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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无新事

    他很久没听人提起长乐街。他不喜欢听到长乐街。一个早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的地方,还需要几个人再去记得那样一个地方。

    他没有见过长乐街。但哪里都又有长乐街。从他们那听来的那个地方,像孤岛上的一盏灯,被迷雾缭绕,摇摇欲坠。一个连他都没见过的地方。他不喜欢。却总有人会在他面前提起。无处不在。如影随行。

    自爷爷过世后,对长乐街有深切记忆的人就少去。没有人在档案里写自己出生之前的过往。他的父亲承包工程,母亲是餐厅前台经理。哪怕是最最下游的小工头;哪怕只是一家夫妻经营,包括她母亲总共三人的小食店。老板负责后厨,老板娘紧抓收银财务,母亲包揽其它一应杂事。

    没有人会应该喜欢那个地方。他的人生,自出生,就被它如巨大魔鬼般笼罩在遮天蔽日的阴影之下。张着血盆大口追随着,没有摆脱。关于它的一切他觉得厌恶、恐惧,伴随着浓郁的倦意。在襁褓里时就被驱赶着游离失所,租下的房子毫无征兆被收回;知道是从长乐街出来的人,主动避离三米远;年少的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他们谨慎苛刻的眼神,防备的动作,习惯他们的冷淡薄情……那种疲倦,是无能为力如影相随的细密且无处可述的疲倦。

    故土被征收,许多州郡从不收容与长乐街有关的人,也不开立暂住证明。从长乐街被驱散出来的流民,开始承受着异样的眼神,被苛刻的对待,被扔小石子,被捉弄,被欺负,再没有可躲避退守的地方。

    那个流民的烟花巷柳,暴徒的称王领地,乌合之众的聚集地。名声在外,如恶臭的垃圾场一般的地方。方圆三里之地,仍怕有蛆虫沾脚、疾病传染、蚊蝇沾身般的避之不急的地方。

    他从世人那里知道的长乐街。像粘在大家眼角的眼屎。他甚至记得,课堂上的案例里也出现这么一个地方。有人就说他家来自那里。他不会忘,他被喊起来,叫他以稀有独特的视角来作表述。可表述一切,只要他肯表述。

    ……他讨厌那个地方。

    他一直耐心等待。随着时间与岁月冲刷过往的痕迹。他希望那魔鬼的阴影再也无法追上他,再将他拉入黑暗。

    所以,不应该。没人该喜欢那里。没人该怀念那里。对那里有留恋。

    如同地狱,为什么有人会怀念那里,时时唉声叹气,时时静默无语,仿佛对那个地方留有怀念。直到他发现,还有许多遗民,如他的爷爷,就像他的家人。他惊讶的发现他们与世人的态度认知完全不同。他们对外界的判断无动于衷。那时的他,以为那种执迷,那种夜深人静,惨淡幽暗的灯火下,眼神里透出来的痴迷,信仰,伤痛的光,像□□,像反动派。像对一直平白无声隐忍,沉默着忍受着一切的他的一种背刺。他甚至感觉自己生出一种恨。他再次感到一种恐惧,那种深深根植于骨髓的恨。就像脑海中那些深深皱纹中,凹陷下去的模糊双眼里的情愫,挥之不去。

    他知道记忆对感情的欺骗性,知道人们潜意识里惧怕痛苦,贪恋美好,自欺欺人。在他们这里,长乐街成了他们回不去的圣境,且怀念,且唏嘘惋惜,觉得再也没有当年的时光。歌饮唱斗,事迹英勇,义勇爽快。他们欣赏他们的团结,维护他们的正义,他们甚至还记得他们的领袖。爱豆之于粉丝,是他们的光;一个荒废之地的头目,依稀要被膜拜。也长乐街土生土长。突然有一天,就成了长乐街新的统治者,话事人。是那个街区最后一个领袖。他们说他是传奇,说他体面,说他谦逊又言出必行,说他是长乐街开生的老大。他们觉得长乐街因他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别开声面,盛世祥和,进入了一个在他们眼中极有序的统治。他们那时的长乐街从原来的贫民窟变成了一时鼎盛无出其右的法外盛地。如果还能再继续走下去,他们不知该如何畅想未来。只可惜……毕竟他们的末世早已湮没在尘埃深处,甚至世上没有人提他,包括那个消失的旧地。

