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尽日暮时分，黎慕白与赵曦澄甫从城郊的小河边归来，王赟与赵姝儿就来到了凉王府。他们二人查清了罗小绮前一日的饮食情况。

    罗小绮在三月初八日，早膳是在罗家食用，吃的也是红枣粳米粥。那粥是罗家好几人一起食用的，除罗小绮外，其余人均无中毒。

    选妃结束后，罗小绮在路上遇到皇后远房姨侄女高仪，高仪送了一方四味糕给她。随后，罗小绮带着四味糕去了公主府，并与卫韶樱一起分食。卫韶樱目前身体无恙，没有中毒迹象。

    随后，罗小绮与卫韶樱闲谈，接着就回到了罗府，一直未外出。晚上，她与家人一起用了晚膳，便早早歇息了。晚上的饮食也没有用到芹菜，且罗府众人均无恙。

    几人讨论一阵，端王府派人来接赵姝儿回府。王赟便与赵姝儿一起告辞，约好明日再探讨。

    黎慕白因去城郊小河边查案时，衣裳鞋袜被打湿，于是先回柠月轩更换。

    至晚，有皇后的女官念珠领着几名宫女入了凉王府，传达皇后对四皇子赵曦澄的关怀。

    皇后的女官念珠领着宫女离开后，黎慕白携着罗纹笺、赤玉彤管、赵曦澄画的几幅案发现场画到了不梨居。

    不梨居只点了一盏灯，赵曦澄正坐在案前，目光冰沉幽黑，如无涯的暗夜凝聚于一滴，又如千年的积雪压缩成一线。黎慕白身子一颤，心蓦地一缩，感觉一室灯光都被冻住了。

    走近一看，那案上正铺着“江山眉妩”图。鲛绡雪做成的画纸，渗着瘆人的白光。图中的鳏夫图像若隐若现，在昏暗的光线里，如鬼魅般噬人心智。

    “殿下！”黎慕白深吸一口气，用手轻轻覆住画中图像，一字一顿道，“殿下不是天煞孤星命格！”

    她的声音清清泠泠，仿佛一把小玉锤子在坚冰上敲着。赵曦澄眼皮一跳，只见她双眸澄明见底，透着不容觑视的坚定。

    “为何？”他冷硬地问道。

    “我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

    “说不定哪天你就罹难了，你不怕？”

    “我怕！”

    “也是！”赵曦澄目光又冷了几分，语带嘲讽，“世人谁不惜命。”

    “我惜命，是因为我父母之死的真相还未查清。”黎慕白顿了一下，又道，“我虽怕，但我不信这些。我自十二岁始探案，经手的案件中，就有不少是假借鬼神诅咒来作案的。可那些鬼神诅咒，在案件查明后，都不过是居心叵测之人用来掩盖罪行的迷雾而已。”

    “那依你看，这画作何解释？”

    “这画，肯定暗藏玄机。它既是先皇后遗物，那就请殿下相信先皇后。”

    “母后虽然走得比较早，但对我的疼爱，我自是铭记于心。”

    “嗯！依我之见，这画定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动过手脚，假造鬼神诅咒。现下，只要殿下肯多给我些时间，假以时日，我定会找出画中幽谜。”

    赵曦澄抬眸，见她本是莹白的脸，在昏黄的灯光里晕出一种异样的亮橘，尤其是一对眸子，堪如明镜。

    “好！”赵曦澄掷地有声，“这些装神弄鬼的流言蜚语还吓不倒我。你放心，无论结果如何，你家的火灾，我定会助你查清真相！”

    “谢殿下！”

    赵曦澄收起卷轴，又问起黎慕白关于最近两起案件的看法。一起是上巳节城郊小树林的水晶兰案，一起是罗小绮中毒遇害案。

    黎慕白掏拿出赵曦澄画的案发现场画，一边翻看从大理寺带回来的案卷备份，一边用赤玉彤管在罗纹笺上涂涂写写。

    她指着画中的女尸，又在罗纹笺上画下披帛、衣饰等符号，一面向赵曦澄叙说：

    上巳节城郊的小树林里，死者一为女性，年龄约三十又五，目前仍未查明身份。女尸脖子上有勒痕，勒痕与她身上披帛对折后的宽度吻合，初步断定凶手是用死者的披帛勒住死者脖子，从而导致死者窒息而亡。

