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慕白听赵曦澄一问，不由止住了收拾的动作。暗黄成团的烛光，被窗外渗进来的如水月华徐徐稀释，成了颜色极淡的黄绢。赤玉彤管静静卧在案上，晕着茜红色的薄光，似被一团红绡笼住，教人看不清它原本的模样。
她忆起旧时的生活来。那时，她刚被圣上钦定为四皇子赵曦澄未来的正妃，母亲连日愁眉不展。父母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原本是想着待她及笄后，给她挑一个知根知底的厚道夫君，把她放在身边看着。
哪里料想，父亲回京述职，她就被圣上赐婚。母亲得知后，开始教她习女红、颂《女训》、练修容等等。而她，一向自由率性惯了，哪会喜这些。
为了逃过母亲的安排，她去央求父亲。所幸父亲偏袒她，说此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不想局限她。及至她会断案，父亲也没反对。母亲为此常跟父亲吵，她苦恼，知母亲也是为她以后着想，可她实在是不喜女红等那些东西。
后来，她就随身携带石黛胭脂等物，回家之前画个眉，整一整仪容，不再像之前那样不修边幅。在家面对母亲的耳提面命时，她敛起性子，假装老实受训。母亲慢慢接受了她貌是心非的现实，也懒得苛责她了。
之后，她在外断案时，来不及找笔，就随手掏出石黛涂画一番，用来理清思路与做一些关键记录。
如今，石黛仍在手，自己与父母却已天人两隔。目前的命案又扑朔迷离，她久未找出突破口，何日才能回西洲找出家门被灭真相呢？
思及至此，她感到一阵揪心扯肺的痛。胸口似是被一只利爪牢牢攫住，不容她挣扎半分。
赵曦澄见她目光杳寒，似是没入了深辽的雪域之中。她那本是莹润的脸颊，在黄绢似的淡光里浮现出一种灰败的惨白来。
“你不想说便不必说，我也就随口一问。”赵曦澄心头涌起一把不安，轻声道。
黎慕白身子一抖，从幽渺沉痛的往事里挣脱开来，眼底的哀色一寸一寸往外溢。她紧咬牙关，深吸一口气，低头含糊地“嗯”了一声，拾起案上的赤玉彤管，携着罗纹笺与画纸，独自出了不梨居。
赵曦澄望着她纤细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门外的茫茫夜色中，默立良久。
翌日，晨光还未大明，黎慕白就起了床。昨晚换下的湿衣湿鞋还未干透，衣角鞋边沾有不少草屑与淡红紫色碎花瓣，像夜来残梦留下的痕迹。
她出了会神，收拾一番，另拿过一套衣裳穿上。今日她要去罗府一趟，需找罗家一老仆妇询问一些事。至于昨夜她与赵曦澄梳理出案件的关键人，即戴帷帽之人，已有大理寺在追踪。大理寺拘押了琴霜，正想方设法令她道出戴帷帽之人的真实身份。可依琴霜那性子，怕是免不了要受一番折磨。
黎慕白心生不忍，计划去完罗府后再去大理寺一趟。
罗小绮原是赵曦澄选定的凉王妃，于是赵曦澄也与黎慕白一起前往罗府。他见黎慕白神态如常，双颊莹莹，不再是昨晚那种惨白色，心下稍安。
罗府里白幡弥漫，气氛压抑，一股浓稠的悲凉与伤痛笼罩着灵堂。赵曦澄带着黎慕白至灵前上了香，又安抚罗缜一番。
如今罗正源老大人因罗小绮遇害突发急病，正在请医调治。罗父罗母也病倒在床，罗家只有罗小绮之兄罗缜强撑着，主持罗府一切事宜。
赵曦澄准备去看望罗老大人与罗父罗母，命黎慕白等候。黎慕白明白赵曦澄之意，待赵曦澄与罗缜离开后，便与罗府仆妇丫鬟们攀谈起来。一番巧妙打听，她终于知道了上巳节提醒她与赵姝儿早点回城的老仆妇身份。
