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阁

    老鸨请进了李彦和亦真,两扇朱门敞开,两个肩带手巾帕,头顶长嘴茶壶的伙计哈腰喊道,“两位爷请!”

    一股浓厚的凝香扑鼻,亦真忍不住打了一声喷嚏,老鸨笑声尖锐,抬起手帕刚要拂过亦真的脸颊,少年闻见刺鼻的胭脂竟然忍不住却步,摆手阻拦老鸨的绢帕。李彦瞧见老鸨的尴尬,笑着打圆场,“孟公子内敛,潘婆你可要见谅。”

    “李彦大人哪里话,我有几个胆子,敢不体谅您。李大人豪掷千金,从我万花楼里收了几房妾,给我万花楼在这条珠市斜街扬名……”

    “哎哎哎……别提了……”李彦不等老鸨奉承话讲完,就阻拦道,“先安排我们雅座听听曲儿。”

    “今儿个可是我们新调教的乐姬。”潘婆将二人请进雅座,雕花横桌,细软卧榻,上铺湖蓝软布。两旁分坐几席锦衣华服,摇晃折扇,吃酒饮茶,左右乐妓相伴,不时嬉笑声声。

    亦真皱着眉头,环顾四周,莺莺燕燕之间还见玉墙之上的丹青妙笔,诗词歌赋,让他更为困惑,这里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随后几个丫鬟衣着婉约,婷婷袅袅,摆下陈酒、瓜果、糕点和香茗,潘婆满意点头,小声询问,“留下哪个陪着我们孟少爷?”

    李彦看见亦真脸色难看,轻轻摇头,潘婆立马摆手,丫鬟们退下。

    勾栏听曲处,先闻拨弦声。

    筝弦轻拨,引得亦真抬头看向戏台。

    “这可是我们新调教的一批姑娘,孟少爷有意摘花,只管言声,后院暖阁自是嗅花好地方。”潘婆说罢离去,李彦领会其意。

    待脂粉们都散去,亦真低下头,这时候他已经明白万花楼是个什么场所,无奈开口道,“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是舅舅让你这么做的吗?”他不敢相信舅舅会如此荒唐,宁愿相信是李彦的独出心裁。

    李彦斟满一杯酒,推到亦真跟前,“臣是看您终日闷闷不乐,特邀皇子来此换换心情。”

    少年蹙起眉头,李彦笑脸相对,呷了一口热茶,指着戏台说道,“琴艺了得……”

    话音刚落,楼下的客人们叫好声迭起,“好啊!好啊!赏!”随即摆手小厮摆上些散碎银两在舞台前方,门口的跑堂立马跑过去拾走银两,哈腰行礼给打赏的客人道谢,扭头将银两摆到柜台,由写字的记下一笔。

    李彦准备掏钱,却见台上主角簪花婀娜,起身见礼,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子一颦一笑都是千娇百媚,让无数走向衰老的妇人唏嘘嫉妒。可她们又嫉妒什么呢,是嫉妒那鲜艳的少女成为教坊司新晋的主角,还是嫉妒那当红的乐妓有望被王孙权贵把玩。不过都是苦命红颜,暮去朝来终成残花败柳,迈入万花楼的西院洗衣做饭,变成奴仆。这就是她们的命。这样算来。她们看见台上的光彩,应当泛起的是同情而非嫉恨。但麻木在苦难中的人是浑浊而迷惘的,她们只在乎同类和自己的差异,同类可以悲惨,那也是让她心安的悲惨。

    但眼下台上的主角就是万花丛里最夺目的一朵。她眉如远山之黛,眼似秋水之澜,顾盼之间,有星辰之光华,流转之间,似月华之皎洁。少女朱唇含苞待放,曼妙身姿轻盈摇曳几步,台下一众早就忘记今夕明朝,她轻捋发髻,抱起琵琶落座。无数银钱再度堆满戏台角落。

    李彦不由得感叹,“国色天香……她是谁啊?”

    顶着茶壶添水的跑堂一脸讪笑,“这可是万花楼的新宠——柳迎梅”

    “柳迎梅……”李彦呢喃一句,“迎梅……”

    “年方十三,潘婆只安排她一天唱两曲儿,吊着胃口呢。”

    李彦待茶壶离开,扭头望向亦真,“真正是国色天香。”

    亦真无意抬眼,他不耐烦地推开玉杯和茶盏,“你刚才说过一遍了。”

    李彦意外,三皇子何以如此冷漠。

    琵琶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婉转凄切,如泣如诉,仿佛时光倒退,重回南郡竹林前的草屋。熟悉的琴声立刻唤起亦真的注意,他猛然抬头,仔细聆听,曲调依旧哀婉,唱词却不尽相同,“春意过半,柔肠断,思君不见,泪满衫,落梅如雪乱,抚进双袖满,陈酒停玉案,相思难。”

    “南音……”亦真呢喃一句,他念起瑛姑,回忆翻涌,戏台上袅袅身影让他再度回到那个细雨霏霏的清晨,好似眼前又泛起一片朦胧。李彦见三皇子望着戏台愣神,微微浅笑,这样的场景才符合他的预料。

    一曲唱罢,台下公子们齐声叫好,纷纷呼唤笔墨。跑堂的急忙铺陈文芳四宝,公子们诗兴大发,准备多写几首赠予柳迎梅。

    亦真见戏台的主角挑帘离去,他也站起身来,望着橙黄的门帘凝神。李彦问道,“皇子可也要写首诗词相赠?”

