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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群儒·下

    “贞洁,本为女子之德行操守。可这德行,这操守,又是为的谁呢?”楼道口挤的人愈来愈多,谢枝非但不怯,望着对面乍白乍红的脸色,反生出一种快意来,“女子同为父母所教养,所以这一为的,自然是父母了,否则父母颜面扫地,贻人笑柄,便是做女儿的错。女子年岁既到,便应出嫁,因此二为便是自己的夫君。诸位以为然否?”

    几个学子面面相觑,只觉得谢枝话里话外反倒是朝着自己这方说话,便都迟疑着点点头,可又猜不出她接下来又要卖什么药。

    “所以,这才是古怪之处。原来自古以往,重贞洁求贞洁的都是男子,与女子自己并无干系。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又怎可求诸于人?因此,诸位既看重贞洁,不如以此二字自省己身言行,而不是以此为借口,窥探闺阁,以君子之名,行小人之事。”

    “好!”唐寻热烈地拍起手来。他这几日为流言一事奔走,听的腌臜话绝非谢枝今日听到的只言片语可比,心中早就憋屈得很。这下他虽被谢枝一番话绕得有些云里雾里,但见对面吃瘪的表情便觉得畅快。他也不将周遭嫌弃厌烦的目光放在心上,拍了好一会儿的手。

    “夫人此言差矣!”坐在后头的一位学子显然因这番话恼怒非常,起身便道,“人之异于禽兽者,莫过于知羞识廉,克己复礼。一个人读书明理,应以修身为先,达者才可兼济天下。若守贞洁,明廉耻,只是浮于表面,为父为夫,那么纵然此女子言行循规蹈矩,但心中仍旧是个不贞不洁之人。所以贞洁二字,并非男子苛求女子,而是女子应严于律己,防意如城。”

    “好!!!”这会儿,围看的人群不约而同发出更大的欢呼声。方才说话的学子一下子便有了底气,昂起脖子,一甩衣袍,像只已经斗胜了的公鸡又坐回了蒲席上。

    他斜睨着谢枝,观她如何作态。孰料等身后没了动静,谢枝也清脆地拍了拍手,然后说道:“公子这番话虽看似公道,实则却有失偏颇。‘贞洁’二字,实乃男子为女子所造之金枷玉锁,怎可与寻常道义混为一谈?难道,偷窃是失贞?逞凶斗狠是失贞?杀人越货是失贞?”

    看着对方嗫嚅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谢枝又不疾不徐地添了一句:“公子可切忌为了今日与我一夕之胜负,强赋说辞啊。”

    这时候,又一学子起身说道:“夫人所言贞洁别于一般之道义,我亦认同,因而要将此二字加于男子身上,便更是滑天下之大稽。自古男子三妻四妾,天经地义,可女子岂能心猿意马,朝秦暮楚,身侍二夫?”

    谢枝反问:“你们男子不是向来喜欢吹嘘自己海纳百川,明月入怀吗?可为什么女子能容忍自己丈夫的三妻四妾,你们男子却不能容忍自己妻子有第二个丈夫呢?”

    “这不是荒唐吗?”

    “恬不知耻!寡廉鲜耻!”

    身后传来混杂成一团的贬斥声,谢枝听在耳中,神色却没有一丝变化。

    方才说话的学子虽觉得她这一问实在是胡搅蛮缠了些,却仍旧整了整衣襟,故作恭敬道:“女子天生体弱,不事生产,是以需依附男子才可存活于世。而男子,下至贩夫走卒,可以气力赚生计,上至王公贵族,可以谋略治天下。男子娶妻纳妾,力之所及,有何不可?女子要养活自己尚且不易,还妄想二夫,难道不是不知好歹?”

    谢枝又笑起来。

    那学子被她笑得莫名其妙,还以为她是无言以对,不知该作何态了。他想着对方到底是相府的少夫人,不可真把人给得罪了,正想说句转圜的话,那一边谢枝却开口了:

    “我少时读《庄子》秋水篇,深觉坎井之蛙之狭愚,世上应无人能及,未料想阁下竟犹胜之。”

    谢枝又喝了口茶,问道:“敢问阁下何方人士?”

