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案

    几人闻讯匆忙跑到榻前,骨瘦如柴的神医叶天终于在这个温暖的午后辞世长眠。叶枫觉得嗓子痛得发紧,再说不出一句话,眼泪打转一圈,到底没有落下。他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或许这对师父来说也是一种解脱,他不知道昏迷的师父究竟能否感知到苦痛折磨,只是那日渐枯槁的躯体透露着生不如死的哀伤。

    陆云乾面色惨白,花白的胡须微微发颤,他扶着床边才直起腰背,而后用力对着师兄深鞠一躬,跪下行礼。苍林和灵儿还有叶枫匆忙跪下,跟着陆云乾一并行礼。亦真站在身后望着陌生的神医,询问李唐前因后果。李唐长话短说,大概讲明叶天的案子毫无头绪,至今没有线索。亦真握了一下身上的腰牌,思绪万千。李唐借机找他去门外说话,留陆云乾他们安排叶天的后事。

    后院里载着一棵柳树,春末夏初,最是摇曳生姿。夕阳染红黄昏,微风仍旧和煦。

    “京都竟然有如此诡异的毒药!”亦真不免感慨,他追问李唐,“这桩案子亦清知道吗?”

    “回三皇子,四皇子他询问过此案,但实在分身乏术,只得交予秦都尉留意。”李唐答复。刑部应当是萧庭最苦的岗位。上有天家紧急布置的任务,下有黎民申诉不完的冤情,平日里还有受不完的窝囊气。铁骑随时打着慕都督的名号调拨刑部人马,四皇子也奈何不得,谁让铁骑是直接听命陛下的密探,朝中上下没人敢得罪他们。而出门探访苦主,调查取证,还需依赖江湖人物的小道消息,更是不能随意跟那些林林总总的帮派翻脸,说是刑部高官,看着趾高气昂,实际上是朝内唯唯诺诺,朝外左右逢源。

    这般道理李唐只能讲给陆苍林听,如今面对皇子,说话自是要有分寸。可萧亦真毕竟见过四弟无奈又沮丧的状态,也能猜到其中辛酸。但四弟到底是个慷慨解围之人,听得他要借协助查案之名获取腰牌的计划,点头答应了。他很感激,但心中有些不安,一旦被陛下得知此事,又怎能让四弟为自己连累呢。亦真也很犯难,他只得将此事告知李唐,希望能想出个像样的说法来。

    李唐闻言差点惊掉了下巴,暗道三皇子真是胆大包天,四皇子更是肆意妄为,他更清楚萧庭的规矩,怎么敢就这么轻易给了腰牌。

    “那四皇子有给您什么嘱咐?”李唐小声询问,他也有些没了主张,替两位捏了一把汗。

    亦真回忆起那夜季候宫里的寥寥数语,“四弟只说,若是他人问起,只说此案不便谈论。如果是陛下追问,他自有答复。”

    李唐松了一口气,他想四皇子向来思维严谨,应该是替三皇子想过对策。

    苍林匆忙出门,看见李唐,深表歉意,“真是不巧。本来晚上要请你和师叔一起喝顿酒,但是现在来看是没这功夫了。你好不容易休假一天,还提心吊胆的。”

    李唐摇头,“哪里话,现在安葬神医是要紧事。”可他又想起一件事,不禁皱起眉头,“苍林,你师伯是身中剧毒而亡,如果要探出线索,让仵作验尸更为妥帖,要不……你……”他张望了一眼房门里,苍林明白李唐的意思,“你稍等,我回去问问我爹。”

    陆云乾虽然很希望揪出凶手,可他更希望师兄能安心入土,刑部太多死于非命的冤魂,将师兄的遗体再度送去涉险,实在是犯了他的忌讳,到底拒绝了李唐的建议。陆苍林出来回话,李唐自是能够理解。

    棺木送来时,夕阳西沉,垂暮落日带着最后一抹余晖与晚霞相映。

    叶枫和灵儿麻利地装设好了灵堂,棺木放在中央,里面睡着安详的叶天。三皇子先行举起一炷香来棺木前祭拜,而后李唐行礼祭拜,陆云乾等人答礼。此时正是夜幕降临,陆云乾嘱咐夫人准备些茶点,“多谢三皇子挂念,委屈皇子用些茶点。”

