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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不昧

    “余负深罪一十六年,自知虽引颈血洒于神主前,亦不能自赎己罪之万一,故妄以此残躯相搏,唯盼旧案尚能重见天日。然余走险入京,欲剖白于谢右言,乞聊谢此罪,不意晓其已与宰执相结秦晋。此人心性贪欲向利,或可见一斑,兹事体大,不可相托。举目四望,富贵皮囊如云,仗义赤心难寻,凄凄切切,岂可言表?夜来辗转,寤寐入魇,心魔难消,恐鬼蜮藏身射影,疑山魑出林虞诈,故尽言于此书,盼直人寻得,昭白旧冤于天下。倘不幸落于奸佞,余虽处九阴炼狱,亦耗尽心血咒之。

    “崇宁二十六年,余因罪下狱,听候秋后问斩。时审刑院知院程遗佩愿施以援手,但需余伪造官银印记。余一时贪生,遂应之。程遗佩亦允诺,余就此藏身故宅。孰料不出几月,京中忽传蓟檀总督谢有乔私吞边饷一案。余当即勾连二事,加之谢总督忠廉之名在外,便知闯下弥天大祸,冤污忠贤。捶胸跌足,泪水潸潸,然世事如水东流,岂可改之?况余尚存私心,企苟全此微躯于世。

    “十六年眨眼而去,烟云易散,此心难平。六千日夜,未尝好眠,又闻谢有乔之子谢临渊回京任职,思量此乃实言相告之良机,遂星夜赶来,岂止世事难料,人心易变,哀哉,哀哉。

    “此罪已言尽,然有一言,余未曾有实证,故留待此言。移祸于谢有乔者,似非程遗佩一人,且在朝中亦任高位,故余未敢告知官府。只盼此信落于刚烈正直之人,以希旧冤大白于天下。”

    月亮已攀上了黑漆漆的天幕正中,吝啬地收回洒进屋中的月光,只留下一角惨白。夜枭兀自在咕咕怪叫,夜风从大开的窗扇溜了进来,吹得烛火乱晃。

    真是奇怪的感觉,谢枝想。

    她知道赵彧和博叔都在看着自己,谁也没好先打破这连亘的沉默。但她只觉得脑海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甚至整个人也变得空空荡荡,夜风从这空无一物的躯壳里吹了过去,冷得她肺腑都在颤抖。然后顺着流经的血,连心也冷起来,但不消一会儿,又好像有一堆火放在心室下面烧。

    好疼。她不由得捂着自己的心口,继而觉得喉咙似乎也肿了起来,逼得她不得不张开嘴大口呼吸起来。

    “大小姐!”博叔看出她不对劲来,忙要去扶她。

    谢枝却像被抽干了力气,虚脱了般先一步摔倒在地上,捂着心口的手愈发用力。现在,那里好像有人拿了一把锤子在狠狠地敲着,誓要将它锤得四分五裂才肯罢休。真疼啊……谢枝恨不得把手穿进胸口才好,好想把心攥到自己手里,叫它不要受这般折磨了。

    好像有人在自己的身边喊着什么,可是她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身体里“咚咚咚”的敲打声一直扩散到耳边,

    赵彧敛起双眼,快步走到她身边,一只手扶着她半靠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掐着她耳后某处穴位,厉声道:“少夫人,快醒醒,你这样会出事的。”

    耳后传来的刺痛像插进了一把尖刀子,谢枝霎时觉得头骨碎裂般剧痛。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把赵彧猛地往边上一推,自己坐了起来,往前一扑——

    “哇——”一股腥热从喉间涌了出去,喷在地上,竟是一口心头血。

    “大小姐!”博叔大惊失色,难得失态地扑到她身边,急道,“大小姐,我马上给你找大夫来吧?”

    一旁的赵彧却理理衣袖站了起来,原本紧绷的面色也松缓了几分,甚至还轻声安抚道:“博叔,别担心,她已经没事了。”

    是的,谢枝也觉得自己能听到了,看到了,只是心口还在隐隐作痛,双眼更是火辣辣地疼。她转向满脸担忧的博叔,嘴角还挂着几丝血线,几乎哽咽着问:“你到底是谁?”

