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

    那一夜的亦真趴在窗前的木桌上睡去,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风铃微微拂起一丝叮咚,亦真睁开眼睛。他披上外袍推门,晨起的风微凉,朝阳还未探出光,氤氲在云彩里,他不禁打了一声喷嚏。

    赵括突然出现,身后跟着秦松,亦真望见舅舅的眼眶有些浮肿。

    “三皇子,今晨有功课,先回去吧。”赵括的笑容一如从前一般好看。

    亦真虽然记不起今天有什么功课,可念及舅舅的辛劳,他顺从地跟着舅舅往外走。秦松在他身旁耳语一句道,“今夜二更。”

    亦真会意点头,跟着舅舅登上马车,同秦都尉告别。

    赶车的是赵家的家丁,没有大张旗鼓地净街,亦真舒了一口气。赵括免不了嘱咐,“徐文广先生可能会问你这几天都在忙什么,你就说你去向亦清学习刑司的公务,将来腰牌的事情一旦被陛下问起,大家的回复都是一致的。”

    “嗯。”亦真应付一句。

    “自打你跟太子去东宫读书,徐文广的课每周只学一天,比从前轻省不少,你最好专心一些,免得让他责打你的书童。”

    亦真听闻此话,脑袋都清醒许多,“舅舅提醒得是!唉,我都忘记了还有他的课堂!”他晃晃发皱的脖子,打起精神来。

    赵括提起车上的食盒,“早膳!”

    亦真看见核桃糕有一丝欣喜,赵括接着说,“这是四娘做的,我给你带过来。”

    少年的嘴角上扬,好似又回到要去礼苑上学的日子,他夹起一块糕点,先递给舅舅,“舅舅一起。”

    赵括送他到文华院,又嘱咐一遍车上的话,亦真不住地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可今晨还有科举之事要议,他也耽误不得,必须先走一步。

    徐文广焚香过后,没有追问三皇子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开篇点题今日课程——婚娶。

    亦真听到这个词不禁打了冷战,好似心底的秘密要被揭示。孟然和赵赫分坐左右伺候,倒是没有注意皇子的焦灼。徐文广的音色依旧浑厚,字字入耳,落地有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概莫能外!”

    礼部南院,赵括正与一众官员商议科举程序,官员们满心轻松,今年一切顺利,没有洪灾困扰,初夏即可完成会试,秋后殿试就可收尾,不必如去年那般紧张焦灼。要说礼部可是萧庭的闲差,每年唯一重要的任务就是科举,只要考试顺利进行,他们就不会有任何负担。差事简洁根因还在地位太次,科举虽要礼部承办,但命题和录用最终是吏部说了算,经费和补贴要多跟户部赔笑脸,监察和巡视还得让兵部调拨人,礼部从头到尾好似都是跑腿一样的存在。赵括虽然也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发挥空间,但把力所能及的事情做好,总归不辜负读书人的希望。礼部的官员们看见主事和去年一样事无巨细,立刻恭敬领命,心里偷偷谢过赵大人,有他想好一切主意,自己照章办事即可,没有任何风险,也对得起礼部的俸禄。要说礼部的差事省心倒是不假,可俸禄也是单薄得可怜。人家兵部和铁骑一样是朝廷单独供给,下属官员自是吃香喝辣;刑部虽累得喘不过气,可衙门里上下打点的油水不可估量,也算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工部自不必说,工程修筑虽要户部来拨款,可期间采买物料,水陆运输,工期长短,处处都可做文章,裴旻大人有几间云州的宅院都是朝中官员心照不宣的秘密;吏部掌控官员升迁调任,谁敢随意怠慢,袁哲虽然严于律己,可他也保障不了下属们和自己一样的风清气正,人心隔肚皮,为官的心思更重,他袁哲有太祖和陛下的数次赏赐,早就衣食无忧,占房躺地,他当然要杜绝授人以柄,招来灾祸,可一级又一级的下层官员们还渴望着京都的宽宅大院,哪里听得进高风亮节的道理;当然,最让众官员艳羡的实属国舅爷亲自掌管的户部,大伙见户部就如同见财神,哪个都要点头哈腰,得罪户部就会断了财路,没钱连铁骑都要嘬牙花子,所以活阎王慕千扈都要在过节的时候拎上礼品登国舅爷的门去拜见,其他官员谁敢失礼。户部掌管朝廷盐业和铁业两项命脉,这中间多少油水不言而喻,再加上征粮收税的美差,不管你是家大业大的富商,还是辛勤种田的农家,户部找到你的头上,你无论如何也要贡献点邓通。