    “不必了。”亦真无心喝茶。

    苍林看出他爹要让亦真回宫,也不敢再帮亦真拖延,“那草民送皇子。”

    亦真转头望着灵儿,灵儿被那难舍的目光刺到,立马低下头,杏仁般的眼眸瞬间噙满泪水。

    “走吧。”苍林小声提醒,“总有相逢时。”

    亦真闻言垂首,轻轻答应,又冲着师父和师母行礼,和他还是孟镝的时候一样的礼数。陆夫人望见少年的虔诚,亦有些感怀,她端起核桃糕走上前,“吃一点再走吧。”

    亦真挤出一缕笑容,点头致谢,拿起一小块核桃糕塞进嘴里。熟悉的味道唤起太多过往,他咽不下这口香甜,匆忙随苍林和李唐出门去了。

    苍林一边解开拴马的缰绳,一边劝慰,“我爹因为师伯的事情精神一度非常紧张,看见你难免拘谨。”

    亦真红着眼睛不说话,嘴里还在慢慢嚼着核桃糕。

    苍林望着李唐,想起他早上的托付,又问了一句,“对了,今天在广济寺你还说有件要事告诉我……”

    “哦……”李唐看了一眼低着头的三皇子又有些犹豫,苍林冲他点头,“说罢。”

    “蒲斯年的剐刑已经定下日子。”李唐心绪更沉,“他也没有亲人眷属来探望,我又在刑部为官,不便送别,你看行刑之前能不能去送顿酒饭……”

    苍林忽然停下了手,心中酸楚,哽咽道,“没问题,到时候我去……”

    亦真怅然抬眸,“斯年……行刑……什么时候?”

    “秋后——九月初七。”

    三人将车马牵到医馆门前,李唐让苍林先回,他送皇子回宫。

    京都的初夏傍晚很是热闹,只要没有宵禁的命令,街头巷尾都是人间烟火,每条主街都堪比一场南郡的集市。而这等热闹叫卖声丝毫没有唤起亦真曾经赶集的好心情,他依然立在车前愁容满面。

    “我不想回去。”他摇头。

    李唐和苍林愣住。

    “臣送皇子回宫。”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三人回首,看见孟谦和赵括身着便服面容焦虑。

    陆云乾找药房伙计给孟谦带了信,赵括发现叔朗宫不见三皇子身影,也跑到孟府求助,这才知道三皇子造访医馆。

    “我有腰牌,我要协助四弟办案。”亦真摇着手里的通行证,笃定说道。

    “什么案子?”

    “蒲斯年弑父之案!”方才李唐的话给了他启发。

    “什么?”赵括一头雾水。

    “此案海然已经呈报,刑部也有定论,你如何协助?”孟谦皱眉。

    “可当时斯年说过,蒲业死于意外,不是他杀的!”

    “证据呢!”孟谦反驳,“斯年的话如何当得了证据!更何况他已经画押认罪,随意翻供又没有证据,怎可能免刑?”

    “证据………”亦真当然知道他没有证据,可他仍旧要跟萧亦清说出他知道的真相,就算徒劳,也总该一吐为快。

    赵括叹气,“三皇子!人家四皇子是陛下亲封的刑部主事,身负皇命,要案在即,你擅自离宫,要是被陛下得知,你知道……”

    “我知道蒲斯年就是冤枉的,还有礼部的魏林泰屈打他,擅自污蔑古庸先生。还有云州城里有无数囚犯在给国舅爷日夜赶工修宅子,云州随意颁布宵禁命令,御卫肆意冤枉百姓……”亦真声嘶力竭,自从魏林泰的人马走进南郡,他似乎就开始被绝望和无奈环绕。自从马车作别南桥,奔赴京都,绝望和无奈就更加深邃,一直折磨他到这个黄昏,“我就是不回皇宫……”

    赵括急忙捂住他的嘴,“皇子啊!皇子!你已经得罪很多人了,不要再给自己找麻烦了!”国舅爷是陛下亲封的江国公,连慕都督都要礼让三分的人物,莫说得罪他,就连江二公子江齐嗣的脸色,他都得多看着。

    亦真按下舅舅的手,“我要去刑部!”

    赵括捂着胸口喘气,他知道外甥性情冲动,不能针锋相对,“好好好!去去去!这样……你去问蒲斯年的案子,别的什么都不能说,行吗?”

