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花

    一路上,亦真星目暗淡,面色如水,坐在马车里不发一言。孟谦见状,决定将蒲斯年的事情告诉他,“你别跟赵大人置气,他为了你真得耗费许多心血。”

    亦真垂眸,轻轻点头。

    “有件事,你听着就好,不能跟任何人说起。四皇子也不行。”

    亦真抬头,孟谦压低声音接着说,“蒲斯年被慕千扈带走,是因为陛下的特赦。”

    “特赦!”亦真心中一震,星目突然明亮起来。

    藏书楼里,知南跪地磕头,武皇追问,“特赦死囚姓甚名谁!”

    “启禀陛下,此人叫做蒲斯年。”

    “你为何要救他性命!”陛下想不明白,他名利不要,僧官不做,明明说得是心无牵挂,可却偏要救下一个刑期将近的死囚,这又是什么瓜葛。

    知南哽咽,他踌躇片刻,似有难言之隐。陛下宽慰,“你既然已经看破红尘,还有什么事情不能明说嘛。”

    其实知南心中早有准备,特赦可是萧国开国之后还未有过的先例。他要得陛下应允,总得禀明前因后果,有个得以信服的理由。眼下他心中纠结,犹豫难断,全因出家人不打诳语,但为了救下蒲斯年,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他是我儿。”

    陛下目瞪口呆,轻轻摆手唤知南起身,上前一步追问,“你的孩子?你有个儿子?”

    知南眼睛泛红,微微点头。

    “当年那个琵琶女给你生的?”

    知南垂下头,落下眼泪,哽咽应道,“是。”

    “这……”陛下一时间也难以消化这等意外,“可是……从未听你提起过啊……”

    “贫僧当时已经剃度,不敢提起这触犯戒规之事…”知南泪如雨下,“是我罪孽深重,对不起瑛姑,也对不起孩子……”这一句对不起却是讲得更为笃定,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合理说辞。如若蒲斯年还是蒲业的骨血,陛下绝无可能答应特赦。

    武皇怎么也没料到已经踏入空门的知南竟敢私自做出这等荒唐事,他心中忍不住暗笑道,戒律终究敌不过欲望,谁人也不例外。不论如何,知南毕竟留下一条血脉,爱子之心,情理之中,这样想来他别无所愿只为解救一个死囚就不奇怪了。他望着双肩颤抖垂头落泪的知南,凝视这条残破不堪的生命,念及曾经并肩作战的将军,念及奉命隐姓埋名的僧人,居高临下的武皇泛起一丝帝王的垂怜,“死囚之罪,原本无可赦免,念及你十几载的辛劳,朕便饶他一命。你记得给他改个名字,曾经的那个什么蒲斯年就是死了,明白吗?”

    “明白。”知南如释重负,顾不得眼泪挂满脸颊,急忙弯腰磕头。他心道一句:瑛姑,原谅我的荒唐说辞,这是我救下蒲斯年的唯一出路。

    “还有件事,朕不得不提醒你——你二人的父子关系最好不要被他人得知,不然你云州寺院的体面可就难保了。”

    “多谢陛下开恩,贫僧罪孽深重,叩谢陛下宏仁。”知南磕头磕得响亮。

    “你夜里去铁骑营等消息吧。”

    “遵命。”

    这件事陛下特地交待给慕千扈一人去经办,连公公则跑到铁骑营给知南传信,“皇甫将军,车马给你留在营门口,人送来以后早点离开,免得再生枝节。”

    “明白。”

    而后赵括花了银两从公公嘴里得到了一条秘密消息:知南拜求陛下特赦了蒲斯年。

    孟谦将这件事儿小声告诉亦真,听得三皇子一阵恍惚,“知南师傅……他……”

    “那夜闻听刑部的事情,赵大人立马就花了银子去连公公那里打探消息,才知道是慕千扈奉密令释放蒲斯年。所以你想想这件事多么惊险,如果你和慕千扈把冲突闹大,不但会让知南前功尽弃,还有一群人都要无辜牵连进来……”孟谦语重心长,“深宫之中,必须得谨慎小心,不可一时冲动,意气行事。”

    “我知道了……”亦真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泛起一丝柳暗花明的庆幸,可想起舅舅早晨的高声指责,他又觉苦海无涯。

