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鱼

    四娘将那栀子酒藏于地窖,以免孟镝牵肠挂肚。

    果不其然,孟镝早上起床还有些头痛,但仍不忘寻找栀子酒,庭院灶房皆不见,心里猜到四娘早提防他偷酒喝。可惜,灵儿尝不到这口佳酿。

    孟然拎着两只空桶准备去挑水,孟镝披上灰色长袍,“哥,我跟你一块去。”

    四娘端着汤药走到庭院,“先把药喝了。”

    “不会吧,娘,早上就喝药……”孟镝嘴里已泛起苦味,愁眉苦脸地摇头。

    “听话,昨天没喝药,今天早点补上。”四娘温婉的声音让孟镝不舍得再推辞半句,硬着头皮端起药碗。

    孟然往大门处走去,“你听娘的话,喝了药以后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四娘照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饴糖,塞进孟镝嘴里解苦。药碗见底,四娘才放心去灶房干活,孟镝一把拉住她的手,“娘,我有事求你。”

    四娘的双手纤细柔软,孟镝生怕握疼了它们,小心翼翼地摇晃,“今日南郡城开集,我想去看看。”

    “你去吧,天黑之前回来就好。”

    孟镝还不放手,“娘,集市离这有些远,我想骑马去。”

    四娘摇头,“这可不行,你爹说了,他不在家,你们不能随意牵马出门。”

    孟镝知道他的爹有原则,可他的娘太容易心软,这时候必须把握机会,“娘,爹是多虑了。来回行路漫长,我走得满身大汗,容易着凉啊。”

    四娘心肠软,头脑却是清楚,她嘴角微微上扬,“你若是怕累,便坐着温大叔的马车一块儿去。”

    孟镝瞪着眼睛,找不出说辞。四娘莞尔,“就这么说定了,娘去干活了。”

    “娘,稍等。我再闻一口栀子酒可好,酒香提神,我赶路畅快。”孟镝灵机一动,准备先斩后奏,“来年还能在月满佳节再喝上一杯,这一年便都有了盼头。”

    四娘到底心软,望了一眼地窖,“这样吧,待我去问问你师父,可否等新年时节再让你喝一回酒。”

    孟镝得逞,星目熠熠,藏不住嘴角的笑意。

    四娘从口袋里掏出碎银,“喜欢吃什么就买。”

    待娘转身去灶房,孟镝蹑手蹑脚跑进堂屋,取下爹挂在墙上的羊皮水囊,快步钻进地窖。他揭开封住的酒坛,酒香扑鼻,立即勾起唇齿间的口水,他忍住馋虫提酒灌入水囊,不时张望,生怕惊动四娘。

    灌满的水囊牢牢系在身上,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家门,翻身跳进马厩,牵起自己最喜欢的黑马,捋几下马鬃,“好朋友,咱们赶紧走了,今天带着灵儿去赶集。”

    马儿咀嚼着谷草,孟镝等着它吃完,摘下柱子上的马鞍搭在马背。

    黑马也认得了孟家的小公子,温顺地走出马厩,孟镝翻身而上,扯了扯缰绳,向前探着身子,靠近马耳朵,轻声喊了一句“驾”,黑马一跃而出,奔上大路,与挑水回来的孟然擦肩而过。那匆忙闪过的身影在他耳边刮起一阵风,孟然刚想喊住孟镝,再回头已不见踪影。

    孟镝骑马行至陆家门前,轻拍两下马肚,勒住缰绳,对着窗户学了几声鸟叫,好似竹林里的鹧鸪轻啼,那便是他与灵儿的暗号。

    灵儿身着蓝色窄袖短衣,灰色马面裙跑出门来,孟镝摇了摇身前的水囊,“我今日带了栀子酒出来。”

    灵儿犹如盛开的玉兰花,清风徐来,曳曳生姿。孟镝抱着她上马。她轻薄的脊背贴着他的胸膛,孟镝觉得有一阵暖流涌进身躯,佳节良宵里的羽化登仙之梦又回来了,他牵起缰绳,轻拍马背,骏马奔腾,长鬃飞扬。

    一路风驰电掣,赶到集市正是时候。满目琳琅,人山人海,这边厢叫卖声高涨,那边厢叫好声热烈。

    孟镝跳下马来,扶着灵儿,“咱们先找个茶馆。”

    茶馆里的空座不多,孟镝掏钱呼唤小二,“帮我把马拴上。”