    亦真虽不能理解,但看见舅舅为难的苦楚,到底松口,“好,我答应。”他坐上马车,拎住缰绳,冲李唐招手,“我和李唐一起去。”

    赵括要跟着上车,亦真摇头,“舅舅,我只说蒲斯年的案子。”

    一声驾马,车子离开长街,李唐念着“小心看路”提醒车前的行人。

    赵括望着车马的影子,念叨着,“真要命啊!我还是得跟去刑部,他万一得罪国舅爷,那就是大难临头了!太子都护不住他!”

    孟谦拦住,“他答应的事情,他会做到。”孟谦说得很笃定,缓释赵括的焦急,毕竟孟谦看着亦真长大,最为了解他的秉性。

    “苍林,他是来这里找灵儿的吧。”孟谦问道。

    苍林不知道该承认还是否认,可他吞吞吐吐更能佐证孟谦的判断,赵括也看透了一切,眉头紧锁,暗道麻烦了。

    陆云乾出门来迎接两位大人,孟谦和赵括也去灵堂祭拜一番。

    刑部内衙里,亦清屏退了其余护卫,只留下秦松一人,同亦真一起坐在公案前。

    烛灯明亮,亦清捋了一下青色的发带,微微摇头,闭上眼睛,“三哥,你说的这些无从佐证。蒲业确实有可能是摔了一跤,恰好被碎瓷片划破喉咙,可是有任何证人看见这一幕吗?”

    亦真摇头。

    “那这一切都有可能是凶手为了翻案编造的谎言。”

    亦真无言以对,他自然知道四弟说得有理。

    “还有找出其他证据的可能吗?”亦真不得不这样问。

    亦清捏着睛明穴,“如果如你所说,蒲业意外身亡,首先是嫌疑人不能自己画押认罪,刑部自会派人去调查取证。至于你说的目击证人只看见蒲业尸身,没看见杀人过程,那就要证据来证明蒲业是自己摔在瓷片上身亡。”

    亦真呢喃,“当夜只有他二人在屋内,这如何找得出证据。”

    亦清睁开眼睛,“三哥,更重要的是犯人在南郡就已经画押认罪,刑部不过是定下行刑日期罢了。”

    亦真绝望,星目蒙尘,“我听懂了。我能见见他吗?”

    亦清有些犹豫,但到底还是松口,“今夜不行,死牢里层层护卫看守。明夜,铁骑会来调派人手,我让秦松借机支走一些守卫,你可以去牢里探望他。”

    亦真早知道他来刑部是徒劳,但他愿意这般徒劳,起码能压制一丝心头的苦闷,“多谢了。四弟。”

    亦清摆手,“三哥,我还有件事要问你,你在南郡的时候认识云州的大户左家和沈家吗?”

    亦真倚着靠背仰头,“云州左家?沈家?”

    “就是上一次与你交手的那家公子哥跟镖师。”秦松说道。

    “哦……他们啊……”亦真回忆起集市的交锋,“我不认识他们,倒是见到他的飞刀上刻着“左”字。我当时与他们出手就是路见不平,他们嚣张跋扈,竟然要打断卖艺的腿。”

    念及秦松的搭救,亦真拱手施礼,“一直还未谢过秦都尉,当日如若没有你出手,我恐怕要被那虎背熊腰的镖师扎上一刀。”

    “三皇子言重了。”

    “可那时候,我还不是皇子。”亦真追忆道,“你的轻功真是出神入化,我都还没来得及谢过,你已不见踪影。”

    “当日我不过是受沈家邀请去吃一杯酒,可身上还有公务,不敢耽误,匆匆而别。”

    “沈家……是那个沈老爷和沈二爷吗?”亦真想起云鹤楼里的一桌佳肴,还有那慷慨解围的一两银子。

    “正是!”

    “不算相识!当日我不小心打翻了抻面的摊位,人家要我一两银子,我没带钱,是沈二爷替我还的账。那沈老爷问我可否愿意去云州,我直言不愿,而后就与他道别了。”

    “原来如此。”

    “四弟,为什么要问他们两家?”