    依勒痕来看，凶手双手力度不小。

    此女尸最大的疑点是她的穿着妆扮与余音阁的琴霜一模一样。女尸手指上的茧子，应是常年拨弄琴弦所致。因此，可断定此女擅琴。

    另一死者，于生长水晶兰之处发现。从土中掘出时，尸体的皮肉已高度腐烂，初步断定身亡时长至少有两至三月。尸体的骸骨呈白色，无中毒迹象，头部顶盖骨有裂痕，可推出此人头顶曾被他人用拳头大力击打过，造成致命伤。

    该死者疑点有二，其一是死者骨架的维度接近成人水平，可根据骨架长度来看，此人身量应只有三尺余，约与七八岁小儿高矮一般。

    其二是死者身上尚存的衣裳，其款式、纹样与花色都不是京城衣饰模样，有些像异域服饰。

    黎慕白掩上此画，拿过一张罗纹笺，写下疯妇等字迹与符号。

    今日她与赵曦澄去了城郊的小河流查案。小河流距离发生命案的小树林不远，河里前不久发现了一具女尸。女尸正是上巳节她与王赟、赵姝儿遇到的那个疯妇。目前还不知疯妇与此案的关联，但疯妇在上巳节那日对黎慕白等人叫道的言语中，有“禽兽！杀人！”一语。由此可推出疯妇应是看到了凶手作案过程。

    小河两岸长满了鲜绿的水草与大片紫红色野花。王赟说铜币、布条、翠色翎羽便是在那水草野花处找到的。

    铜币、布条、翠色翎羽半旧不新，布条有豁口，似被扯过。

    黎慕白想了一阵，也没想出这三样东西有何作用。

    “罗小绮一案，可与这几起案子有无关联？”

    赵曦澄的话打断了黎慕白的思索。她丢开手头画满符号的罗文笺，另抽出一张新的来，写下罗小绮三个字，一面涂画一面分析：

    罗小绮，两朝元老罗正源嫡孙女，被选为凉王妃后第二天就中毒身亡。此案疑点有三：

    一是上巳节那天，罗小绮还未至午时便返回内城，而一般踏春的游人都会午后才返回的，且罗家老仆妇那天对黎慕白说过“城外风光虽好，但切莫贪恋”的话。接着就发现徐绣绣失踪了。

    第二，罗小绮似乎不愿成为凉王妃，理由是她在选妃时没有选择最擅长的琴，随后谢礼时也是十分平静，似是有些不愿。

    最后，从目前的饮食调查结果来看，罗小绮并无食用过水芹菜，与她一起进过食的人，亦均无中毒迹象。另外，野芹是食用后即刻毒发，而罗小绮毒发前距离早膳已有个把时辰，中间并无食用任何饮食，包括茶水。

    说完，黎慕白又换过一张罗纹笺，写下徐绣绣道：

    上巳节，徐绣绣突然失踪，后被找回，家人却不予以报案。依徐绣绣上巳节后的模样，以及赵姝儿在她身上闻到的残留迷香气味，可推断出她上巳节那天她被人下了迷药，然后被侵犯。

    黎慕白又写下琴霜二字：

    琴霜的装扮与上巳节小树林的女尸妆扮一模一样，两人都擅琴，但京城的勾栏瓦肆里，并没人见过有跟琴霜妆扮一样的琴妓演出。

    黎慕白听过琴霜弹过三次琴，第一次是在樊楼桃园的听到的充满旖旎春光的《桃花令》，第二次听到的是在长公主府中缠绵悱恻哀恸明媚切换自如的琴曲，第三次在余音阁听的琴音则是哀痛至极。

    黎慕白又在罗小绮、徐绣绣、琴霜等名字旁边画了一个表示帷帽的符号，按照戴帷帽之人出现的顺序在一旁做标注：

    其一，王赟已查出，有人目击徐绣绣在上巳节那天被一戴帷帽之人带走。

    其二，余音阁琴霜与戴帷帽之人有交往，黎慕白与王赟曾在余音阁见过此人。

    其三，戴帷帽之人在义庄出现过，曾把上巳节城郊小树林里发现的女尸的眼睛合上了。

    其四，陈若林被戴帷帽之人请去给琴霜治病，但戴帷帽之人并未出现在余音阁附近。这应是戴帷帽之人发现余音阁附近有布防，便设法避开了。

    其五，据小菜贩汪小四反映，找他买毒芹菜之人也戴着帷帽，并自称姓李。

    根据目前的线索，找到戴帷帽之人是关键。大理寺现已在全城搜索此人，但到目前为止，仍一无所获。

    赵曦澄听后，一边翻看黎慕白做了标记的罗纹笺，一边问道：

    “既然此人如此关心那个琴伎琴霜，何不利用琴霜来抓获他？”

