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灵秘境4

    入目是与离开前无甚差别的屋子,床榻上的被褥整齐叠放,褥单上有一块褶皱,是曲欢扶秦肖肖坐下时留的,桌上茶杯摆放的位置没变,杯中的半杯水也没少,窗子大敞着,刺骨寒风刮进来,床帘猛烈摇晃,其余器物因有阵法保护,一动不动。

    她也一动不动,缩坐在墙角,埋着头,长长乌发遮住面颊,双手环抱住膝,露出的衣袖褶着层层血痕。

    房门打开,带来与窗户间的对流,风声一阵阵变得浩荡,她慢吞吞地抬起头,面颊苍白,眼眶红肿,眼皮费力地撑开,对焦,叫曲欢仿佛从迷惘柔软的雾灰云层坠入一汪幽暗哀丽的忧凉池水。

    她眼睛肿得像鱼泡,挺有喜感,然对望的一眼,弄得曲欢莫名其妙也有泪意。

    他自然不会跟着哭,僵在门口,想去看看她怎么了,又不知怎样看看她,怕坏事情,还得再酝酿一二分。

    秦肖肖缓了几秒,率先反应:“你怎么才回来……”

    一开口,忍不住嘴角向下弯,“哇”的一声,大滴大滴眼泪便落下来,“我一直在等你,好多人都来了,你还没有来……”

    “魔龙不见了,大家也都上来了,我一个一个数人头,生怕看错了你,我本来都把眼睛敷好了,结果你不来,我眼睛都又肿得看不清了,又疼又丑呜哇啊啊啊……”

    她蜷在自己的角落里,放声哭泣,像一直委屈的孩子忽然有了靠山,牵着大人衣角声音洪亮地倾诉。

    曲欢终于停止发愣,急到她身边,半抱住她,“我……”

    斩杀魔龙后,大概设阵囚尸花了一些时间,看热闹又花了一些时间……

    嘶,这他没办法解释啊,怎么看都很混账。

    曲欢摸到女孩手臂虚浮无力,听其干嚎的嗓音疲软竭力,又去摸她的小肚子,果然,肚里空空。

    “这么多天,姐姐没休息么?”

    秦肖肖没力气哭嚎了,细细地抽着气,埋进少年怀里,面颊左右摇摇,以他胸前衣服当拭泪巾。

    湿热泪滴沾湿布料,她又轻蹭,弄得曲欢温温痒痒,不合时宜地想入非非。

    真像一只委屈巴巴往人怀里拱的小猫,曲欢只想抱着她,挼她软乎乎的身子。

    然思绪很快扭正。

    曲欢意识到,姐姐撒娇又耍赖,只是想要掩盖真正的哀意——在敷眼消肿等待他之前,又为什么哭肿了眼呢?

    曲欢捧她两颊,给人推离胸前,牵起她的手臂查看,伤口刺目,不是尖刃利器所伤,而像是用钝器,一点点凿出来的。

    曲欢顿时脸色阴沉,“姐姐看见什么了?是有什么小鬼出来吓姐姐么?什么样的,我给它找来,好好给姐姐赔不是。”

    曲欢入门前就看过,房间只有秦肖肖一人在,且不能进不能出,不存在什么不能显形的小鬼惹哭她,但曲欢就是想给她找个背锅的。

    只要秦肖肖说,就算没有,曲欢也能给她找出几个来。他不能相信姐姐又像曾经一样,无缘无故存死志。

    曲欢一面帮秦肖肖治伤,一面放柔声音哄道:“不急,姐姐慢慢想。”

    就算真没有,曲欢改变她记忆,也要给她硬塞入一个小鬼。

    曲欢已经在找倒霉蛋了,要看起来凶恶的,才能做吓哭姐姐的鬼,但又不要太丑的,丑得直接留阴影……那些不合适的,直接掐灭。

    越找越失耐心,直接杀了许多,但最后一刻,秦肖肖温凉的手臂环过他,安安静静,依偎着他。

    曲欢顿时停手。

    女孩轻轻地,一把按住了他激升的暴虐情绪——没有合适的,都死了吧。

    曲欢冷静下来,他或许不该这样对姐姐,随意更改姐姐的记忆,姐姐似是而非地记得,想必会更加难受。

    女孩四肢冻得像冰块一样,曲欢将人抱到床榻,拆开被子捂上,见风雨飘进来,欲去关窗。还未转身,衣角即被人抓住。

    女孩眼睛肿得都看不见了,不好意思抬眼,一直小心地埋头躲着,一双手僵硬十分,手指颤抖,废了好大劲才把布料扯着,却仍是不肯放开。还真是只病恹恹的黏人小猫。

    曲欢只得以术法关窗,转身回了床榻,将人连同身上被子一齐抱着。

    “姐姐,莫要哭了,是我错了,我应该早些回来的。我斗完魔龙,太累了,就在海面歇了一歇,我真知错了,我应该回来同姐姐一起歇息的。”