    “你就快要十五岁了,届时陛下便会给你指婚。无论如何,你的婚事也指不到灵儿身上,你不要再执着了。”孟谦终于开口谈及此事。他知道少年或许无力承受这样的失去,可眼下别无他法,人都要学着咽下自己消化不了的苦痛,命运从不在乎每一段坎坷是否出现在你的能力范畴,你也央求不了命运高抬贵手。

    少年闻言握紧双手,包裹被他捏得全是褶皱,他知道爹从来不会欺骗他,可他仍旧不愿在命运面前只有低头求饶的份儿,“如果,我的寒病没有痊愈,是不是我就可以不认这样的命了。”南郡多好,虽无庭燎长明,也无车水马龙,可却有鸟语花香和自由自在。苍林哥可以称心如意地迎娶李润姐姐,我也可以和灵儿朝夕相伴。

    “人都没有回头路,只能向前看。”他看见星目里的泪水,心中亦是酸楚,“即便你还在南郡,你的婚事也不由得我来做主。相隔千里,也得听圣上之命。”

    少年苦笑,无言以对。

    蒲斯年伤势严重,知南将他送到广济路的医馆去。行医数年的陆云乾看见那触目惊心的伤痕都倒吸一口凉气,急着把脉,叶枫在旁边忙着擦拭血水,包扎外伤,狰狞伤口几次看得他心生怜悯,“这哪里是常人受得住的苦楚。”陆苍林本来就有些晕血,看见蒲斯年的血肉模糊的身体实在接受不了,躲在房门口等待爹的差遣。

    陆云乾思量许久写下几个药方,知南一脸忧愁,终于忍不住探问一句,“陆师傅……他还有救吗?”

    陆云乾面露难色,“他伤势太重,身子还虚,需要诸多补品先给他恢复些元气,看来得找李彦帮帮忙。”

    知南点头,“李御医现在刑部替秦都尉看伤。”

    陆云乾闻言便知道李彦已经得了风声,他赶忙拿着清单来找苍林跑腿,“蒲斯年身子太弱,需要些补品,咱们医馆没有,你让李唐带你去刑部找师叔帮忙。”

    陆苍林点头,陆云乾嘱咐一句,“这事万万不能声张,去了刑部,说话小心些。”

    “明白!”陆苍林正愁帮不上忙,快步跑出门,身后跟来一句,“记得让你娘和灵儿多备些粥饭!”

    “知道啦!”苍林健步如飞。

    叶枫按方抓药熬上几碗,扶着蒲斯年喝下,又按照陆云乾的指示给那几处化脓的伤口抹上了紫金活血药膏。叔侄二人忙活到中午,连水都没有喝上一口,灵儿端进来些粥饭茶点,知南起身道谢,陆云乾召唤叶枫同知南一起坐在圆桌前吃些午饭。

    粥饭刚喝下一半,家丁便大声通报,“三皇子驾到!”

    灵儿闻声心中一紧,险些摔碎茶杯。陆云乾立即愁上眉间,赶忙让灵儿回到后院厢房,擦擦嘴出门去迎。知南也放下碗筷紧紧跟随其后。

    医馆门前,孟谦和亦真站在车马前,正午阳光灿烂,热气袭人,好似南郡的天气。孟谦笑道,“京都的盛夏倒也不凉快。”

    陆云乾看见亦真是跟孟谦一同而来,悬着的心放下不少,看来这次是二人有事相告,他礼貌将二人请进,跪地施礼,“草民拜见三皇子。”

    知南一并行礼。

    亦真无奈,走上前俯身扶起他们,“起来吧。”语带悲切。

    孟谦环视四周,确认安全,方才道明来意,“知南大师,陆师傅,蒲斯年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前夜三皇子去探望斯年,斯年托付他交还物件,所以今日来访是为归还陆师傅赠送的香囊。”

    “哦……”亦真补充道,“还有古庸先生赠送的金笔。”

    陆云乾明了,请他二人进门。香囊取出,里面装得是还魂丹,“叶枫,赶紧给他服下。”陆云乾一声叹息,“当时赠这还魂丹,就是怕他受皮肉之苦,给他用来止痛。他怎么一点都没吃呢。”

    “那金笔他也藏得紧,受再多拷打都不肯给那些狱卒买个变通。”孟谦感叹,“看来这蒲斯年是一心赴死,铁骨铮铮啊。”

    知南闻言,泪红双眼。

    李彦接到苍林的请求,痛快答应,“你跟我回府。”两人一路驾马,还好长街熙熙攘攘,骑不得快马,让苍林不用担心速度,只是这颠簸让他有些受罪。

    李彦的府邸比南郡的林家宅院还要阔绰,看得苍林啧啧称赞,“师叔真是富贵荣华啊!”