    “哦,三哥有所不知。云州曾经有三大富商,在萧国立国之前就已经赫赫扬名,分别是左家、沈家还有梅家。左家贩盐起家,而后又兼营戏院青楼,梅家主营药材和医馆,沈家生意最大,有铁器,陶瓷,布匹,茶叶,还有镖局。萧国立国之后,太祖皇帝下旨盐业和铁业不得私营,左家和沈家主动向朝廷上交所有贩盐和制铁的工艺跟厂房,太祖因此龙颜大悦,赏赐左家和沈家良田百亩。自那之后,左家只管青楼戏院,收入少了太多,而沈家还有陶瓷,布匹,茶叶等诸多生意,再加上沈家二爷沈昭当年追随皇甫将军立下战功,太祖更是赐予沈家忠义千秋的匾额,势力非同一般。左家不敢觊觎沈家家业,却打起了梅家的主意。他们污蔑梅家私下贩盐,还向塞北残部输送药材,当时铁骑都督慕千扈亲自去云州调查,不料却被左家贿赂巨额银两,竟然在没有丝毫证据的情况下杀了梅家几十口人,年幼的子嗣发配的发配,官卖的官卖,一夜之间,云州再无梅府,怎一个惨字了得。”亦清道出他调查许久的结果,仍旧愤懑难消,眼中不禁含泪,“那么多冤死的生命,就没了。自此,左家吞并了梅家的药材医馆,从此和沈家并肩。”

    “天理难容……”亦真想起他在云州撞见的火光,差点脱口而出那繁花似锦的云州城竟然处处是血迹斑斑的罪恶,可他想起自己对舅舅的承诺,不甘地咽下嘴边的话,哽咽道,“那个铁骑都督有没有治罪?”

    亦清蹙眉,唇纹颤抖,“慕千扈失职,罚了俸禄。”

    “罚俸禄?”亦真不敢置信,“这么多条性命的冤屈,竟然只是罚了俸禄?那梅家活着的人呢?有没有释放出来。”

    亦清摇头,眼眸微红,“梅家没有翻案……”

    “为什么?”

    “不知道!”亦清疲倦地闭上眼睛,“我已经尽力了,我摆出了所有确凿的证据,可依旧是全无用处,父皇斥责我应当多花心思去查要案,不该执着在此……”

    “还有什么要案比几十口冤魂更重?”亦真此时才能理解那夜椒房殿里的四弟为何绝望而悲伤,原来亦清心中有这么多天理难容的浓烈故事,他仰头望着那硕大的“明镜高悬”,更知可悲。

    秦松倒下一杯暖茶递给四皇子,他知道主子自打上任以来就一直被这些难以昭告的真相撕扯,原本冷冽的性格因此而更加孤独。

    “三皇子。”秦松解释道,“主子说的要案便是南国旧主杨生的一双儿女至今下落不明,还有南国的镇国神器御坤剑也不知何处。如若南国后人积聚势力举兵谋反,萧庭又多一大患,倘若御坤剑落到北狄残部手中,萧庭危机更重。”

    “御坤剑……杨生……”亦真呢喃,“所以陛下要你追查南国后人的下落,连那些无辜的生命都可视而不见。”

    “或许,我尽快查出结果来,才有为梅家翻案的可能!毕竟父皇的心头大患消除,才有心来听我的证词。”亦清回想起二哥昨天嘱咐他的话,“若是铁骑慕千扈先我一步查到下落,梅家再无翻案之日。”

    “明白了。”亦真星目暗淡,原来即使身居亦清这般高位,却仍旧举步维艰,还不如他唤作孟镝的时候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来得痛快。

    “将来,如若父皇问你腰牌的事情,你就说这桩要案还是与云州脱不了关系,而你曾与云州的沈家和左家打过交道,所以我需要你协助查明此案。”

    亦真会意,四弟真正是聪明,既然陛下如此看重南国后人的下落,那自然不会阻拦亦清多拉一个帮手入局。他可以顺理成章地远离皇宫,能得到这样的奖励自是喜悦,可毕竟笑不出来,想起云州的种种,心绪沉重。

    月至中庭,秦松告退,亦清叫来侍从带三哥去厢房歇息,他说自己很多时候都住在这里。亦真欣然应允,他坐在安静的厢房里,将口袋里的风铃挂在窗前,月色探过来,照得风铃闪亮。今天在医馆的重逢历历在目,念起灵儿的泪眼,浓眉紧蹙。虽然他仍旧觉得吃力,可他必须怀揣希望,他虔诚又孤独地做着一个幼稚至极的计划,计划将来与灵儿成婚,心头的绝望仍旧浓重,但哪怕这条艰难的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在拼命,他也要走下去,别无他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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