    博叔下意识看了赵彧一眼,看他目光沉静,没有反对的意思,才珍而重之地看向谢枝,一字一字道:“大小姐,我是前任蓟檀两州都督府参谋军事申屠博,是你祖父的佐官,是为了查明当年的真相而隐姓埋名入京。”

    他说完,便见两行热泪扑簌簌从那对哀恸欲绝的双眼里落了下来。他觉得自己也心痛起来。

    他前半生追随总督,无妻无子。他见过刚得知自己将要做祖父的总督,几乎抓着每个见到的人炫耀,好几天好几天地捧着他平日最厌烦的辞书只为了取个最好的名字,明明俭省得连身新衣都不舍得换,却还亲自去街上挑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具,几乎堆满了半个耳房。连带着整个都督府的佐官副将,都期盼着这个孩子——那会是都督府的明珠。

    然而,然而……

    像是忽然找回了身体的知觉,谢枝的眼泪一滴又一滴地落了下来,压抑在喉间的呜咽声渐渐无法自抑,成了撕心裂肺般的哀嚎,像是在旷野之中失去了母兽的小兽。

    她哭得肝肠寸断,哭得五内俱焚,几乎人生到此所有的委屈、落寞、困惑、不甘、孤寂,都要在这场眼泪里哭干哭尽了似的。

    谁也没有打断她,甚至是安慰她,因为那场边饷案带给谢家的,带给她的一切,是事外之人永远无法体会的。

    比起博叔的心痛难言,赵彧倒是一直静静地看着像个孩子般痛哭的谢枝,眼神中无悲也无喜。但这哭声似乎仍旧泛起了他回忆的苦海,他依稀记得在很多很多年前,似乎自己也这般濒死般哭嚎过。只是一次,仅那一次,在那一次之后,他好像就慢慢失去了什么东西,他感知不到别人的悲伤,痛苦,亦或是喜悦,爱慕。

    就如同此刻看着谢枝的悲恸,他明白这悲恸缘何而来,可一个明晃晃的念头又在心里招摇着——何以悲恸至此呢?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等到哭声慢慢平静了几分,他才难得纡尊降贵地半蹲到谢枝身边,道:“少夫人,我明白你眼下的心情,但是此事仍需守口如瓶,万不可泄露半分。”

    谢枝已冷静清明了几分,听闻此言,那双仍旧泪光涟涟的双眼闪过迟疑:“为何?如今我们已有了物证,正可以告知官府,重新调查当年的边饷案。”

    赵彧摇摇头,道:“少夫人,你想得太简单了。其一,这份物证的效力很低。你知道前段时日程遗佩被处以极刑一事吧,但你却不知,他的罪行之一便是毒害朱成碧,物证之一就是从朱成碧腹中寻到的一张字条。现在这两份物证有了龃龉,你如何证明这一份才是真的?”

    谢枝看着依然平平静静地躺在桌上的那封血书,耳畔又听得赵彧说道:“其二,朱成碧也说了,他怀疑当年栽赃你父亲的并非程遗佩一人,甚至那个人才有可能是主谋。而且那人当年便已位高权重,若我们轻易行动,恐怕会打草惊蛇,反而让他湮灭了证据。”

    良久的沉默后,谢枝的理智终于压倒了那些不忿抑郁,逼迫着自己极缓慢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们要从长计议。”

    看着谢枝双目无神,无所依着地望着前方,赵彧笑了笑,问:“少夫人,看来我们已经有了对彼此的信任。”

    谢枝闻言,却看向另一边的博叔,道:“博叔是祖父的好友,所以我相信他。他既然选择了跟随你,那我也愿意相信你。”

    博叔的脸部因不习惯动容,而显得有些诡异地轻微抽搐了一下:“大小姐……”

    赵彧点点头:“今日之事,暂时到此为止。既然少夫人信得过,那这封血书就暂且由我保管吧。毕竟你现在身在相府,万事需得小心,而且……”

    他不大自然地比划了一下:“而且你眼下哭得双目红肿,等下回去之后,还得想好说辞才是。”

    谢枝知道他说得对,不由垂下双眼,陷入思虑。

    赵彧倒像是早拿定了主意,提醒道:“看来少夫人这几日事忙,忘记了明天是什么日子了?”

    “明天?”

    “是会试放榜的日子啊。”

    谢枝这才恍然,一瞬间不禁自责起来,她这段日子真是忙糊涂了,竟忘了对谢归来说如此重要的日子。

    “看来少夫人已明白了。”赵彧直起身子,“天色已晚,少夫人得快些回去才是了。我看你身边并无随侍,会让人跟在你身后保护你的。”

    谢枝游移不定地看了他一眼,又移开目光去:“多谢赵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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