    赵括刚要离开南院,只见户部的员外郎陈少安前来拜见,“赵括大人万福。”

    赵括拱手。

    “下官替主子传个话。”陈少安浅笑。

    “请讲。”他知道这是江二爷又有吩咐了。

    “主子说今科有个考生叫伍惟思,云州的,已经跟您打过招呼,要取缔他的考试资格,怎么又在名单里看见他了呢。”少安说得轻描淡写。

    赵括客气回复道,“劳烦陈员外回禀,我同刑部查过这个伍惟思的来历,他确实与云州梅家无有瓜葛,不过年少时读过梅家的免费学堂,那也是云州学子都受过的恩惠,也算不得他参考的禁忌啊。”

    陈少安余光打量四周,知道说话方便,走近赵括身前压低音量,“赵大人,你这就让下官为难了。这伍惟思啊,与梅家关不关联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罪了江二爷,他不能参加科举……”

    赵括望着陈少安日渐圆润的面庞上嵌着熟练老道的笑容,心中些许怅然,原本新科状元都要先来礼部做官,而后再去吏部发展,而陈少安却被户部选中做了员外郎,这可让不少曾经得过状元的官员眼馋得不行,只叹他命中有富贵运,早晚飞黄腾达。果不其然,那个企图为南郡谋取福祉的鲜衣状元不过做了半年员外,就已经有房有地,娶妻纳妾,可见户部是真财神赐福。而今的陈少安哪里还记得住自己在南郡礼苑说过的话,他只知道坐稳户部这条船,自然就是一帆风顺,财源广进。自己可是穷过苦过,更为贪恋今天的荣华富贵,所以主子的差事就是正事,什么苍生黎民,天地立心,哪里比得上实实在在的锦衣玉食来得痛快。他甚至有些嘲笑刚刚戴上乌纱的自己,还好那个不谙世事的傻书生看懂规则,而今换了一副心肠。

    赵括知道多说无益,推托道自己再去想个对策。

    陈少安拱手,“下官静候赵大人的佳音。”

    赵括暗自叹息,这种无能为力的感受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仕途。他明白江二爷的面子是不能不给的,这件事本来不大,要是闹到国舅爷那里可就不好收场了,但一个书生的命运就这样终结,良心不安,他嘲笑自己能力不多,良心却重。不论怎样,他不愿直接粗暴终结伍惟思的科举之路,寒窗十几载,又是一手好文章,怎么也要再帮他想想办法。赵括见太阳当头,估计三皇子该下课了,迈步就往文华院走。他觉得徐文广或许是个好帮手,毕竟是陛下册封的鸿儒,把这个伍惟思的文章拿给徐先生品评,而后让徐先生直接去太子那里举荐,江二少就要掂量一下自己要不要跟太子要求取消书生的科举资格了。他觉得这个主意非常完美,脚步愈发迅捷。

    文华院里,亦真听着先生说皇家大婚的礼仪不禁愁眉深锁,徐文广随口讲道,“二皇子就快得到陛下指婚,而后便是三皇子。指婚过后,便是纳采、问名、请期、册封、亲迎、合卺、朝见、归宁。”

    这一套繁密的程序听得亦真胆战心惊,他语无伦次,“我……我会……我会指婚谁……”

    徐文广以为三皇子听闻自己即将有了指婚很是激动,捋着长须笑道,“指婚由陛下钦定,臣自是不知,总归是勋贵之家贤良之女配予皇子。”

    亦真后背发凉,“勋贵之家!勋贵之家!”