    那人被她说得恼怒,却不敢发作,只忍着气答道:“在下京城人士。”

    “我大晋南北纵贯五千里,东西横跨又有五千里,疆域广阔,地大物博,其间名山大川,飞禽走兽,珍奇异宝,不可胜数。阁下以己一厘之见,而揣度天下万万黎庶,正如坎井之蛙不识大海之汪洋浩瀚,实在是见笑于大方之家。”

    那为首的学子目含担忧地回头望了一眼,看那人涨红了脸,生怕他沉不住气,自己虽心中也愤懑,但到底也想着大局为先,忙夺过话头:“还请夫人赐教,我等眼界,究竟狭隘在了何处?”

    “江南两浙路有个地方叫明州,此地百姓多以蚕桑为业,有纺织、刺绣技艺精湛之工女,其资产往往倍甚于寻常平民男子,敢问这位公子,若以你方才所言来衡量,那这些工女也可娶个三房丈夫了?”

    那人嗫嚅了半天,说不出半个字来,最后愤愤地往蒲席上一坐,头往边上一扭,不再看她了。

    一时,竟再没有人站起来说话了。为首的学子迟疑了片刻,想着该说些什么话才好结束这荒唐的局面,又能给己方留下几分颜面。

    谁料谢枝这时候起身环顾四周,看着众人神色各异,最后又把目光落在了对面学子的身上,缓缓开口:“其实我方才的话错了,但这是因为我们说的事情,从一开始便错得彻头彻尾。

    “尔等表面虽说的是男女之别,实际却是贫富与权势之别,攀龙附凤、捧高踩低之心,已溢于言表。正如我今日从始至终一直对诸位恶语相向,诸位却隐忍不发,其实不过是畏于相府权势;可谁又能想到,我眼前如此温润和顺的诸位,竟在国子监中对舍弟拳脚相加,其实亦是仗着自家权势,以为我将被相府逐出家门,便可欺压到谢家头上来。

    “诸位现下或许仍旧心有不甘,但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过我与诸位仍旧有别。我是君子,是以只动口不动手。诸位以众欺寡,以大欺小,以势压人,即使没有今日这一番辩论,也早已落在小女子的下风。”

    谢枝故意用牙齿咬出“小女子”三字,听得对方目光乱窜,却一个都不敢看向她。

    谢枝饮尽杯中最后一口热茶,拦下了要为她添水的门役,摇了摇头,轻声道:“多谢小兄弟今日行的方便。”

    那门役在此供职日久,见惯了不少文人雅士,却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朝自己道谢,而这人方才还口吐珠玑将对面驳得哑口无言。他愣愣地看着谢枝扶案起身,似是浑然不在意在场或惊或异的目光,从众人自觉分开的一条道中走了出去。

    唐寻忙跟了上去,紧张而拘谨地搓着手,压低了声音:“少夫人,方才虽然骂得很是畅快,但是……但是我怕日后恐怕会有麻烦。”

    谢枝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她若继续在这些个望风使舵之辈面前低眉顺眼下去,不知还要叫身边的人受尽多少委屈。

    她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目光无意一瞥,却见楼道口站了个熟悉的身影,一时竟失神般愣在当场。

    只见那人从楼道的阴影下走出,约莫六七十岁的光景,鹤发白须,两鬓染霜,眉目平静而温和,脊背挺直如松竹,却难掩身形的干瘦嶙峋。

    谢枝看着他的面容一如多年前分别的模样,但终究被岁月的手刻上了几道皱纹。她心中盘桓着裴晚晴的割袍断义之语,可又因这久别重逢生出种难言的欢喜来。她眼中涌出泪花来,看着裴牧居站定在他面前,用寻常长辈的口吻亲切地问她:“怎么了谢丫头,不认识我了?”

    这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叫谢枝心中绷着的那条线一下子便断了。她把那日对裴晚晴的应允抛到了脑后,什么一诺千金,什么言而有信,都随它去罢。她用手背揩了揩眼角的泪,压着喉间的哽咽道:“老师,多年不见,您可无恙?”

