭愧。这事原也瞒不住,我也没想着在你面前掩饰。你也莫责怪阿枝这孩子没有同你明说。她打小时候起,因为她祖父这贪饷一案,受了不少人的冷言冷语,心里头一直看不开呢。”

    “当年谢总督一案由我外公主审,岳父心中难道当真没有半分芥蒂?”

    谢临渊没想到李承玉竟这般单刀直入,忙惶恐地摆了摆手:“贤婿你这说的哪里话?我父亲当年的贪污一案,人证物证俱在,他自己也早就招认了,你外公秉公执法,我岂有埋怨的道理。我要怨,也是怨我那唯利是图的父亲。他为了他那一点贪欲,把整个谢家的前程都给断送了啊。”

    说到此,谢临渊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片刻之后,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忙补了一句:“你我两家如今已结为亲家,自然是一家人了。我虽职位低微,但日后李相或贤婿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但说无妨,但说无妨啊。”

    李承玉沉静的目光如一块剔透的琥珀,映照出谢临渊低眉顺眼的模样:“岳父言重了。我久居家中,不过一介布衣,你是朝中官员,又是我的长辈,岂有我差使你的道理?”

    谢临渊的神情看起来有些茫然,像是摸不清李承玉的意思,只好尴尬地搓了搓手,正思忖着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发现说话间的工夫,两人已走到了府门前,只听得李承玉又道:

    “岳父,京中虽富庶繁华,但许多老路却多年未经修缮,还请岳父一路小心,不要磕着碰着了。”

    谢临渊短暂地眯了眯眼,眼角的皱痕顺势凑出一个笑来:“多谢贤婿体恤。实不相瞒,这年久失修的路呀,我倒是还没碰见过。只是今日我来时路上偶遇两小儿,从自家水井里打了水来泼洒玩闹,把这路呀弄得是泥泞不堪,简直无处下脚,害得我进府之前,好不容易才把这鞋擦干净呢。”

    李承玉道:“希望岳父回府时,那两个顽皮的孩童已收了阵仗回家去了。”

    “哈哈,但愿,但愿。”谢临渊大笑几声,向李承玉拱了拱手,便告辞了。

    李承玉默默地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朱檐在他脸上投下半扇阴影。秋风猎猎地拂过他的身侧,衣上的鹤纹仿若要挥翅而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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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枝因着今日不用再归宁的缘故,被骊秋又劝着再躺上片刻时辰。但她心中忧虑依自己父亲的性子,现下在李相和李承玉面前,不知会作出什么丑态来。

    想到此处,谢枝不禁又开始后悔。她害怕李承玉见识到自己的父亲是怎样一个人之后,会从此看轻自己……

    她越想越觉得烦闷,此时骊秋等人又各忙各的事去了,她便干脆起身到院子里头走走,透透气。

    虽序属三秋,但院中却鲜少萧瑟气象,花草次第,错落而生。谢枝的母亲便是一位理园高手,谢枝虽对此道无甚兴味,但打小耳濡目染,也能看出这方小院的不凡手笔了。

    她想起李承玉每日拂晓便起,在院中莳花弄草,目光不由得又黯淡下去。

    徐徐的风忽而捎来几声奇异的鸟鸣。谢枝皱了皱眉,循着声音的来处望去,只见院墙上忽然探出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来。

    谢枝先是被吓得后退了一步,待她看得仔细了,又惊又喜道:“阿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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