原来那老仆妇人称鲁嬷嬷，是罗小绮身边的管事嬷嬷，是庆阳长公主在罗小绮幼年时送给罗小绮的。因为罗小绮曾常在公主府小住，所以庆阳长公主便送了一个稳妥的人照看她。
鲁嬷嬷照顾罗小绮十分尽心，罗小绮也待她十分好，因此两人感情很是深厚。鲁嬷嬷在罗小绮遇害后，因伤心过度一病不起，如今正请医诊治。因此今日召集人员时，便没有去传唤她。
黎慕白提出想见一见鲁嬷嬷，一仆妇于是带着她穿过一抄手游廊，来到鲁嬷嬷卧房。
鲁嬷嬷正斜靠床头，目浮哀色，神情悲痛。黎慕白见她年约五十开外，脸孔容长，面色苍白。人虽在病中，头发却梳得一丝不苟，衣饰也是规矩齐整。黎慕白暗叹，不愧是长公主送来的人，连病了也是这般规绳矩墨。
领黎慕白前来的仆妇告诉鲁嬷嬷黎慕白的身份，鲁嬷嬷欲要起身行礼，黎慕白忙止住。黎慕白在床边的小杌子上坐下，先是安抚一番鲁嬷嬷，告诉她大理寺一定会将毒害罗小绮的凶徒绳之以法。
那仆妇还有其它事，向黎慕白说明后，便离去了。黎慕白趁机提起上巳节来。
“嬷嬷可知，上巳节那日在城郊小树林里发生了命案？”
“这个案子已惊动京城，我自然也听说了。据传那里还出现了冥界之花水晶兰，这可是真的？”
“嗯！”黎慕白点点头，“只是如今这案子还未破，罗府又发生了这样的事，真真令人心痛！”
“小绮是我看着长大的，那么好的女孩儿，到底是谁要害她？”鲁嬷嬷用帕子揩着眼角，语调哀凄。
“请嬷嬷保重！如今圣上也很重视此案，负责此案的又是大理寺卿王大人。王大人年轻有为，破案指日可待。”
鲁嬷嬷双目蓄泪，微微点头。黎慕白继续道：
“我今日来，是奉凉王殿下之命，来向嬷嬷打听一事的。”
“是跟小绮有关吗？”
“圣上命凉王殿下接手上巳节在城郊发生的命案。”黎慕白没有接鲁嬷嬷话头，看着鲁嬷嬷眼底道，“我记得嬷嬷在上巳节那日，曾提醒姝儿郡主和我不要贪恋城外风光，要尽早回城才是，后来就发生了命案。嬷嬷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鲁嬷嬷神色一滞，道：
“我就随口一说而已。要是真知道会发生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我老婆子肯定会提前报官，拼死我这条老命也要阻止凶手杀人！”
黎慕白见状，心里更加肯定之前的推测。
“我相信嬷嬷定会如此做。”她点头道，又扯个慌，“大理寺已查出此案与一些上巳节旧事有关。”
“上巳节旧事？”
“对！还望嬷嬷详细告知，以便尽早找出真凶，阻止凶手继续害人！”黎慕白定定盯住鲁嬷嬷，语气肃厉。
鲁嬷嬷沉默半晌，长叹一声，终是开了口。不过，她请求黎慕白保密，不能让此事公布。因为如今她是罗府之人，怕此事公布开来罗府会受到牵连。黎慕白替赵曦澄再三保证，只要此事与罗府无关，罗府定不会牵涉其中。
鲁嬷嬷这才慢慢说起，道此事她也只知道一个大概，因为知道此事的人几乎消失殆尽了。
二十多年前，鲁嬷嬷还是宫里一个负责浆洗的粗使宫女。那时先帝还在位，庆阳长公主还未嫁人。
庆阳年轻时，长相明媚，性子跳脱，又是先帝唯一的女儿，很受先帝宠爱。她在宫里住的寑殿，都是金玉镶嵌，绫罗成堆，极尽奢华。
庆阳文能吟诗作赋，武能耍刀使剑，并在有一年春节为朝贺使者举办的赛事中，还以高超旳剑术赢过丹辽的朝贺使臣七皇子。
那年，庆阳刚及笄。
此后，丹辽的七皇子年年春节都来我朝朝贺，庆阳年年跟他比试。他们最后一次比试，是在二十年前。后来，丹辽七皇子再没来过我朝。
庆阳年纪渐长，先帝选了好些男子让她挑选，她却说此生不想嫁人。因庆阳一向说到做到，先帝也不敢逼她，便随了她的意。