    老板接下钱来,吩咐伙计牵马。

    东口处挤满了小吃摊,灵儿看得眼花缭乱,孟镝揣着碎银,心里有几分底气,随看随买。喷香的炸糕,软糯的薯饼,热乎的青豆浇上饴糖汁,灵儿和孟镝一样喜甜,吃得两腮鼓鼓,咽不下这满嘴香甜。她掏出手帕擦嘴,直呼饱了饱了。

    孟镝取下栀子酒,“你尝尝。”

    灵儿饮了一口,白皙的面庞立即泛红,“这酒好香啊……”

    “新鲜的锦鲤啊!走走看看莫错过了啊!你从来没见过的大鱼啊!这可是我从西海钓来的大鱼,上眼瞧来!”旁边的鱼贩高声叫卖,吸引一众看客。

    灵儿和孟镝刚刚饱腹,更想看热闹。孟镝小心系好酒囊,拉着灵儿往鱼贩摊位跟前凑。

    鱼贩从水缸里捞出一只硕大的红鱼,一身鲜红鱼鳞,鱼尾碧绿,头下还有两只红爪。

    孟镝觉得奇怪,“鲤鱼没有爪啊,这不是锦鲤吧。”

    “这鱼我买了。”人群里窜出一个大汉,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南郡城少见这等人高马大的汉子。他两腮长着黢黑的胡子,如钢针铁线,身着短衣和麻裤,四肢精壮,如古树巨根。他从口袋里掏出银两,拍在鱼贩面前,“直接给我煮成鱼汤,配着烧饼一块吃。”

    “好嘞,这位爷,您稍等。”鱼贩揣着银两,乐得合不拢嘴,急忙呼唤对门的酒楼小二,“通知你家厨子,等我杀了这鱼,立刻给这位爷熬鱼汤。”

    鱼贩将大鱼搁在硕大的案板上,准备宰杀。那鱼身足有三尺长,实属罕见,众人惊呼道,“真是条大鱼啊,这汉子敢去西海捞鱼,了不起啊……”鱼贩唤着两个同行一起按着鱼身和鱼头,再看那鱼身在案板惊恐难耐,好似已知大祸临头,努力抖动身体,企图挣脱人手,引得那两人按得更狠,死死将头尾绑住。鱼贩提起鱼刀沾些清水,冲着案板磨得嚯嚯做响,然后将刀对着鱼头扬起,可鱼刀未落,案板的红鱼突然流出红色眼泪,好似血水奔涌。

    观者大吃一惊,交头接耳,“这鱼流血泪!奇怪奇怪啊!”

    “阿弥陀佛!”一位僧人身着僧衣头戴草帽走到案板之前,“贫僧出双倍价钱买下这鱼,还望老板高抬贵手。”

    大汉怒目横眉,瞳孔硕大,血丝密布,“和尚!凡事总有先来后到。你这善心发的不是时候。”

    僧人转身望着大汉黝黑的面庞,嗅出几分杀伐之气,“施主,这鱼流下血泪。那血水若是被你喝了,便会伤身啊。”

    大汉冷笑,拽起僧人衣领,“老子这一辈子都生吃活剥,也不见伤身。你这秃驴再敢瞎说,信不信我把你也一起熬了……”

    “你们看,鱼又流血泪了……”众人再次惊呼。

    鱼贩看着反常的血泪心慌意乱,再听人群里的呼来喝去,也不敢妄动。僧人回头望了那鱼一眼,鱼好似心有感应,它竟然也抬眼望着僧人。

    “老板,双倍价钱,你将那鱼卖予贫僧吧。”僧人再次恳求,求生之意,万物通灵,他心里念着善哉。

    鱼贩以宰鱼杀生为业,从来不信什么因果,但他信奉双倍价钱,所以将银两还给大汉,“这位爷,还是满足这和尚的心愿吧,大家图个吉利!”

    大汉暴跳如雷,举起硕大的拳头要打僧人。孟镝高喊一句住手,围观者的目光齐聚孟镝身上,他走到大汉身前,“鱼贩决定将鱼卖给那僧人,银两归还,你凭什么行凶!”