    那传说中传奇的末世领袖姓唐,命中注定般突然暴亡,长乐街随着他的死亡,走向灭亡。这个时代就此消亡。街区被推倒重建,他们从此被驱赶出躲避藏身的安乐窝,必须直面外界对他们的嫌恶。

    也许生活在长乐街的人,相比外界对他们的异见,忍受着里面的生活便不觉得屈屈困苦是魔窟。

    里外有什么区别,不过都是这样异质同功的境地。

    所以连他们的英勇领袖当年成功出走,最终还是回归。

    他的爷爷从来未曾适应外界的生活。他的父亲说。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爷爷,自己的爸爸妈妈疯了。他常陷入自我怀疑。他以为这果真是长乐街的人深扎在根里的血脉基因。他一度为有这样的印痕而觉得深深的恐惧。他甚至产生了共情,他想,所以世人才永远害怕长乐街。

    这就是他所知道的地方,颠倒是非黑白的地方,目无法纪无纲常无道德的法外之地。

    而他,就是被困在那样污泥里出来的地方,难以抽身。所以,他永远害怕有人提起那个地方。那个他甚至从未亲置,却仍需承受它消散不尽的穷恶之下的阴暗虚伪,龌龊阴森的地方。

    他想告诉他,那是已经消失的地方,他并不对那里留有印象。

    他进入很好的大学。受到最优秀的教育。他的血液里没有匪徒流氓的渴望。他想要的是为世人臣服的权利地位。他与旧事无关。

    那人只看他一眼,便已看出他所想说。他说,你可以走了。

    看着这个隐忍聪敏又野心勃勃的青年走进电梯,在视线里消失。他返身走向大门,在门口静静的站下。仿佛只是个人像守护。

    长长幽深的走廊。落地无声。他开始在记忆的深海里找寻那一份档案。是哪时的任务,与长乐街有关……他记得那是一个有野蛮生长力的地方。

    与这个年轻人相见,让他再次想起旧事。人上了年纪,不免总是陷入回忆,年少时的青葱岁月,气盛时的胆量。

    小的时候流着鼻涕跟在头领屁股后头爬墙头,被村西的二表舅绑起来揍。第一次出任务,在盛夏午后,第一次坐在轰隆隆的皮卡里,半路上头领拍着他的肩让他好好干。很快他就开始负责项目,接受任务,安排任务,出任务,独挡一面。再后来,他就做了他的一条臂膀,开缰拓土。到如今,所有兄弟中他成了唯一贴身陪在他身边的人。

    而那个人站在顶楼花园的大树下。天气好。月色明亮。

    他一时已无法确认。自己而今一切是单纯只为那个她。还是为了那个在她背后,为她所在的世界。出于好奇,出于去征服她的世界的欲望。

    依然是三十岁不到年纪的模样。高挺的鼻梁,长眉入鬃,眼眸深邃。仍有爽朗坚毅的轮廓线条。少年时驾鹰翱翔,青春无限的模样。只是现在更沉稳淡定,他是在朝堂上受众人朝拜的那一位。

    他带着当初时的模样过来。背离扎根百年的故乡旧地,带着族人如同孤雁失去故土,飘零浪荡,如石子投入大海,前方曾是不可知的未来。直到他们仿佛要撕开世界般,踏足这片领地,闯进世间,为世人所见。像宏大的舞台,巨型帷幕开始为他们拉开。

    蕴育累积,凭一腔激愤,哪怕将这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掘地三尺,翻江倒海,或是将天幕撕裂。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他想。没有什么能阻挡他找到那由她带来、并终将展现在他面前的世界。他会走到那里。除非他死。

    整队出发。在极北,戍北守军的覆灭无法想象。他们支持重建,参加军队。他以生命为筹码。下最大的赌注,只为满足他无人知晓的野心。

    北方野蛮小国,让人迷失的荒原。战火硝烟,天地荒凉黑暗。小心翼翼的尔虞我诈,步步为营的殚精竭虑,战争没有硝烟,悄无声息。

    到如今,他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倾尽一切,仍未找到她。他容颜未改,恍惚不知自己最终在等待什么。负手站在茶树下。平静坦然的赏这月亮,多年未曾有过的心平气和。

