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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窗烛

    谢枝打开其中一本草流簿,拈出一张银票来:“九月廿四日,账簿中这一笔记的是夫人托婆婆你去典当一支旧簪子,换了八百两,又去大通票号抵了银票来,存入府库中。”

    “可是我觉得,这张银票似乎有些古怪。”谢枝照旧用她绵软的调子说话,两根手指捏着那张银票,放到余婆婆眼前,“余婆婆,崇宁二十七年,大通票号曾经出了一桩大事,那就是有人故意伪造他家的银票,从而窃取了十三万两白银。

    “此事之后,大通票号便垄断了他们印银票专用的湄州纸,并且更换了钞版,请最好的雕版师来雕刻边栏花纹,以三色套印,是如今大晋最难仿造的银票。我想,之所以要换大通的银票,想必是夫人指明的吧?

    “不过,我手中这张作为凭证的票号,虽然看似和一般的大通银票一模一样,可细细一摸,这纸光滑纤薄,缺少了湄州纸特有的纹理。更重要的是,大通票号所出的银票除了三色各自对应的花纹之外,还有一层以前朝施道安《百子图》为底的暗纹。可是这张银票上,却什么都摸不出来啊。”

    余婆婆一时脸色煞白,手指尖都颤抖起来,但她死死地攥着手中的结册忍住了,拿眼打量着眼前的谢枝。那对总是含着怯懦的眉眼,此刻正熠熠地发着亮,仿佛成竹在胸,智珠在握,正等着瞧自己的好戏似的。

    但谢枝只是又把那张银票仔细叠好了,放了回去,把那册草流簿又递了回去:“不过,此事虽有蹊跷,但我能力浅薄,还是请余婆婆查明吧。”

    余婆婆敛了敛自己的面容,看着眼皮子底下的这位年轻的少夫人,她疏淡的双眉仍旧掩着出身破落户的那种卑怯和懦弱,但乌黑的平静的眼珠下,又像是一潮暗涌将将平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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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婆婆最后什么都没多说便离开了。谢枝的心思难得比往日都松快了些,她想着经此一事,余婆婆应该有段时间都不会再来找她麻烦了。

    再加上屋子里烧炭烧得暖和,这一夜,她倒是在相府里难得沉沉地浸入了梦里。

    直到屋子里忽然响起了一声闷响。谢枝立时被从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里拽了出来,下意识在黑暗中问了句:“是谁?”

    久久没有回应,谢枝的心跳得快起来,她想着莫不是遭了贼,屋子里又还有身子不大好的李承玉,她的手颤抖着摸向藏在枕头下的匕首,一道含混的声音轻轻地响了起来:“是我。”

    谢枝听出这是李承玉的声音,放开了手中的匕首,寻摸到了架子上的火折子,点起了一盏烛火,朝着床榻那儿照去:“大公子,你怎么了?”

    她缓缓步到屏风后面,这才看到李承玉披着一件外衣坐在床边的踏板上。看到谢枝,他的眉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透出一种无辜和茫然来。

    谢枝却被他吓了一跳,疾步走过去半跪在他身边:“大公子,你这是怎么了?”一边说,她一边想搀着李承玉回床上躺着。

    谁料李承玉唇齿间溢出一声痛苦的□□,吓得谢枝赶忙松开手,用烛火仔细一照,这才看清他额上都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大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李承玉眨了眨眼,甚至睫毛上都挂着汗。“我腿忽然疼得厉害。”他看到谢枝的脸色紧张起来,又宽慰似的扯了扯她的衣袖,“你别担心,往年总是如此,过一阵就好了。”

    可谢枝看他脸上藏也藏不住的痛苦之色,根本不似他说得那么简单,心里又急又无措:“大公子,夜这么深了,你怎么忽然起身了,是有什么事要办吗?”

    李承玉偏过脸,避开谢枝的目光,轻声道:“嗯……我种在后屋的花该浇水了。”

    “……”

    谢枝一时哑然,她知道李承玉素来喜欢待在院子里莳花弄草,却没想到他痴迷到这般地步,比之自己母亲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在自己心里叹了一口气,从床上抱下一层褥子来裹在李承玉身上:“大公子,你现在这样也不方便过去了,我母亲也爱种花,我跟在她身边也略知道一些,不如让我过去替你浇水吧?”

    李承玉这才有些犹豫地把目光转了回来,沉思片刻,才点了点头。

    谢枝套上披风,拿起烛台,照着李承玉说的绕到书房隔壁的屋子,便觉得一股热气扑到了脸上。屋子四周的窗户都糊上了一层纸,屋里凿了几道回环的沟渠,里面蓄着热水,腾腾地冒着白气,周遭摆满了四时之花,红粉点翠,颜色殊异,宛如盛景。谢枝按照李承玉的嘱咐,拿着花浇仔细给每盆花浇了水,这才回屋了。

    李承玉仍旧拥被坐在地上,像立在暗中的一树老梅,眉头微微蹙着,脸白如纸。谢枝蹲下身,脸上难掩担忧:“大公子,这样也不是办法,我还是叫孙伯来替你看看吧?”