    南郡承继前朝南嘉温和恬静的民风,从未招架这般野蛮凶人。一旦暴力突如其来,温良之辈无力招架,本能选择沉默。众生沉默是一种无形而可怕的压力,半句言语都需要莫大勇气。而孟镝却如此特别,本能地挺身而出,是因为他还多了一份无畏。孟谦说过,有的人无畏源于天赋,那是勇者无敌的潜力,不可估量,能起死回生,能扭转乾坤,而孟镝刚好拥有这种天赋。

    壮汉看见那朗目星眉的少年,心道他不自量力出来找死,扔下僧人,挥起铁拳砸过去。

    孟镝低头躲闪,一招追风腿迎对,他对左腿的力量有几分信心,怎奈壮汉拳力更为惊人,瞬间逼退孟镝,他落下左腿,顿觉酸疼。

    灵儿心急如焚,唯恐孟镝受伤,可她知道此时随意呼喊,更是危险,喊不来救兵,孟镝还会因此分心。她咽下焦灼,默然祷告,如同每年春节在庙里敬香一样虔诚。

    孟镝的额头冒出浓密的汗水,时间临近正午,天气更热。他随爹习武年头不少,可只为强身健体,不为争强斗狠,实战可用经验稀少。虽落得下风,他心里却不慌,想来今日碰上强劲对手,蛮力不可,需得取巧,他想起爹教过的话:所有腿法拳法皆是你伺机而动的心法,此为守正用奇。

    孟镝长舒一口气,抬起双拳,左前右后,双腿侧立,扎下马步。

    大汉见他招式伶俐,却仍旧不屑,他依然崇尚绝对力量的优势,血红的眼睛盯着孟镝,“你看好了什么是腿法。”壮汉冲上前去,踏得那石板路轰隆作响,他抬腿狠劈,孟镝翻身躲过,抬眼望见那石板砸出一道裂痕,大汉再度挥拳相向,他纵身闪过,蹭着坚实的胳膊跃到身后,见那雄壮的身躯来不及转身,可乘之机就在眼前,星目明朗,一招连环腿扎实劈在壮汉后颈,几声闷响,壮汉一阵眩晕,两只粗手向后延伸,死死拽住孟镝双臂,挣脱不得。壮汉的疼痛犹在背后蔓延,他大喝一声,将孟镝浑身托起,举过头顶,扔向身前。原本暗叹孟镝身形矫健,以柔克刚的人群倒吸一口凉气,瞪圆了眼睛望着摔在地上的羸弱少年,他们自觉向后退了几步,满心慌乱,再叹终究是蛮力更胜一筹。

    细碎的石子扎得孟镝脊背生疼,他努力昂着头,不让颈部受伤。眨眼间,碧空里垂下一张凶恶的面孔,随之落下一颗黝黑的拳头。孟镝顾不得伤痛,右手拍地侧翻而起,大汉拳头离地不到一寸。此番梅开二度,他一个空翻再跃壮汉身后,那壮汉却更为机敏,哪里容许两次失误,冷笑一声,精壮的右腿横踢而出,正中孟镝左肩,力道凶猛,将他着实掀翻落地。

    壮汉不留喘息之机,勒住孟镝双臂。孟镝收紧腰腹,企图一招鲤鱼打挺脱身,怎奈伤势太重,挺不起身子。壮汉耻笑,两手握住他修长的脖子径直拎起,双脚离地一尺。

    孟镝憋得满脸通红,脖子要断。周遭人群指指点点,却不敢近身,这大汉拳脚了得,孔武有力,谁敢上去讨打。灵儿想要呼救,却无人可求,任凭眼泪如雨。

    僧人喊道,“这位壮汉!是我扰了你吃鱼的事情,还请你放过这位公子!”

    壮汉回头轻蔑瞥了僧人一眼,松开右手,扯住僧人衣领,青紫的嘴唇咧着满口黄牙,“你这和尚,也是讨打。”

    孟镝几度挣扎,却敌不过大汉蛮力。他恍惚间想起身上的水囊,胜败在此一搏,信手取下,甩开绳带将大汉敦厚的脖子套住,竭尽所能向后猛拉。

    那大汉忽然被扼住命门,两眼发昏,眼眶爆裂,粗手渐渐乏力,孟镝终于挣脱而下,心道峰回路转,两手持续发力,唯恐大汉再度翻盘。

    尽管左肩和脊背的疼痛剧烈蔓延,可他顾不得伤痛,大口喘着粗气,两脚扎起马步,双手聚力,猛拉绳带,死死勒住大汉的咽喉,颈部已现一道深痕,愈发青紫。那壮汉再无还手之机,浑身瘫软,双膝跪地,趴在孟镝眼前动弹不得,犹如一只受伤的猛兽奄奄一息。