    “哈哈。”裴牧居捋着长须,慈爱地看着她,“我回京已有一段时日,没想到与你虽同在京城,却到今日才有缘相见。我今日同老友在楼上品茗闲话,不如你也同来与我叙叙旧?”

    谢枝已说不出话来,只能含着欣喜的泪花点了点头,而后才忽地想到身后还有唐寻在。

    若是换作旁人,她一定会为裴谢两家如今的尴尬暧昧而踌躇不前。但唐寻是李承玉身边的人,她又深信李承玉就算知道自己与裴太傅私下往来,也不会责问自己,而会听自己解释。于是她道:“小唐,裴太傅是我的授业恩师,今日久别重逢,我们师徒得叙叙旧了。”

    唐寻本看到裴牧居出现在此,惊讶地微微张大了嘴,这就是或许知道当年弑储案真相的人,原来他竟是……直到听到谢枝同他说话,他才如梦方醒般应道:“少夫人,那我就在此等候吧。”

    见唐寻如此体贴,谢枝朝他感激地笑笑,然后才跟着裴牧居,从另一架扶梯上楼去了。

    等走远了几步,裴牧居回头望了眼身形业已被遮挡的唐寻,口吻难得有些冰冷:“那人莫非是李家派来监视你的不成?”

    谢枝被他问得一滞,忙笑道:“老师,您误会了,小唐是来帮我办事的。”

    裴牧居自然没有错过方才唐寻乍见到他时那异样的神色,只是这背后的缘由……他看了看谢枝一派天真神色,想着还是不要为她徒增心中负担才是,自己回去后再慢慢打探罢。

    谢枝见他眉眼深沉,吊起半幅心胆来,小心试探:“老师,您回京日久,我却一直未曾去拜访,你可会怨我无礼?”

    裴牧居温和的双眼像嶙峋的山地中藏着的那片水源,但那水深处,有种更为猛烈而深沉的隐痛,那是谢枝尚不能参透的。他看着谢枝,忍不住伸手顺了顺她耳边凌乱的鬓发,好似这只是一个平常的午后,他在家中等着贪玩的孩子回家。他含笑说道:“我知道你如今的境遇不比往日,有诸多限制,这还是要怨你那……”

    谢枝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的婚事,眼神黯淡下去,但她又不愿叫裴牧居为她操心,便强装出愉快的模样来:“老师,我在相府过得也挺好的,你看,我今儿不就出来了吗?”

    裴牧居又岂能瞧不出她的心思,他无言地叹了口气,也不忍去拆穿她,再加之此处也不是详聊之所,便等着回厢房之后再与她细说。

    裴牧居定的厢房在五楼,每间小厢房都由主人家挑了词牌为名。裴牧居走到“清平乐”前,便止了步,推门而入。却见屋内一方小几沸沸地烹着热茶,案上搁着一张古琴,缠枝莲花纹的熏炉安静地燃着香,一扇四折的屏风绘了一叶舟子泛于湖上,四周抱山,莫名有种潇洒却孤寂的画境。

    屋里还有一个人。

    谢枝方才听裴牧居提到他还有位“老友”在此,本以为是他昔日同僚,怎么也该有知天命之数了。可等她看清了那人模样,脸上血气尽失,不由得惊骇地倒退了一步。

    只见一人推窗而坐,凛凛的冬风缠绕着他未束的发和雪青色的衣摆,如玉山高峙,又似临岸垂杨。那炭盆罩笼里的星火也被吹得像被困的飞蛾一样胡乱飞舞。

    他听到声响,转过脸来,只见上头赫然覆着一张铁面具。

    谢枝手死死地抓着门框才不至于因为腿软而倒下去,但要不是裴牧居瞧见她的异状出言询问,也许不消多久她便要落荒而逃了。

    “阿枝,你这是怎么了?”

    看着裴牧居关切的目光,谢枝仍旧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只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指着那个铁面人——漫天经纶,积雪尺深,那个冰冷的长夜,和随之而来的恶毒的谣言。

    裴牧居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游移,结果,竟是那个铁面人先开口了:

    “太傅,我曾与令徒有过一面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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