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鸩止渴

    夜已很深了,街上杳无人迹。谢枝茕茕独行,若换作往时她一定觉得害怕,但此时她心绪翻腾,搅得三魂七魄都散了似的,反倒自个儿像具行尸走肉了。

    “阿枝?”

    谢枝倏然驻足,这熟悉的声音把她魂儿又给唤了回来。她仍然湿红的双眼隔着夜里蒙蒙的雾气,看到一点橙光愈来愈近,然后那影影绰绰的轮廓终于明晰起来。

    “大公子……”她的眼泪几乎跟着语声一道落了地。

    “阿枝,你……”李承玉见她,原本因担忧而紧锁的双眉终于舒展了几分,可正要板起脸来好生训斥她几句,却见她抹着眼泪扑到了自己怀里。

    那瘦小的、温暖的、因哭泣而不住颤抖的身体紧紧地贴着自己,叫他无论如何也硬不起心肠来。短暂的手足无措后,他用空着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如同安慰一个孩子一般,道:“阿枝,你可是遇到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同我说。”

    那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胸前蹭了蹭,然后扬起一张泪水涟涟的脸来,抽噎着问:“大公子怎会在此?”

    “你到晚间还不曾归家,亦无人传来口信,我自然担心,是以派人去信王府打听,姨母却说你早就离开了。这下你便失了踪迹,我和姨母便赶紧派人出去寻你,可一直没有回音。我在家中左右也坐不住,就也出来四处找找,结果刚上大道就正好遇着了你。”

    谢枝一听,更觉羞惭,用手背揩了揩眼泪,为掩饰心虚而垂下脸去,将一早准备好的托词合盘说出:“大公子,对不住,我……我又惹麻烦了。其实我只是想到明天是科举放榜的日子,就想着去见见阿归,没想到又和父亲起了些口角。”

    李承玉干净沁凉的手指抚上她哭得发红发烫的脸颊,替她仔细擦干被她糊得乱七八糟的泪痕。谢枝因此被迫仰望着他,看到他低垂的双眼温柔到几近令人心碎。

    像是某个月夜里泊在芦苇丛中的小舟,静谧,温暖,可作疲惫无依的旅人暂时的庇护,可它终究还是会离岸,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平安回来就好,你也莫要自责,只是记得下次若有临时的安排,千万要遣人送个口信回家,好叫我心里有底。还有你父亲也是,你们父女俩明明难得见一面,明儿个又是阿归的大日子,他怎么又同你生起气来了?阿枝?阿枝?”

    看着谢枝的眼神逐渐涣散飘忽起来,李承玉以为她走了神,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语气严厉了几分。

    “啊?哦!我在听,我在听。”谢枝忙应道。

    看着她这般失神落寞的模样,李承玉到底还是生不起气来,于是只说道:“好了,那咱们先回家吧,我也赶紧让唐寻他们回来。对了,明日你记得让账房那儿支些银子出来,分给寻人的几个伙计吧,包括信王府那边,大半夜的他们也不容易。”

    “好好,这是应该的。”谢枝答应得飞快。

    两人走在回府的路上,夜雾被他们拨开,又在身后合拢。谢枝像是觉得冷,不由自主地朝身边的人贴近了几分。

    隔了一会儿。

    “大公子,我饿了。”

    “怎么,现在你父亲连饭都不给你吃了?”

    “是啊,老头儿蔫儿坏着呢。”

    “……现在厨房的人都睡了,你将就着吃些屋里的点心吧。”

    两人一路絮絮叨叨地闲扯了一路,连回府的路似乎都变得不同往日的短。

    李承玉拨亮几支烛火,那瞬间燃起来的融融的火光,仿佛褪去了谢枝身上往事的尘埃一般,叫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见李承玉端来一盘糕点和一壶热茶,谢枝先拈了块塞到自己嘴里,然后含含糊糊地问:“骊秋她们呢?”

    “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小心呛着。”李承玉道,“骊秋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诓她你今日被姨母留下,要在信王府过夜,所以她和其他人早就歇下了。”

    谢枝点点头,又喝了口李承玉刚给她倒好的热茶,顺了顺嗓子,忽地耳朵一动,轻声问道:“大公子,你听到什么声儿了吗?”