    孟镝见他已经开始抽搐,再度发力恐怕会没命,方才小心松手。

    大汉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孟镝忍着伤痛,蹒跚行至大汉身旁,想要扶他起身。伤痛在呼吸通畅以后更为生猛,他一瘸一拐,怎么也弯不下腰来。

    僧人走上前扶起大汉,“施主……”

    壮汉嘴边流着脓血,口里吐着白沫,旁人见了这副狰狞面孔不禁打个寒颤。壮汉擦了擦嘴,血红的眼睛盯着孟镝,“你是谁家的娃娃。”

    孟镝摘下羊皮绳子,栀子酒洒得一干二净,好不心疼。他闻着手上残留的酒香,呢喃一句,还好灵儿喝了两口。

    “你是谁家的娃娃……”沙哑的声音再次重复刚才的问题。

    孟镝抹了一把汗水,抬头望着那黑脸壮汉。

    “他是南郡都尉家的二公子孟镝。”方才的茶馆老板也围着人群看热闹。虽然孟镝赢下了一场艰苦卓绝的较量,可南郡的看客们并无钦佩,暗自心道这位二公子又来闯祸,给孟大人添麻烦,怎么就不能安心在家好好读书呢。在南郡的百姓眼中,唯有仕途之路才是康庄大道,这等野蛮的比试无论输赢都不光彩。

    大汉微微点头,收起案板上的银两,“孟家二公子,有机会咱们拎上兵器再论高低!”他本以为这样一个明眸皓齿的后生是个绣花枕头,可今日竟能败在这后生手下,真是耻辱!怎奈伤势严重,壮汉无力再战,只好认输,扭头跟鱼贩说道,“这鱼让给那僧人!”

    鱼贩赔着笑脸点头道谢,急忙将鱼装进硕大的鱼筒里,灌上清水,递给僧人,“这位师傅,您拿好了。”

    僧人顶礼道谢,从口袋里掏出银两,悉心数着,数来数去还差十文钱。

    孟镝从衣袍里掏出十文钱递给那僧人。

    僧人欲推辞,孟镝忍痛劝道,“小师傅,这鱼买得不容易,何必推辞这点钱呢。”

    众人见事情尘埃落定,论了几句高低就散了,接着去看别的热闹。云鹤楼的小二走出来问道,“我说我们家厨子还熬不熬汤了?”

    鱼贩数着银子开心喊道,“你问那师傅还喝不喝鱼汤……”

    小二打量僧人两眼,自知无趣,扭身就走。

    灵儿抚着孟镝一身褴褛,轻轻伸手掸去其上的泥土,见他右手划破一层皮,殷红血迹浮在虎口,眼泪落得更凶,砸在孟镝手上。她掏出短衣口袋里的手绢,小心翼翼地包扎。

    孟镝看见灵儿落泪,方才的淡定瞬间消失,心慌意乱,“灵儿别哭,不过是那壮汉力气太大,擦伤了手臂而已。”

    僧人不曾离开,放下鱼筒向孟镝顶礼,“小施主,今日多谢你仗义相助。”

    “师傅不必客气。”

    僧人见孟镝面色青白,右手护着左肩的伤口,“施主身上有伤,行路不便。东口停了一辆马车,让贫僧送施主回去吧。”

    孟镝摇头推辞。

    灵儿劝道,“孟镝,你身上有伤,不能骑马,不如就听从小师傅的劝告吧。”

    “是啊,施主,你因救贫僧一命而负伤,贫僧应当好生护送施主回家。”

    孟镝将黑马拴在僧人的马车上,灵儿扶着他坐上马车,小心照看。

    路过泉溪,那僧人停了马车,取下鱼筒,将那红鱼送回泉水中。孟镝起身探望,那红鱼没有立即游走,在水间徘徊许久,僧人冲着它摆手,“走吧。”

    僧人连说三声,红鱼才随湍流游走。孟镝不禁问道,“师傅,这红鱼不似锦鲤,你可知它到底是什么鱼啊?那鱼贩说这鱼从西海而来,可西海一片汪洋,人迹罕至,如何钓得到这么大的鱼。”

    僧人回复道,“贫僧也不知道,只是看它灵性不浅,出手相救。既然它来自西海,那便让它回到西海去吧。”

    孟镝疑惑,“这条泉溪可通得到西海?”

    僧人点头,“一定会的,那西海是四方溪流河水的源头。”

    孟镝祈祷,“但愿这锦鲤能顺利游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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