    “大理寺昨日就传唤了琴霜进行盘问，可琴霜一口咬定不知。”

    “此女还颇有些骨气与义气。”

    “如今，依王赟今日的说辞，大理寺应是准备用刑了。那时，不知琴霜会不会招出戴帷帽之人！”

    赵曦澄沉吟不语，半晌后突然问道：

    “你觉得毒杀罗小绮的嫌疑人有谁？”

    黎慕白又抽出一张罗纹笺，画下帷帽、野芹等符号：

    “照目前的线索来看，第一嫌疑人是戴帷帽之人，因为他在罗小绮毒发前一日买过野芹，而罗小绮是中野芹之毒而死。只是，目前凶手的作案手法还未查明。”

    说着，她望了赵曦澄一眼，又写下高仪二字：

    “第二嫌疑人是高仪。高仪一直倾心于殿下您，并且有一条绣着“朝露待澄曦，芳意结白兰”字迹的罗帕，姝儿郡主曾见过。另外，在选妃那天，为了能成为未来的凉王妃，高仪可以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赵曦澄似是不悦地蹙了下眉，同时示意黎慕白继续说下去。

    “选妃结束后，我们曾在街上见过高仪与罗小绮相遇。本来，我是打算下去会一会她们二人的，后来被卫驸马的马车撞开了。”黎慕白顿了一下，脸倏地红了。

    深呼吸后，她继续道：

    “王赟今日的汇报里也提到，高仪在选妃结束后送了一方四味糕给罗小绮，就是在那时送的。”

    赵曦澄见黎慕白双颊飞上两抹粉，不由想起那日马车险被撞两人相拥一事来。心突地一抖，他抓起茶盅，缓缓呷了一口茶。

    “随后，罗小绮把四味糕带到公主府，与卫韶樱一起食用。那四味糕的绿色糕体部分，正是用水芹菜的汁液染成的。据王赟与赵姝儿今日的调查，此糕是高仪在甜安街的覃家糕饼铺子里买的，铺子里的其它糕饼也有用到水芹菜汁液的，经大理寺查验，均不含毒。”

    黎慕白说完，赵曦澄递给她一盏茶。她接过一口喝了，然后接着道：

    “那覃家糕饼铺我也曾去过。”黎慕白见赵曦澄似有疑惑，忙道，“选妃前一日，我为了研制金镶玉糕，曾去过甜安街。那日，我在覃家糕饼铺里遇见高仪，她正在挑选四味糕。”

    黎慕白见赵曦澄目露明了，继续道：

    “依我之见，高仪去甜安街买四味糕，是为了殿下您。”

    赵曦澄眉头轻蹙，问道：

    “此话何意？”

    “当时，那覃家糕饼铺的人说，他们铺子里的四味糕是凉王府亲传的配方，是最正宗的四味糕。高仪听后，还特意询问了我。我敷衍了两句，没想到她当了真，立即让人包了几方四味糕。后来，她还问我是不是来铺子里视察的。”

    赵曦澄一半脸颊隐没在暗影里，一半脸颊沐浴在黄绡似的亮光里。鼻翼笔挺，薄唇微抿，眸光半明半暗。与白日里琼玉般的颜决然不同的是，此时的他有一种魅惑人心的美。

    黎慕白轻叹一声，想那高仪怕也是先因他的这张脸而迷上他的吧！

    赵曦澄转动脸庞，眸光朝黎慕白移来。黎慕白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底的惊艳，忙继续道：

    “野芹之臭很奇异，一般很难加以掩盖。如果把野芹之毒下到四味糕里，那四味糕应该会很臭，罗小绮与卫韶樱根本不可能分而食之。况且，卫韶樱一点中毒迹象也无，覃家糕饼铺也从未发生过食物中毒事件。是故，可以排除罗小绮是因食用四味糕而中毒的可能性。”

    “因此，找出罗小绮中毒方式是此案关键！”黎慕白把“中毒”二字圈起。

    两人又探讨一番。月影悄然爬上窗纸，给半明的不梨居添上一抹如水的夜色来。

    黎慕白收拾好罗纹笺、赤玉彤管等物，准备回柠月轩。赵曦澄突然问道：

    “为何你断案，一定要涂涂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