    徐文广看见皇子的反应觉得奇怪,“是啊,非勋贵家世怎担得起皇恩!”他扭头看见几炷清香全部燃尽,已到下课时候,起身同皇子施礼告别。

    亦真双目迷茫,站起身来僵硬还礼,望着徐文广的背影发愣。孟然见状,自是猜到他的心思,而且昨夜父亲也跟赵大人还有陆云乾商议许久,他隐约听见亦真私自去见灵儿的事情愁坏了几个长辈。

    赵括赶来,拦住徐文广,长话短说,便将伍惟思的文章奉上。

    徐文广听闻是锦绣文章,迫不及待地翻阅。赵括笑意盈盈,觉得事情成了一半,却听见陈少安气喘吁吁地赶来呼唤赵大人。

    江二爷的脾气发作起来能吓死人,听见陈少安的回复立马摔碎了茶杯,吓得陈少安失魂落魄地去找赵大人。

    如今的陈少安被大鱼大肉喂得大腹便便,跑几步都差点要了命,上气不接下气,“赵……赵……大人……主子……发火了……摔杯子……伍惟思……必须得取消……”

    赵括倒吸一口凉气,正想主意对付,门口传来通报,“江侍郎驾到!”

    一袭红服挤进来,身后跟着一众官衣,打头的这位体型如同酒樽,精心裁剪的官袍披在身上有些勉强,官袍上刺绣的金龙随着他的每一步移动而吃力地扭动,金丝织就的云纹在腹间堆叠,随着他的一呼一吸而生动起来。他的腰间围着一条宽大的玉带,勉强将那圆滚滚的腹部束缚,他的双手轻轻托着腹前,微微有些颤抖,看来方才步履有些焦急,气喘不匀。

    赵括赶忙施礼,“拜见江侍郎。”

    江二爷抖抖宽大的衣袖,两臂两团白肉跟着颤,肥硕的脸庞咧出一丝笑容,“赵大人免礼。听闻大人最近很是操劳,当然礼部一年到头也就是操心这两个月,大人有些健忘也在情理之中。”

    赵括飞速思量对策,起身赔笑,“江二爷海涵。”

    “梅家的那个考生,不能入试!听得清楚吧!”江二爷摆手,身后的魏林泰和韩青也昂着头将手里的名单和折子递给赵括。

    赵括额头冒汗,轻轻点头,“臣疏忽,臣疏忽。”

    亦真不认得国舅爷的二公子,可认得魏林泰和韩青,这俩人满脸讪笑地候在江二爷身边,看得亦真厌恶难耐。他见舅舅低头哈腰,怒火更胜,再度想起礼苑的火光,今日或许不会有神兽喷火,可他也不能任由这帮不速之客欺压舅舅。

    “哪个考生不能入试!”亦真开口,字正腔圆,“礼法里说道,科举乃是一国选拔人才之本。其意在广揽人才,由礼部一齐承办,怎么随便就要任由他人呵斥礼部主事!”

    赵括回头示意亦真不要介入,江二爷上前一步,仰起头望着英俊的星目,身后的魏林泰耳语两句,他再露笑脸,横肉都挤在腮帮处,“臣拜见三皇子!”魏林泰等人跟着行礼,他在南郡受过的委屈也同江二爷诉过一二,今天算是新仇旧恨齐全了。

    亦真抬手免礼。

    “三皇子有所不知,梅家私下贩盐,还与北狄残部勾结,这个伍惟思与梅家的关系匪浅,早就该押入大牢。谁敢替他遮掩,就是对朝野安定有不臣之心。”江二爷声如铜铃,字字用力,瞥了赵括一眼。

    “证据呢?你说的可有刑部调查的证据!”亦真高声追问,怒而面赤,昨夜刚听闻慕千扈杀害梅家的惨案,今天又听见江齐嗣的污蔑,看来他们已经沆瀣一气,这究竟是一群什么样的官衣在萧庭横行,他好似明白了云州为何会有那样火光冲天的夜色。

    “此案是铁骑查证!”江二爷指着赵括手里的折子,“三皇子可查!”