    “你这是见外了。”李彦笑道,他唤来几个妾室,个个花容月貌,“这是我侄子啊!以后叫他陆少爷。”

    “陆少爷!”妾室们轻声喊道,柔弱嗓音喊得苍林不好意思,“几位婶婶……”话刚说出口,他就顿住了,看那边上的两个妾室肤如凝脂,顶多也就不到二十的岁数,怎么就成了自己的婶子了。

    “看茶!”李彦挥手,苍林被安排到堂屋的软塌上落座,沏上一杯上好的花茶。

    这间堂屋虽坐北朝南,夏风宜人,但终究不是空调,苍林还是觉得热,无意饮热茶,抬头环顾整间堂屋陈设,处处梨花木,满堂白玉墙,看得苍林忍不住感慨,“御医院工资高啊!”

    “什么?”李彦饮下一口茶,放下茶杯。

    “哦……我是说师叔的俸禄想必是很高吧。”

    “诶,哪里。不过是经常要去各家府宅把脉坐诊,会有点赏赐罢了。”

    “这哪是有“点”赏赐啊!”

    “老爷,您要的东西备好了。”家丁来报,听凭李彦差遣。

    “装车。”

    “是。”

    李彦来得及时,带来陆云乾想要的人参、天麻、鹿茸、燕窝……材料补齐,陆云乾赶紧招呼叶枫一起配药熬汤。叔侄两人第一次配合却是得心应手,叶枫不愧是得叶天真传的徒弟。李彦跟去要帮忙,陆云乾摆手,“这里人手足够,你去给蒲斯年换些膏药。”叶枫擦了擦手,跟师叔拱手道,“多谢师叔带来上好的补品。”

    “你看还是侄子知礼啊!”李彦感叹。

    陆云乾抬眼瞥他,李彦笑道,“师哥你更是仁礼为先,救死扶伤从不怠慢!”

    “快去吧!他伤口脓水甚多,一旦处理不当,雪上加霜!”

    “去也,去也……”李彦转身离开,好似亮相戏台一般喊得洪亮,听得后院的家丁都忍不住笑。

    叶枫也罕见扬起嘴角,“李彦师叔甚是可爱。”

    陆云乾摇头浅笑,“他就像孩童一样性格乖张,哪里有个年近不惑的样子。”

    亦真望见叶枫追随师父身边忙碌,想起曾经的陆家医馆,暗自神伤,他将金笔交到苍林手上,讲明缘由。

    几句交待结束,亦真需要如约离开医馆。他硬着头皮跟孟谦走出门,车马备好,孟谦转身,少年愁容依旧。

    “三皇子,臣送你回宫。”

    “等一下。”苍林追出来,有意挽留亦真。尽管他爹早就三令五申,可苍林不愿听从,他仍旧觉得相爱自由,这般阻拦让灵儿终日心绪怅然,亦真也是满目哀愁,简直是无端折磨。但他一眼望见孟谦焦灼的脸庞,就不知所言,到底咽下了嘴里的话,换来一句,“恭送三皇子。”

    马鞭挥舞,苍林望着消失于长街的车马,呢喃一句,“有情人该成眷属。”

    李彦和赵括的约定如期而至。李彦上午送上第二批补品,他不敢在医馆待得太久,以免引起他人注意,给蒲斯年换好药之后就准备离开,临走前宽慰知南,“我仔细听了一下他的脉,脉象虽还是弱,但是已比昨日恢复几分,所以效果是在增进,情况定会好转。再者说,刑部那些个衙役心里还是有谱儿的,不敢随意将死囚的刑期提得这么早,你不必心焦。”

    知南合掌道谢。

    李彦又嘱咐一句,“我已经跟陆师哥说过了,蒲斯年伤势未好之前,你不能离开这里,以免惹人注意。有什么需要尽管让苍林给我送信。”

    知南再度道谢,李彦摆手道,“皇甫将军……客气了……我还没有机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知南摇头,“世间已无皇甫少卿,只有一个僧人知南。”

    李彦感慨,“当年若不是将军在营前救我一命,我早就被一箭刺穿了脑袋。”

    “俱往矣,不必再提。”

    “师傅保重!”

    “阿弥陀佛!”

