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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明烛

    李承玉看到孙仲谦拨开地上歪折的枯枝,从雪中跋涉而来。奇怪的是,那柄冰冷的刀刃竟当真应声离开了那脆弱的脖颈。

    李承玉两道细长的眉因困惑和疑虑而微微蹙了起来,他偏过头,看着一道黑影背对着他,几个腾落便向山上而去。

    “孙伯,你能跟上他吗?”李承玉问来到自己身边的孙仲谦。

    可孙仲谦的脸色看起来也有几分古怪,他出神地望着那个背影,原本的焦灼被风吹得一丝不剩,只留下思索的痕迹。

    李承玉不做声地看着他,这目光终于把孙仲谦神游的魂给唤了回来。他朝李承玉潦草地点了点头:“大公子,我能追上他,你脸色看起来不大好,还是先行下山吧,我会把少夫人带回来的。”

    说完,也不待李承玉作何反应,他便一撩被雪沾湿的衣袍,脚步矫健地顺着黑衣人离开的路径追了上去。

    李承玉看着他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才慢吞吞地撑着竹杖跟了上去。

    刚才那个黑衣人,很有可能就是掳走谢枝的人,可是他刚刚明明可以杀了自己,为什么又放弃了呢?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孙仲谦的出现。

    孙仲谦的表现也很奇怪,他好像自看到那个人之后,对谢枝的担忧也不见了。而且他在山上走了半天,却面色如常,气息平稳,没有半分疲累之象,根本不像个平时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

    天际又飘来一团阴沉沉的云,把原本从稀薄的云层间渗漏下来的细碎的光又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一时竟不知是白昼还是黑夜。山下的寺院殿宇变得更加遥远,明黄的屋瓦像是被洗褪了颜色,梵唱与香火都被吞没在簌簌的雪里,一时也不知是天上还是人间。

    “少夫人?少夫人!”李承玉走得恍恍惚惚,在某一瞬间甚至要昏睡过去,孙仲谦的声音又把他拉了回来。

    他远远地看见半截松树直愣愣地插在地上,谢枝就仰靠在树荫下的土堆上,像在昏睡着,孙仲谦半蹲在她身边一声声地唤着她。

    “孙伯,阿枝她如何了?”

    听到李承玉的声音,孙仲谦抬头讶然地看着他,像是没料到他竟然能一路跟了过来。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像是有什么汹涌的情绪在里面冲撞他。但他最终只是缓缓吐出一口气:“大公子,少夫人像是发烧了,腰上还受了伤,我先下山找人来把她抬下去,你……大公子你能帮忙暂时在这儿照看少夫人吗?”

    李承玉点点头:“你快去吧,这儿有我就行了。”

    他坐到谢枝身边,看着孙仲谦走远了,便想伸手去搭一下谢枝的额头,可半途又想到自己的手现在僵冷得跟块冰似的,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了回去,捂回衣袖里,好半天之后热了些,才用手背贴在谢枝额头上——

    有些烫。

    他的心一半放了下去,一半却又高高地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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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枝觉得好像有什么很重的东西压在了自己的眼皮上,她想睁开眼看看,可又觉得思绪很沉,像有一只手拽着她往梦里沉。但她偏偏又睡不着,一些细碎的记忆在脑子里颠来倒去的,像碎瓷扎得人生疼。

    她就这样极不安稳地、半梦半醒地挣扎了半天,终于把眼皮子掀开的时候,床罩顶上的莲花纹扭曲着转悠了半天,才安安稳稳地停了下来。

    她的心思还不大清明,还未及去想自己身在何地,为何在此,便听到有人轻轻问她:“你醒了?”

    谢枝把有些沉的脑袋转到了一边,看到李承玉正坐在床边,低头看着自己。谢枝这才发现,他的眼睫又长又密,微微上翘,正好露出那双姣好如叶的眼睛来,眼里总像潋滟着波光似的,且是春日来后融化的第一捧雪,干净又澄澈,甚至是温暖的,用甜蜜又天真的目光望着自己。

    谢枝不知怎的,十分怅然起来,可又说不清为何难过,她从被子里伸出两条手臂来,小声地哭起来。

    李承玉似乎也措手不及,他倾过上半身,顺着谢枝的手把她抱到自己怀里,轻轻地问道:“阿枝,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痛?”