    亦真摇头,“写诗?为什么来这里要作诗?”

    “都是念过书的公子,这里可总有诗词相赠的礼仪。”

    亦真问道,“她……还会继续唱吗?”

    李彦闻言掩不住笑意,皇子果然也爱慕天姿国色,他信心十足道,“皇子若是有意,可示意臣下,与那迎梅姑娘去暖阁一叙。”

    亦真点头,不假思索,李彦拍案笑道,“良辰春宵也……”

    潘婆虽然有些犹豫,毕竟柳迎梅可是她精心培养的头牌,轻易就让人摘走可是有些不舍。不过李彦可是有备而来,银两的数额让潘婆立马拢不住笑脸,再念起李彦的交情,她可不能耽误,直接将柳迎梅送进东院暖阁,安排茶壶翻了迎梅的牌子,意在告诉众客,柳迎梅已进暖阁。

    少女知道自己命苦,早晚会有这一天,只是潘婆一直要计划拿她赚大钱,离着走入暖阁还有一段时间,不曾想这一天竟来得这么突然。她梳洗打扮,眼含热泪,在春梅姐姐的安抚下起身往东院走,春梅是她唯一的朋友,她们相互照应,彼此依靠,面对这凄苦的命运。她迈步走上木梯,春梅小声说道,“迎梅,保重!”柳迎梅看见潘婆来了,急忙敛起眼泪往上走。潘婆揣着沉甸甸的银两,哈哈笑道,“迎梅——攀高枝……”刚收拾完上房卧榻的丫鬟和婆子在门前交待几句,“迎梅,公子说不需我们伺候沐浴更衣,只泡壶茶来便好。”

    迎梅点头,丫鬟和婆子按规矩行上一礼,待迎梅进门,将金锁扣在门上,刻着柳迎梅的牌子挂在门前,守候在门口等着暖阁的客人差遣。潘婆见门前牌子已妥当,安心离开,急着去对对今天的银两到底赚了多少。

    迎梅身披红裙,头簪红花,脚踩艳红的绣花鞋,来到门前看见自己的牌子挂在门上,她咬咬嘴唇,泪红眼眶,身后的婆子丫鬟小声道了一句,“恭喜迎梅”,那些嫉妒心终于迎来些许快乐,怎么也没料到潘婆子正捧的头牌这么快就登上暖阁,看来也没拿她当个正经头牌,这样想来那些戏台之上的光彩也就无所谓了。

    李彦看见暖阁二层的天字客房红烛正浓,笑意盈盈,跟正在忙着数银子的潘婆打声招呼便离开了。等在门口的赵括心里七上八下,看见李彦满脸笑容地踏上马车,他急着问道,“三皇子呢?”

    “赵大人放心吧,这时候正是春宵千金……”

    赵括目瞪口呆,指着万花楼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彦哈哈大笑,呼唤家丁赶马,赵括心急如焚,“咱们怎么能走呢?皇子他……”

    “诶,大人放心,明天天亮,咱们来接人便是。”李彦安抚赵括,“这时候可是皇子摘花寻欢之时,咱们俩可别去打扰。”

    赵括不敢置信,“他……他……他这就……这就算是改了心思了?”

    “那是当然啊。”李彦说道,“我早就跟大人说过了,这年少之人最是冲动。”

    “是够冲动。”赵括觉得今夜算是行之有效,但不免担心,“李大人,万花楼总有官宦子弟来来往往,万一认出皇子,总会是……”

    “这你不必担心。”李彦解释道,“万花楼的暖阁无人叨扰,况且他们也只认得今天的公子是孟家公子。”

    赵括这才放下心来,马车飞驰,打道回府。

    李彦以为这时候的暖阁正是红烛冉冉,浓欢正盛。可天字客房里,红烛落泪,热烈的火光前,只有那身披红衣的少女拿着一道腰牌凝神。

    半个时辰之前,亦真坐在暖阁里缓缓呷起一口热茶,而后走到窗前,轻轻敞开两扇朱窗,月色探来一束光,他低头看看暖阁的高度,嘴角扬起。暖阁门响,他立刻将窗户关上,重新坐到圆桌前喝茶。眼泪还在打转的柳红梅忐忑进门,看见背对门口的公子正饮茶,她念起走入暖阁,清白不在,心中泛起哀愁,她硬着头皮咽下不甘,认命地说道,“迎梅前来伺候孟公子……”

    “你唱的曲子是南音吗?”挺拔的背影未曾转身。

    “是……”柳迎梅小心回道。

    “是谁教你的?”