    “慕千扈他……”亦真未等说完,赵括急忙阻拦,“好了,好了,是臣的疏忽,臣的疏忽……臣没有跟陈少安说明白……”

    亦真听见“陈少安”的名字转过头,看见跪在旁边的臃肿官衣犹如一个红色的圆盘,陈少安抬起头,硕大的脸颊铺满汗水,亦真不敢置信这是那个身形消瘦的书生,他努力辨认眼前的这个肥胖官员,陈少安抬头撞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心慌意乱,想想自己当初还与三皇子同窗相称,只觉僭越,再度见礼。

    亦真终于确认这个大腹便便的官衣就是他的同窗,他就是那个满心抱负用功读书的陈少安。他低头扶起少安,触到那厚实的肩膀,不禁露出一丝苦笑,“少安……你……”

    “我说陈员外……”江二爷不愿在此多耽误时间,京城鸿运楼的酒菜还等着他去品尝,“你办得明白吗?”

    陈少安再度屈膝,点头如捣蒜,“明白明白,江侍郎放心!”他又瞥了韩青一眼,意在祈求他帮忙说句话。

    “哈哈哈……”韩青笑了几声,声音发虚,“陈员外是考过状元的才子,怎么能办不明白这点小事呢。”

    江二爷转身,“行啦!浪费我时间,走了!”

    “恭送江侍郎!”陈少安和赵括齐声说道。江二爷路过徐文广身旁,他还在认真看文章,“徐先生也在呢!”

    徐文广闻言急忙将文章搁下,拱手施礼,“拜见江侍郎。”

    见徐文广已经施礼,江齐嗣作罢,毕竟徐先生是太子敬重的老师,不能太过为难。他点头笑道,“改日也请徐先生登门给你们讲讲礼法。”

    魏林泰和韩青赶忙点头笑道,“那是,那是,求之不得!”

    一行人终于离开文华院,亦真的怒火仍旧难消,“我要去找太子!”

    “行啦!”赵括安定心神,而后长舒一口气,抬手擦拭额头的汗水。他走到亦真身旁,示意陈少安在场,不要多言,亦真还要开口。

    赵括先行送客,“陈员外,伍惟思不会入试,请员外放心。”

    陈少安闻言喜笑颜开,“多谢赵大人。下官告退。”而后又同三皇子施礼,“三皇子,下官告退。”

    “少安!”亦真不能相信这是师出礼苑的书生,“少安你怎么能让一个苦读的学子这样被剥夺考试的资格,你也是苦读高中的书生啊……”

    陈少安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只是赔笑,“下官奉命行事,奉命行事……”

    赵括拉住亦真的手,不让他再多言,“少安辛苦,我自会处理此事。”

    陈少安拖着臃肿的身躯离开,看得亦真一阵恍惚,他抬头迎着正午炽热的阳光,苦笑道,“舅舅,你说我学的这些礼法,是不是连一个苦读的书生都保不住。”

    “不能心急!”赵括将声音拖长,他跟徐文广施礼,“徐先生,文章看了吧,确实是一个难得的才子,礼部不能随意泯灭一个可以报效国家的书生,方才江侍郎的意图您也知晓了,他入试的资格难保,还请先生去太子那边举荐一番。”

    徐文广微微点头,“明白。”

    亦真听见一丝希冀,展出难得的俊朗笑容,“舅舅!我也可以举荐!”

    徐文广抬头看了亦真一眼,捋捋花白的胡须,冲着一直站在远处不敢吭声的两个伴读招手,孟然和赵赫走到先生跟前。

    “听见三皇子刚才喊什么了嘛?”老人问道。

    两个伴读面面相觑,点点头。赵赫心中一沉,他知道主子又惹祸了。

    “下一堂课,你们俩人先领罚!”徐文广甩下一句话。

    赵赫欲哭无泪,跟孟然开口答应。

    亦真拦住徐文广,“先生!我一句舅舅就让他们受罚,那请问那个江齐嗣随意栽赃考生怎么罚?还有魏林泰跑到南郡的书院污蔑礼苑师生怎么罚?还有云州梅家……”

    “三皇子!”赵括跪在亦真身前,“臣请你慎言!”

    赵赫见父亲跪下,立马跟着跪下,孟然也只能随他跪下。

    亦真哽咽,无奈叹息,伸手扶起舅舅。

    阳光更浓,晒得徐文广有些摇晃,他昏黄的眼睛依旧透着炯炯目光,望着亦真悲切的星目,亦真站得笔直,抬手施礼,“恭送先生!”

    “这……你放心……”徐文广摇了摇手里的文章。

    亦真欣慰,点头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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