    李承玉看了她一眼,转身往窗台走去,从窗框上捧起什么东西来。待他再转身时,谢枝才看清,竟是一块软布上躺着一只绿背黄鹂。

    李承玉小心地将它放到桌上,谢枝看到这黄鹂翅膀上被人小心地缠了几圈绷带,两只黑豆般的小眼睛正滴溜滴溜地看着周围。

    “傍晚的时候,这只黄鹂掉到了院子里,我已经让孙伯来看过了,它的翅膀受了伤,还得将养一段日子。大概是被哪家的顽童打弹弓给打着了吧。”

    他说话的时候,眼睫也软趴趴地垂下来,暖融的烛光聚在他的眼睛里,像是两颗小小的太阳。

    谢枝觉得自己在这灿烂而不迫人的光照下,有融化的雪水潺潺地从自己心上淌过去。

    在这样一个瞬间,她很是迫切地想说,大公子,我喜欢你,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在意我,关心我,照顾我。

    可这股躁动的勇气,很快就被那只黄鹂轻轻的叽喳声给轻而易举地吹散了。

    其实她和这只黄鹂又有什么区别呢?她只是偶然途经了他的院子,被他好心捡起来照拂,这照拂不是出于任何一种情感,而只是他天生的好心。而她总有一天,也是要飞走的,因为她有自己的巢穴,这里怎么会是她的家呢?

    若是鸟儿开口说话,还要鸠占鹊巢的话,恐怕就连这仅有的一丝关切也会被收回吧?

    心上那奔涌的溪流又渐渐平息下去,且愈发干涸,最后只露出一道圆润的生着青苔的卵石来。谢枝把最后一口糕点塞进嘴里,明明是甜蜜的滋味,嚼到最后,却在舌尖蔓延开越来越重的苦味。

    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轻轻道:“大公子,那我就先休息了。”

    李承玉正在小心地摸着那黄鹂未受伤处的羽毛,听到她说话,就抬起脸来,道:“好,早些休息,明天一定是个好消息。”

    谢枝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于是笑着目送他进了内室,然后吹熄了烛火,自己除下发饰,换上寝衣,躺到了榻上。

    她在黑暗里睁大了双眼,那些平息下去的纷杂的念头又卷土重来,在她的脑海里演了出七国战乱般,直逼得她脑袋嗡嗡直响。

    她响起方才李承玉抚摸着黄鹂的手,她多希望那只手现在也可以抚摸着自己,他并不知道自己今日所受的创伤,其实并不亚于那只鸟儿啊……

    她伤心而委屈地想着,想着,也无法估量到底过了多少时辰,终于神思涣散起来,失去了抵抗的意志,而慢慢沉入梦里。

    或者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曾经真切发生过的回忆。

    那是在回京之前,父亲忽然急着要为自己寻一门亲事,托了好几家媒婆说亲,好不容易才有家答应上门来看看。母亲紧张又局促地为自己打扮,甚至还挤出些银钱来给自己置办了一身衣裳,鹅黄色的襦裙,绣着精致的萱草纹,还精心给自己编了好看的发式。母亲用仅留下的还没典当的一只珍珠梨花银簪插在自己发间。据说那是她祖母送她出阁时的礼物。

    她这辈子都没有打扮得这样漂亮过。

    然后媒婆来了。她那打量货架上物品般的尖锐的目光像一支银针,扎破了谢枝沉浸在幻想里的鼓胀的心。

    媒婆把父亲拉到一边,好似避着自己,嗓门却又大得像叫自己故意听见似的。

    “谢县令呀,你不要怪我说话直,你家姑娘样貌又不算出众,手脚做活做得都粗糙了,最紧要的是……是这个出身啊,哪户好人家愿意要她呢?若您肯降低些要求,我保管替您说门好亲事。邻街的张大夫最近正好也想寻个媳妇,虽说年纪大了些,可是这不正好能体贴人吗……”

    谢枝看到坐在一旁的母亲双目放空了会儿,然后慢慢撇过脸去,双肩颤抖起来。谢枝好想走过去,抱着自己的娘亲,笑着告诉她压根没什么关系,嫁不出去有什么要紧,正好可以一辈子陪着她。

    可是她说不出口了。

    她的簇新的衣裳……她的唯一昂贵的发簪……

    谢枝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又会想起这些,心里又一阵一阵抽痛起来,不由又去想晚间李承玉在烛光里望着自己狼吞虎咽的样子。

    平静,温柔,眼里只有自己,尽管这目光并非出于爱,却也是真心。

    不是媒婆在评头论脚的挑剔,不是母亲的怯懦和不安,不是父亲的厌弃和埋怨,不是老师望着自己而时常陷入回忆的飘忽……

    为着这份真心,已经是她干涸人生里唯一饮鸩止渴的解药了。

    她捂着这份解药,心好像真的渐渐不再疼了。她慢慢地想着,她也知道不能一辈子倚靠着这解药而活,唯一的办法是查清当年的真相,那是解开捆住自己人生的死结的唯一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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