    李承玉摇摇头:“孙伯他也年事已高,大半夜的还是不要打搅他了,这腿再难受,几个时辰的功夫也就好了。你也早些歇息吧,不必为我忧心。”

    话虽这么说,但谢枝也不可能真放任他一个人在地上过夜。她略一思索,干脆从自己的榻上抱来褥子,照着李承玉的样子坐到他身边:“大公子,左右你也无事,我也睡不着,不如我们干脆做个伴吧?”

    李承玉微微歪过头,仿佛还在努力理解她的意思似的;谢枝本来十分坦然,可不知为何被他望得又有些紧张,欲盖弥彰地拉高了褥子,盖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两个人就这么陷入了尴尬的安静里,正当谢枝暗自埋怨自己鲁莽嘴笨的时候,却感到李承玉扯了扯她的褥子。

    “谢姑娘,记得底下也要垫上,姑娘家可不能直接坐在地上,对身子不好。”

    谢枝乍一被他提醒,下意识把褥子扯好了,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小声道:“大公子放心,我身子一向康健得很,没那么容易生病的。”

    李承玉的目光像片柔软的羽毛,轻轻地落在她身上:“想起前几日谢姑娘你还曾下水救人,看来是我低估谢姑娘了。”

    谢枝又被提起这事,颇不好意思地拿手挠了挠脸颊:“其实这也没什么,我在江南出生,那里溪河众多,小孩子都爱下水胡闹,自然而然便练出了些水性。”

    李承玉轻声笑了笑:“谢姑娘看起来这般温柔稳重,我实在有些想不到你幼时也和顽童一样胡闹的模样。”

    谢枝缩了缩脑袋:“也许就是因为我太过顽劣,所以我父亲才会如此厌恶我吧。”

    “我与令尊虽只有一面之缘,可我却觉得……他也许并非如表面一般。”

    “你不明白……其实我父亲以前对我,是很好的。”谢枝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我虽在江南出生长大,祖籍却在长垣。年关将至时,我们一家总要北上祭祖。你也知道我祖父犯下了滔天大罪,以至于连累了整个谢氏,因此族中其他几脉,都对我父亲颇有怨言。特别是几位叔伯公,每次祭祖时,他们总免不了说几句难听的话。”

    说到这儿,谢枝嘴角抿出一个又自得又懊丧的弧度来:“结果有一天,我没忍住,就把那些老顽固臭骂了一顿。”

    李承玉难得大声笑了起来,他微弯的双眼像摇碎了天上的星子,洒在人间风起涟漪的长河中,令人目眩神迷。

    “后来呢?”

    “后来?他们又说不过我,结果恼羞成怒,去找了我父亲。”谢枝听了他的笑,顿时搅散了提起这段回忆时心头的阴郁,“我父亲勃然大怒,说是我平日里读书把心思都读野了,把我的书都拿出来给烧了,还罚我到祠堂罚跪了好几天。”

    “令尊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对你态度大变?”

    谢枝点点头:“从此以后,他就不准我再读书了。”

    “所以你小时候,并不觉得你祖父的罪过应该累及你父亲和你是吗?”

    她抱着自己的膝盖,眼中糅杂着疑惑和迷茫:“是的,可是随着我慢慢长大,我发现责骂我的人越来越多,我也想不明白了。我本来觉得做下错事的并不是我父亲或是我,我们为什么就应该承担这一些呢?可我又想到,所谓簪缨世家,本就是一代承袭一代的荣耀与功勋。大家在承袭这些时,从来都是觉得理所当然;而我现在要否认我祖父传下来的罪,是不是只为了逃避和软弱?”

    “谢姑娘,”李承玉道,“其实我多少也能明白你的心思一二。可是说实话,我也无法安慰你什么。一个人的切身之痛,是多少好听的道理都抚不平的。但谢姑娘,我相信以你的心性,终有一日能够放下这一切是非。旁人的嘈嘈切切,并不能掩盖你心里真正想说的话。”

    谢枝把头枕在小臂上,偏过头,李承玉的脸在微弱的烛火下半明半暗,但依然柔和得像一团云絮。于是她轻轻地开口了,像害怕把这团云絮吹走似的:“大公子,你真的很好,每次面对你,总是忍不住说些我的心事。”

    李承玉看到从菱花窗格里透出来的天色掺上了白,又看到谢枝笼着困意,眼皮子半合,知道她是困了,于是也压低了声音:“我们不是朋友吗?朋友之间互相倾诉,不也是寻常事吗?不过……”

    他抿出一个笑来:“谢姑娘直到现在,还是称我为大公子呢。”

    谢枝真的困极了,比平日里更少了几分防备,吃吃地笑起来:“大公子,不是也一直称我为谢姑娘吗?”

    然后,便再没有回音了。

    屋前玉阶已渐渐地染上了白霜,楸树叶子上的露珠子顺着叶脉聚成了团。一阵风悄悄地吹散云翳,露出廓清的天宇。

    夜便到头了。

    李承玉看着眼前的绣屏,群青起伏,日燃昭云,可都没有映到他的眼里。他想了很久,也可能只是一会儿,然后小声地说了句“阿枝”。

    他没有等到回应,侧过头看时,看到谢枝的脑袋正慢慢地从手臂上滑落,下意识伸手托住了。谢枝在他的手心里蹭了蹭脑袋,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在睡梦中笑着说了句:“承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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