    曲欢装傻充愣,把秦肖肖哭的原因全归罪于自己。

    看她眼睛一直细细碎碎地流出泪滴,曲欢心墙仿佛被密密麻麻的小石子堵上,不时从缝隙渗出来的,也是酸酸涩涩的水。

    他说完,竟开始真觉得自己错了。

    他本可以快一些解决魔龙,但偏喜欢慢吞吞地戏耍,明明可以赶走那些贪欲熏心的人,却偏要待他们死尽才入海去设阵,刚还又楼下看热闹……他怎么就不能赶早些回来呢!

    他干坏事,给不认识的天下人捣乱,收获了一点点欢愉,但这欢愉远远比不过他看到姐姐又又又哭了,那种心情的淤堵。

    但曲欢不讨厌这种“淤堵”,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就喜欢看姐姐哭。

    但若是姐姐能只为他哭,那就再好不过了。

    可姐姐现在愿意装作是为他哭的,这种主观意愿不该叫他更满足么?

    曲欢心里矛盾得打了一圈圈绳结,快给他自己绕死了。

    他找到秦肖肖藏起来的细小伤口,将她袖子挽到上臂,拿灵力轻轻在伤口周边温熨。看她埋头安安静静,一声不吭,但疼得眼睫挂上几颗大泪珠子,颤一下落一滴,曲欢又气,又心疼。

    这么怕疼的人,这回学坏了,也会拿着自己自伤了!

    他都不舍得叫人动她一根寒毛,她倒好,拿什么东西捣这么多下。

    “姐姐还说我,姐姐不也不爱重发肤,以后姐姐哪里有什么脸面说我?”

    “我听闻,同样的伤,女孩会比男孩更疼些,姐姐别看我粗糙,尽学些不好的。”

    “姐姐不能整天哭啊,眼睛会哭坏的……姐姐不是说过眼睛是我的么?我可不要一双瞎了的眼睛。诶别别别,别再哭了,姐姐,姐姐,我错了,瞎了我也要。”

    “肚子饿了么?要喝水么?吃些热的吧,吃完好好睡一觉,我在这里,那些小鬼不敢来吓姐姐,好好休息,木嘛,我陪姐姐一起。”

    曲欢像个小怨妇一样,一直念念叨叨。端来热水看秦肖肖喝下,又接过杯子放回,抱着人亲了亲,戳戳她脸颊。

    “姐姐的炉子呢?借借我,我去给姐姐弄些热的吃。”

    逼得秦肖肖抬眼,哭腔沙哑,“你会么?我吃辟谷丹就好。”

    “这有什么难的?”

    曲欢从没做过人间粥饭,幼时是个小少爷,用不上他动手,成长时整日修炼,吃丹药度日,不会花时间在五谷上,后来辟谷,也就更不需要了。

    但他从来学什么东西都容易,因而信心满满。

    “那我要吃面条。”

    秦肖肖胃里已经没知觉,不太想吃东西,就是很想看曲欢和面团、擀面的样子。

    “好~姐姐稍等。”

    曲欢拿面颊蹭蹭她的面颊,又黏糊一阵才起身。

    置出炉灶,秦肖肖裹着被子窝到带靠背的椅子上,在曲欢不远处看人捣鼓,她故意不说话,看曲欢懵懵地望着一袋面粉。

    【这要怎么变成面条?】曲欢问鬼徊。

    【……主人,我像是会么?】

    【没用。】

    曲欢以灵力为面粉赋形,直接聚合成细条模样,而后便放入凉水中,以灵力温煮,连柴火都没用上。

    面散开,成了面汤……

    曲欢偷瞄一眼秦肖肖,飞快地把失败品处理了。

    “噗,”秦肖肖苍白面颊泛出笑意,被逗乐,“要先和面,面粉里加些盐,用凉水搅。”

    曲欢照做,加盐和搅动均没用上手,而直接以灵力操作。

    秦肖肖不满地撇撇嘴,“好了,搅好了,没干粉就可以了,下一步,要用手揉,给面团成团子,揉出筋道。”

    她在“用手”二字上加了重音,眨眨眼睛,一本正经地望曲欢。

    曲欢蹙眉,“一定要用手么?”