    “教坊司的阿姨。”

    “阿姨……”少年重复一句,“你有听过瑛姑的名字吗?”

    “瑛姑……”少女低头思量,而后说道,“奴家未曾听闻。”

    “我认识的瑛姑曾是前朝琵琶女,唱的南音和你一样好听,不过她的唱词与你不同。”少年搁下茶杯仍未回头,方才坐在雅座的亦真闻听琴曲只觉恍惚,端详那抚琴的身影也似瑛姑,却并未留意台上夺目的脸颊,更没听见李彦细细碎碎的感叹。

    柳迎梅走到圆桌旁,小心斟茶,却仍不见这位孟公子回首,“公子听过的是什么唱词?”

    “今生若无缘,来世再相守,清风扫故尘,已满袖。”亦真念叨起那句唱词,想起瑛姑离世的月夜,些许哽咽。

    柳迎梅站在圆桌旁静候,暖阁沉默片刻,红烛滴落一滴烛泪。柳迎梅迟疑,这位孟公子莫非是要再酝酿几句诗词出来。这也是万花楼里客人的习惯,总要对酒当歌,吟诗作对,彰显一番才华,留下个风流才子的美名可是令他们最为自豪的事情。

    “公子若是想要作诗,奴家唤他们送来笔墨。”柳迎梅说道。

    亦真起身走到朱窗前,笑道,“我不会写诗作词。”他小心敞开窗户,探看院里的情况,这才将心里的计划与不曾谋面的柳迎梅讲出来,“姑娘,我来这暖阁不是为了与你寻欢。”

    此话一出,柳迎梅大吃一惊。

    “我是想趁机甩开那位陪同的李大人,从这东院逃走。”亦真看见楼下无人,暗道正是时候,“还请姑娘帮我一次,我可以从这二楼攀下,姑娘能否告诉我怎么从东院离开这万花楼。”说话间,亦真已经抬起一条腿跨在窗台上,“请姑娘一定不要告诉他们。”

    柳迎梅直觉不可思议,方才进门之前的忐忑和悲伤这时候已然消散,可想起门后的婆子丫鬟,她不禁蹙起眉头,“公子……你……你走了……这婆子丫鬟们明早进门看见只我一人,定会将事情告诉李大人,再说明早李大人也要来这里接公子回去啊。”

    亦真盯着院子里的动向,“姑娘放心,天亮之前,我会回来。”

    柳迎梅踌躇,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思量若是潘婆知道此事,定要教训她一顿。

    “姑娘不愿帮我吗?”亦真终于转过身来,柳迎梅得见孟公子的面庞,真正是目若朗星,丰神俊秀。她垂下眼眸,“奴家并非不愿帮助公子,只是潘婆若是知道公子未曾留在暖阁,定会斥责我伺候公子不周,狠狠打我一顿。”

    “岂有此理!”亦真并不知道万花楼里的规矩。

    “我等都是官卖的艺伎,只得听命万花楼,没伺候好公子,便是我等最大的罪过。”

    亦真闻言,再度感到无奈,那种无能为力的悲伤又一次袭来。他知道他必须要赶在天明之前回来,“姑娘,今夜你就留在暖阁,天明之前,我一定回来!”

    许是那一双澄澈的明眸洋溢着少年的赤诚,让柳迎梅选择相信眼前这个孟公子的承诺,她小声告诉公子离开东院的路线,少年记得很快,接着又问如何能尽快走到广济路。

    柳迎梅犯难,微微摇头,“公子,奴家不知广济路在何处,我们这些乐妓只能留在万花楼,不许随意出门。”

    亦真理解失去自由的苦楚,他点头道谢,“多谢姑娘帮助。”急忙跨上窗台,柳迎梅小心嘱咐,“公子当心。”

    亦真点头,“等下再过些时候,你记得吹灭红烛,这样他们就不会随意叨扰了。”

    柳迎梅答应。

    时间紧迫,亦真不敢耽搁,攀着暖阁的横栏而下。柳迎梅关上朱窗,却看见一道腰牌遗落在窗前,想来定是公子走得太急而落下,她低头将腰牌捡起,守在桌前,等着吹灭红烛。

    亦真按照路线来到东院的马棚,躲着喂马的小厮,等人走后,他便翻过矮墙,从后门离开。珠市斜街蜿蜒迂回,亦真一时辨不清方向,在临街的酒家打听几番才兜兜转转地离开斜街,直奔大路。

    不知走过多少冤枉路,亦真早已汗流浃背,京都夏至,让少年犹如身在南郡。他仰头望着月色,念起林家酒馆里的梅酒,听见不远处的叫卖声,“最后一波桃花糕出炉喽……”

    亦真听见“桃花糕”,立即加快了步伐,直接走进叫卖的点心铺,撞见正等着买点心的苍林和灵儿……

    汗水蒙在额头,眼泪在星目打转。

    苍林看见突然出现的三皇子,忍不住喊出声来,“三……”

    “灵儿……”少年汗泪交加,湿了脸庞。

    灵儿唯恐这是一场突然的梦,攥紧双手,泪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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