    谢枝没答话,她也说不上哪里痛,可就是觉得没来由的伤心,趴在李承玉的肩上一个劲儿地流泪,任凭他像哄孩子似的哄自己,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

    谢枝再醒过来的时候,下意识摸了摸床沿,却发现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她侧过脸,被灯火晃了下眼睛,眯了眯眼,看着对面屏风上熟悉的卿云绕日,屏风后还依稀有走动的人影,甚至还能听到小声的交谈,微苦的药香在屋中浮动着,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回到了相府,甚至……睡的还是李承玉的床。

    她上一段记忆还停留在大雪,黑夜,铁面具,黑衣人,一时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她撑着手坐起来,发觉后腰还有些疼,想起自己之前确实受了伤,不过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疼了。她想要开口叫人,嗓子却因为多日未曾说话,干涩得厉害,冒出几个沙哑的词几乎连缀不成句子。

    但这细微的声响依然惊动了屏风后的人。骊秋迈着碎步子,撩开隔断内外室的纱帘,看到谢枝靠床坐着,原本耷拉着的眉眼一下子弯得跟月牙似的。

    “少夫人!你可算醒了。”她坐到脚踏上,用欣喜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谢枝。

    谢枝被她这一瞧,一下子便想不起来自己该说些什么了,又或许实在是因为千头万绪,反倒不知该从何问起了。

    好在骊秋有满匣子的话要说,这便像喳喳的鸟雀儿似的说开了:“少夫人,你被送回来的时候,烧得人都糊涂了,可把我们给吓坏了,您这一睡又是好几天,好在今个儿总算是醒过来了,大公子和夫人这几日也总是记挂着你呢,这下子他们也能安心了。”

    “我睡了好几天?”

    “是呀。”骊秋点点头,乌黑的眼珠子一转,嘴角便牵出一丝暧昧的笑来,“不过,你中间也睁了几回眼,就是好像不大清醒,一直哭着要大公子陪你呢。”

    “……”

    骊秋这么一提,倒真勾起谢枝一点模模糊糊的回忆来。她觉得这着实有些丢人了,因生病而泛着白的脸浮上两片潮红。

    骊秋还不算完:“而且呀少夫人,你不知道,大公子一听说你不见了,急得亲自去落霞山找你呢。那天下了好大的雪,在地上积了尺来深呢,大公子身体又不好……”

    谢枝默默瞧着骊秋,她再愚钝,这段时日也隐隐能猜出些骊秋的小心思的,只是……她避开骊秋殷切的目光,看着自己掌心的脉络,想着自己来到相府的第一天,李承玉对自己一字一句地说“从无婚配之想”。

    那时的自己想,她也是一样的。她长到这般年岁,也读过一些关乎情爱的话本,但她从来不曾抱过半分绮丽的幻想。世间的□□,向来是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她看着自己的母亲,本也是出身书香世家的闺秀,可是年年岁岁,为一家生计操劳奔波,浆洗衣裳,备饭奉茶,不再读书,不再作画,总是问父亲的意思,可从来不会说自己的意思。

    谢枝从小,在仰望母亲日渐疲累的背影的光阴里,慢慢地明白了一件事,女子若是嫁了人,就好比被夺了半幅魂灵。

    这微弱的反抗的火种,曾经被自己的父亲掐灭,所以她来到了这里;可是李承玉,又亲手将它点燃了。

    可是,可是……

    “少夫人?少夫人?你听到了吗?”骊秋看谢枝自顾自地出了神,忍不住心急地催问了几句。

    谢枝慌忙应道:“怎么了?”

    “我说,”骊秋认真道,“大公子为了找你,受了风寒,身子也不大好了,每晚都要去泡药浴呢。”

    “我……”谢枝想着想着,说出来的话又泡到了一滩苦水里,“我对不起大公子……”

    骊秋登时便后悔了,她原本是存着撮合二人的心思,可不是叫谢枝内疚的,更何况,谢枝这时候身子还虚弱得很。

    她忙扶着谢枝又躺下:“少夫人,你别太担心了,有孙大夫在,大公子并没有什么大碍的。你且好好歇息,可千万别挂心,不然我罪过可就大了。”

    谢枝摇了摇头,想了半晌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闭上眼睛。其实她心中纷乱,根本无法安心睡着,只是昏昏沉沉地半睡半醒着。

    骊秋看她歇下了,放轻了手脚走出了内室,招呼着在室内伺候的侍女们出去。

    她出门前又望了眼内室并无动静,这才小心地把门合上,低声教训道:“少夫人已醒了,可是精神还不大好,你们这几日在屋中伺候时,万万不可提及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少夫人心思向来重,可莫搅了她的心神。”

    众侍女纷纷小声应道:“姐姐放心,我们心中都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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