那时，驸马爷卫昌还只是一个七品文官之子，因在朝贺使者赛事中与庆阳交过手，便因此对庆阳情根深种。他每天为庆阳写诗，写得最多的便是《关雎》。他科考高中之后，被不少人家榜下捉婿，他一一坚拒。他也听到庆阳不嫁人的言语，却仍一如既往地写诗。
庆阳喜欢游玩，每年上巳节都要去郊外踏春。有一年，她照常出去踏春，返程时因马车故障，延迟了返城时间，被歹人劫持。那歹人力大无穷，双手使剑。庆阳好歹练过一些功夫，还赢过丹辽的朝贺使臣七皇子，但仍被歹人劫走。
据说，那歹人用了迷药，庆阳身边的侍女侍卫都被迷倒。及至庆阳被找到时，衣衫凌乱不堪。
此事一发，先皇震怒。因关乎庆阳的名声，先帝不能公开调查，而那歹人极其狡猾，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先帝迁怒，把负责京城治安的所有官员都贬到边远之地。庆阳身边的侍女侍卫也消失殆尽，全换成新人。至此，该事成为一个秘密，只有极少人知道。
黎慕白想起赵姝儿曾说过庆阳长公主不许女儿卫韶樱出府，还教其习剑，看来是跟这个秘密有关。既然是秘密，连赵曦澄都不知道，为何鲁嬷嬷会这么清楚呢？
“嬷嬷说此事是一个秘密，那请问嬷嬷是如何知道的？”
鲁嬷嬷一顿，眼神有些飞散，似是在极力回忆。半晌后，她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那时，我只是一个粗使宫女，不是长公主身边的人，因此没有受到此事的牵连。但是，我有一好姐妹，她是长公主的近身伺候人，曾跟我提过此事。因此，我才知道这些的。”
“那嬷嬷的好姐妹，也一起消失了吗？”
“她跟我说过这话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我曾暗中打听过，但都得不到一丁点儿消息。”
黎慕白沉吟不语，鲁嬷嬷收回飘忽的视线，又接着讲了起来。
庆阳自此病了整整一年有余，不肯见任何人。在丹辽七皇子刚登上皇位那年，先帝本欲出兵丹辽，庆阳却突然决定成亲，成亲对象就是一直给她写诗的卫昌。短短一个月，庆阳就把自己嫁了出去。
后来，先帝还把鲁嬷嬷等人拨给庆阳使唤。她做事勤恳谨慎，为人老实本分，因此慢慢成为庆阳的近身伺候之人。之后，庆阳还因她稳妥把她送给罗小绮。
庆阳是成亲两年后才生下女儿卫韶樱。卫韶樱几乎未出过公主府，连宫里都很少去。卫昌一向听从庆阳的安排，因此，卫韶樱在公主府是比较寂寞的。
当卫昌的远房外甥女罗小绮到公主府走亲戚时，卫韶樱乐坏了。她们当时还是小女孩，初次见面就很投缘，因此相处甚为融洽。
此后，庆阳常下帖子让罗小绮到公主府小住。一来二去，卫韶樱与罗小绮渐渐宛如双生姐妹，感情相当要好。
庆阳严厉，不许卫韶樱出公主府，但为了让她的生活不至于沉闷，在教习她剑法之余，还牵头组建了一个京中闺阁圈。此闺阁圈的参与者都是京中高门望族之女，庆阳于每月在公主府为她们举办一次雅集。
每当有人提起公主府外的生活时，卫韶樱就很想出去走一走，尤其渴望在上巳节上与众人一起去踏踏春、赏赏花。但庆阳有禁令，她只得作罢。所以，每年她都要拜托罗小绮在踏春回来后给她讲一讲郊外春光。
“每年上巳节，小绮都是午时刚过就返城去公主府，对吗？”黎慕白问道。
“是的。”鲁嬷嬷点头道。
“今年也是如此吗？”黎慕白想起那戴帷帽之人买过野芹，又问道，“你们返城路上，有没有见到或遇到什么人？比如戴帷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