    “嗯呀,这是精华。”

    不然她为什么一定要看人做饭?曲欢手这么漂亮,不揉面可惜了。

    曲欢却看向自己双手,面色有些寂冷。

    他总觉得血渍没有洗干净。魔龙的血溅到身上有灼烧感,浸入皮骨,不那么容易去除。海底混了各种人和兽的血液,他在里面泡了挺长一段时间,即使有保护罩,心理上依然觉得自己脏脏的。

    他不太敢用手。

    又不忍心不满足姐姐。

    【主人你……我大开眼界。】

    曲欢依然是用灵力照着秦肖肖的步骤操作,但秦肖肖眼中,曲欢在亲手揉面——他为做一碗面,还特意设了个幻境!

    鬼徊震惊,维系一个幻境所要耗费的心力比做一碗面不知道多了多少,有力气也不是这样浪费的吧?

    【主人,你……虽然您不爱听,但阿徊必须说,您为何不对娘亲坦诚您不愿,总不能在这等小事上都骗她。】

    数年来,曲欢对秦肖肖设过几千个幻境,鬼徊不解,以往,曲欢杀人怕秦肖肖害怕,设幻境也就罢了,但这次,煮碗面都设一个幻境,实在是太随心意了!长此以往,鬼徊觉得曲欢事事都能以幻境蒙混。

    总用幻境,犹如人染上了成瘾的毒物,到底是不好的。

    【主人,您为何不能爱惜自己的力量,与魔龙战了几日,您不需要休息么?还耗费力气做这等事,阿徊也会担心的呀。】

    鬼徊说着,把曲欢逗乐了。

    【你担心我什么,担心我什么时候死么?】

    【主人……】

    【早便想说清楚了,鬼徊,我们算哪门子主仆,我们何曾签过什么主仆契约?你长在我身上,我们顶多是寄生关系。当年我断臂都没能把你摘出去,现在年长了几岁,兴许能做到呢?】

    当年,曲欢被秦肖肖坑的第一道——他接了她递过来的不知名树木种子,受蛊惑,无知无觉地将其放入自己体内,而后再也拔不出来。

    也不是实在找不出分离办法,但曲欢偶尔觉得很寂寞,所以才放任鬼徊吸食自己精血、长在自己身上,时不时能同他说几句话。

    但曲欢现在不需要鬼徊了,他动了抛弃他的念头。

    【你怕我死了吧,哪里找这样好的寄主,不过我若是死了,你吞噬我躯体也能替代我‘活着’,那样才自由吧?你说你担心我,我一点都不信,收起心思好好修炼吧,少来管我的事——还有,娘亲,叫这么恶心,活了几万岁的家伙。】

    鬼徊之前一直是老头模样,老得皮肉低垂,脸上是纵横交错的狰狞藤蔓,眼睛位置是两个空洞洞的黑洞,除了曲欢,谁看他都会被吓坏。直到曲欢喊他变幼弱去哄秦肖肖,鬼徊才成为孩童,稍微不那么可怖,稍微讨喜一些。

    活在曲欢识海的鬼徊并没愣神太久,旋即回复。

    【我陪了主人这么多年,主人要以如此冷冰冰的字眼衡量我们的关系么?】

    鬼徊学会了委屈,以孩童声音控诉,【她赋予我新生,她确实是我另一种含义上的母亲,主人不信其他人,但知道我不会伤害她,才偶尔放心把我留在她身边。我已然是新的枝丫,不是旧的那个。本体确实存在了几万年,可我诞生于母亲折下我的那一刻,我还比主人小几岁!】

    【我想和主人结主仆契,这样主人就不会时时刻刻都想要抛下我,您那时砍断四肢,我吓坏了,到处找地方躲,阿徊恳求主人,不要再想抛下阿徊。】

    【你,我,娘亲,我们三个待在一起,不可以么?青垣总说你们是他仅剩的家人,那为什么阿徊不能说?你为什么要把我当成一个恶心地爬进身体的蛆虫,我已经尽可能沉睡自我意识,若非您唤,绝不出来,我只是……意识存在起就跟着您,我不想离开您,也不知道怎样离开您。】

    鬼徊很久后才有了人族的美丑意识,知道了他一开始出现在曲欢面前是多么丑陋,可那时候,曲欢不曾嫌弃他,曲欢自己是孩提模样,赤魔之地,赤红的血色天空下,万里孤寂,孩童把他当成巨树,枕着他入睡……只是偶尔心情不好,想把他剔除而已。

    某种意义上,鬼徊憎恶秦肖肖,因为从秦肖肖再度出现的那天起,他开始无期限地在曲欢意识里沉眠,真成了一个树蔓工具,曲欢不使用时便被死死压制。

    一室之内——

    幻影在秦肖肖的教导下,揉面,醒面,擀面,切面,入沸水煮。

    讲完全部流程,秦肖肖一点点歪了脑袋,缩在座椅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面熟了,幻影继续放置佐料,曲欢在听鬼徊喋喋不休的控诉,听得头大,不知何时这小树苗变得这么话痨。

    面煮好,曲欢直接禁言鬼徊,接过热腾腾的面碗,抢了自己幻影的功劳,到秦肖肖座椅旁唤她起来。

    “姐姐,尝尝看,合口味么?”