    蒲斯年的情况仍不明朗,陆云乾和叶枫就有的忙了。陆夫人偷偷跟苍林说这也是好事一桩,他二人全心全意地医治病人,也就无心再去念起悲伤之事。苍林觉得有理,灵儿这些天都忙着做饭煮茶,没有爹的允许也不敢随意踏入前院,看得苍林些许心疼,他也想不出让妹妹高兴的事情,只是说了一句,“灵儿,哥明天带你出去买点心,京都好几家铺子都有桃花糕。”

    灵儿无心闲逛,轻轻摇头,细眉微蹙,“不必了,哥,让爹知道不得了。”

    苍林小声说道,“灵儿,哥带你去,不会让爹知道,京都的铺子都开得很晚,出去转转多好。”

    灵儿还无兴趣,苍林看见妹妹杏眸如秋水远逝,面颊添了几分青色,不见朝气,苍林看得出那是长夜无眠的苦楚,“困在家里,越困越难,倒不如去看一眼华灯初上的场面,就算改变不了什么,也总能在灯火阑珊里消解一下情绪啊。”

    灵儿抬眼,杏眸微红,哽咽道,“谢谢哥。”

    “跟我说什么谢谢,哥……一定会帮你……”

    夜里赵括来到叔朗宫,编了一个理由说是李彦御医生辰将至,今夜诚邀三皇子前去贺寿。亦真听闻能出得宫门,自然满口答应,他正想借机问一句蒲斯年伤情如何。马车一路顺畅,穿过叫卖声高涨的西华街,走过酒肆茶馆遍地的广济路,左转右绕,来至在珠市斜街。这一路就不同前路,处处听得戏台唱曲的叫好,还夹杂诸多男欢女笑,引得亦真不由得看了一眼车窗外,两行红灯高悬,染红整条斜街,又听见几声嬉笑,亦真不禁蹙眉,他望向舅舅,赵括正襟危坐不发一言,他也鲜少来此,紧张得手心是汗。

    马车终于停在万花楼前,赵府家丁提醒一句,“大人,到了。”

    赵括紧张兮兮,带着亦真下车,左顾右盼等着李彦。

    李大人身着蓝色锦缎青衫,上绣祥云彩纹,细细如水波荡漾,脚踩云头履,头戴嵌玉簪花软帽,真是闲情非凡,满脸笑意来在二人面前。赵括一时有些发愣,李彦赶忙迎过三皇子,跟赵括挥手示意他可以旁边等候了。赵括侧步退却,重新登上马车,忍不住回头再望一眼名扬京都的风月之地,见那万花楼骑楼而建,高挑入云,红砖红瓦,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彩绘饰金,道不尽的奢华。他暗自感叹,礼部跟户部讨要一点经费都是千难万险,人家江侍郎大手一挥,这一条街的青楼琴坊不知吃掉多少银两。

    门口的红灯笼亮得刺眼,染红了万花楼的招牌,里面的唱曲叫好声已经溢出门前。赵括摆手,转身离开,亦真不等喊舅舅,李彦一把将他拉进门。

    首映眼帘是秀女壁画,浓油重彩,栩栩如生,转过壁画,先有一池假山流水,波光粼粼,几许游鱼嬉戏其间,偶尔传来阵阵琴音,似在低低细语。沿着细石铺的小路再走几步,方才推门进了正楼。

    “哎呀……李大人……”未见人影,先闻其声。

    一个身材微胖的女人带着一脸胭脂水粉挤出来,笑容满面,盖不住眼睛旁的褶子,“李大人,您来啦!”

    “春梅!春梅!”

    “先不用喊她。”李彦说道。

    “这位小爷?”女人注意到旁边一脸迷茫的亦真,他还在环顾四处高悬的红灯笼,木梯四角还有红烛高烧,在他的印象里,曾经的南郡只有大婚人家才会有灯笼和红烛,却也不似这般绚烂夺目,这里到底是有多少喜事操办。

    女人望见亦真玉树临风的模样捂着嘴笑,“这么英俊的小爷来了,今晚万花楼可又有佳话传颂喽……”

    “嘘……”李彦小声耳语女人一句,“这是孟家公子,他爹可不让来呢,我是偷偷带过来,你可不能声张。”说着递了些银两到女人手里,女人眼睛笑得睁不开,在四处红光的映衬下,好似一个糖葫芦,“明白,明白。”

    “孟公子,您里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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