    也是一株百年的茶树。枝干遒劲。叶不甚茂密,却片片浓艳墨绿。只有芽芯青翠,饱满肥壮。而如血滴落的颜色正一朵朵逐渐衰褪,雪白的花瓣开始在月光下散发如冰雪的光彩。

    风吹来,枝叶发出淡淡的婆娑声。他是从战争火海里来的人。他是什么人啊!他是沈椒园。

    打开这个世界不容易。不知是打开了一个世界,还是只是真正打开自己心内之双眼。也或许有过无数人试图打开一个别开声面的世界,试图打开那往外看的心中之眼。然而那条凶险的路终于尸山海海。也许有寥寥的几人如他,带着执着带着野心大杀而来,杀入这世界的战局,也近铩杀而亡。因为没有在那个时刻死去。他这场胜利的回报,是他将永如那个时刻。时间在他这里无能为力。他永远保有那时的强健敏锐,他身体里的血液依然新鲜滚热。这样的他终于在这个国家摄政数十年。除了座上那个王座,他站在它的旁边,已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曾经只是游走在世间狭小地带的游民。结果是救世战神。后来是铁腕的统治者。扩张着领土。征服四方。

    他做到了,他所认为的他能做的一切。

    他来,他征服这个世界,就代表终将拥有她;在这个天下运筹帷幄,迎来送往,这个世界也迟早会将她送回到他面前。因为他所经历的,他所为找她所做的。他曾一度喜悦,并期待着,以为离她只有一步之遥,很快他就会奇迹般出现在她面前。

    一开始,只是想要走去她所在的世界,找到她,与她并肩而立而已啊!

    那个她在晚风中,穿着灰色长袍,披散着长发。赤脚背着手闲闲散散从山路田野尽头转出来。笑起来眉眼弯弯。手里抓着长茅草。金色的晚霞和被风吹拂的长发。

    她的自由随意,在他眼里永远神秘难测,与众不同。她的眼里有时空,她的眉宇间有世情,她的浅笑里有清透的神思。

    而在她的眼里,他打架,顽皮,倨傲暴燥,应该一向是个需要引领,规训的男孩。

    他知道。她有一个他未曾企及,难以企及的世界。

    所以他要不顾一切,奋不顾身前来。

    到如今他为她建一座他承诺许给她的天空之城。

    她说的阳光能照满整个房子的屋子。能把她热醒。却有风从四方而来。

    他说,等下次回来,他替她造一座。在山顶上。

    她只是笑。闭上双眼,默然不语。

    ……

    为了建这样一座城,他所做一切,足够他来到他认为的她的世界,看到他能看的足够多的东西。足够繁杂到他甚至怀疑自己可曾有多少时间忘记了她。足够他找到她。天上地下,已没有他不能把握之人,不能去之地。然而,他始终没有找到她。

    他心知这天下之大,他区区人臣想必仍触不及它的边。

    唯一的可能,便是他所知的并未是这世上全部,他坚信,这世上仍有他未触碰之地,而那里便是她的地方。有什么是他尚未等到。是他尚未领悟的。他有时忍不住觉得这时空岁月之无边蛮荒。

    就像在他身上发生的神迹。时间长河在他身上停滞。他也许也可以期待这次。只要她回来,出现在她面前,他愿意用任何方式,任何途径。

    他应该抱有期待。他无法触及的那未知之地,也许便在此处,便是此刻。

    他的心境难免起伏,波动。

    他的肩耸起,垂下,他的胸口隆起,落下,他抽动鼻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落夜的空气带着沁人心脾的凉

    月亮如盘。远山如幕。他建的这座城,如一座宫。恢宏伟大是一座城堡。为她而建。它有多宏大,就说明她的身影在他心中有多深重。为她一句话,他能付出一切去做到。

    希望这是她所愿。这便是她归属。在阳光下的地方。

    她的脚跨过门厅,出现在他面前时,明亮月色照得她莹莹散发着微光。

    她看着这个黑发的姑娘。脸上的欢喜还没有褪去,开开心心的看着自己。一脸好奇。他如此惊喜,又如此小心翼翼,轻声相问,心情很好!

    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跨越久远的时间传来。

    这话脱口而出,传进他自己的耳朵里,他已经等了无数年。生硬而内敛,仿佛想等说这话的理由等得太久,话已生锈。

    仿若多年前的故人,夜色疏朗时,倒在躺椅里,看稚儿们点着火抓溪鱼捡螃蟹。晚风吹过,隔着衣物他的腿边还留着她肌肤触碰时的温度。

    那故旧的微光带着暖意正要在他眼前缓缓绽放起光晕,笼罩一切。

    然而,一切似泡沫,巨大的光晕碎裂,那束光迅速往后退去,直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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