    他幻影煮的,怎么不算他的手艺呢?

    女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面颊睡得有红印子,模样可爱,曲欢将碗置于桌上,跟随心意亲亲她温凉唇瓣,而后拿过她裹身裹得暖呼呼的被子,放回床上——轻微的强迫症叫曲欢还施法叠好了被子。

    回过脸,十分无奈。

    女孩蠕动着把脚放下椅凳,觉得地面凉,一只脚踩在鞋上,另一只踩在前一只的脚背上。她头发略凌乱,弯下身子准备吃面时,长长两缕头发垂下阻拦她。

    她神情茫然,眼睛眨了眨,僵住了,一动不动,像短短几分钟里睡断片,懵得不行,只眼睫上依然挂着剔透泪珠,记得一点点往下掉。

    曲欢一时间有些出神。

    她看起来太脆弱了,比曲欢过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要脆弱,像一片零落的花瓣,不用人攀折,只需轻轻一阵风,便能把她吹落;像美丽梦幻的琉璃盏,随便谁移动一点点,便能给她摔碎。

    她大多时候都在笑,但更多时候在哭。她说她很满意现在的日子,可是曲欢能看出,她不满足,即使有他每天陪在身边,她依然很悲伤。

    姐姐只是需要他,姐姐不一定,如他期待的那般爱他。

    可曲欢已经觉得自己为了待在她身边,将自己驯成了温驯的狗,多么无害。

    屋外,对入场券的抢夺仍在继续,人声喧闹,不断有人路过楼道,在房门前奔跑,不是没人敲他们屋子,想揪出房间里躲着的胆小鬼,出去一战,交出入场券。若是只有曲欢自己,他必然出去,顺手杀几个看不合眼的人。可现在,他只把结界层层加固,叫别人攻不破。

    风声残暴,柔弱的女孩子缩着肩膀流泪,而曲欢看她,在想自己为了什么。

    “铛”的一声,二人同时回神——

    瓷碗落到地上,多缕黏糊的面制细条从桌面耷拉下,卷曲成不同形状,辣椒片,绿葱花,沾得到处满是,带油腥的汤汁溅了桌布几个污点,地面上流了大滩,女孩的手、胸前、衣摆、脚,亦全是。

    秦肖肖自曲欢入屋便开始尽力压抑的脆弱、努力粉饰的太平,就这样破碎了。

    曲欢第一次给她煮东西,满心满眼期待,端到她面前,而她迷迷糊糊,没端稳碗,洒了。

    很脏,弄得到处都是。

    她眼泪夺眶而出。

    发懵的大脑终于醒了。

    曲欢不在的几日,她度日如年,浑浑噩噩,曲欢回来她怕惹人担心,便率先开口怪罪,装作自己没事了。

    其实她不好,她一点也不好,她是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废物,现在连肚子饿吃个东西也能搞砸。

    身上是油腻汤汁,她第一时间找不到纸巾,便无措地弯下身子,埋着脸小声啜泣——她没颜面大声哭了。

    曲欢走过来,一个净身术便消去所有污迹,再用控物术法,炉灶自己烧水蒸腾,面粉自己揉搓成条跳入锅中,而他置来温水,以手巾沾取,牵起女孩的手轻轻擦拭。

    “姐姐,哭什么,不就摔了个碗嘛,要是姐姐特别喜欢这碗,以后我们再去买一样的,这也值得姐姐哭?”

    虽净身术已消去全部污迹,但曲欢还是把她刚刚沾过油污的地方都轻轻擦了一遍。

    新的面很快煮好,温度适合后,曲欢把筷子握进秦肖肖手中,“尝尝?”

    秦肖肖眨巴着泪眼,望进少年融融笑意的眼中。

    “还是说,我喂姐姐呀?”

    “不、不了。”秦肖肖吸吸鼻子,欲接过筷。

    “哎,让我喂一下嘛,”曲欢轻刮她哭红的鼻尖,“哭鼻子的小花猫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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