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少

    苍林毕业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孟然学骑马,他想得是学会驾驶本领,为自己创业开路。

    南郡向来风调雨顺,因此农耕兴旺,五谷丰登。加上海然清廉有德,保护前朝已有的土地财产,酒馆茶馆生意照做,裁缝工匠铺子照开,他亲自带领迁徙而来的外户开垦新田,安身立命。南郡依然朴素地重复从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居乐业,一切同前朝南嘉并无两样,缓释旧朝子民诸多情怀,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上演云州城里改朝换代的生灵涂炭,实为功德无量。

    云州虽然见证了一代新人换旧人的血泪,但从此之后,萧庭百业在此落地生根。云州成为繁华之地是命中注定,因为它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临近京都,交通运输相当发达。不论是达官贵族还是寻常百姓,想要往返京都云州之间,陆路水路皆可随心挑选。贫者多撑小船,达者香车宝驹,无数船家镖局借此兴旺发达,就连租马的贩子也可以借着京都与云州的频繁往来赚足腰包。商业和工业带来的似锦繁华绝非农耕昌盛能够比拟,因此民间流传着南郡良田千亩不如云州城中寸土的俗语。而那边厢遥远而落寞的南郡除了农民和手艺人,再无其他生产资料,唯有依靠集市交易来满足吃住以外的需求。所以南郡一旦开集,陶瓷、纸张、铁器、布匹等一众货品供不应求,南郡的集市规模一年比一年盛大,每年来自云州和京都的客商都能大赚一笔。粮食换银两,银两买商品,物以稀为贵,这里的物价总比京都和云州高出几成。

    苍林见到南郡制造业的空白,露出踌躇满志的微笑。他是材料化学专业出身,工艺设计、冶炼制造、合成制备,这些前尘称作天坑的技艺如今终于遇见用武之地,人间不过是时势造英雄。他向爹娘借了些银两,陆云乾医术精湛,却不通商贾之事,买卖草药都是陆家医馆的伙计操办,自然听不懂苍林的创业计划。

    苍林招兵买马,找来许多无意农耕的闲散青年,他们本来打算今年去云州碰碰运气,无奈水路难走,渡桥不通,才窝在南郡无所事事,突然收到苍林邀请,自然争相加入其中。南郡那群遗老们听闻此事对苍林说三道四,又听说曾因打架入狱的周家老二周景年也被苍林招纳,不少老者拄着拐棍登门劝道:苍林呐苍林,用人要谨慎,那周景年是个什么人,一不种地,二不苦读,当年在集市和一个卖布的大打出手,锒铛入狱,刚放出来没几天。连他爹都将他赶出家门,不再相认,你怎么还能找他当伙计呢。

    苍林摇头,他不种地没有罪过,他不苦读也没过错,他打人是因为卖布的以次充好糊弄他娘,他替娘亲前去理论,卖布的却不讲诚信,百般推脱,李润当年就在旁边看得真真切切。他一时冲动出手伤人固然不对,可毕竟是因为一片孝心,有情可原,况且牢狱都坐过了,他不该再承受白眼和歧视,总要继续生活下去啊。

    遗老们摇头叹息,说苍林是非不分。闻听此言的周景年五味杂陈,自己声名狼藉,连亲爹都百般厌弃,而素昧平生的陆苍林却愿意替自己说两句公道话。他眼中含泪,鞠躬道谢,“苍林,你是景年的恩人!”

    陆苍林一笑而过,“他们多管闲事,我不过是平心而论。”

    这一次,知识终于化作力量,改变许多人的命运。陆家商铺拔地而起,背靠烧窑、纸厂和染坊,苍林将流程设计得十分周密,生产线流畅而完美,前店后厂,生意兴隆。百姓们称道陆家商铺里的成品工艺精良,价格实惠,恰逢云州水患未平,南郡集市不开,排队消费的人群从路口直至渡口,惊动了郡守和都尉。京都的运料迟迟未送,海然的飞鸽传书也杳无音讯,愁得他夜不能寐,几缕白发又添双鬓,忽然发现南郡有位天才陆少,海然好似也看到了一丝自给自足的希望。

    陆家商铺的盛名传遍南郡城,平地一声雷,陡然乍富,南郡出了一位陆少,追随他的伙计们也凭借自己的劳动换来体面的生活,对苍林感激涕零,尤其周景年,视此有如再造之恩。遗老们瞠目结舌,三观受到震撼,但他们随即释然,一边举着陆家商铺买来的陶瓷杯呷一口浓茶,一边摇首叹道,雕虫小技的商贾终究登不上台面,比不过勤勤恳恳的农耕之家,更不能同为国效力的学子相提并论,就连他爹治病救人的德行,他也未能继承半分啊。只因为收下一个周景年,苍林为南郡带来的一切进步在遗老们眼里都微不足道,这一份偏见和六百年之后的那份”金钱至上”的偏见这么远却又那么近,不过都是伤害他人的一件利器。

    苍林看见满箱金银,心中万分欢喜,冲消前尘蒙在心头的悲苦,顾不得遗老们的胡言乱语。南郡没有给富商消费的场合,天黑之后,不过零星几处酒家掌灯,富裕人家一年到头不过才能吃上一顿云鹤楼的酒菜。但苍林按捺不住暴富过后的失控,他成了云鹤楼的座上宾,成天拉着周景年他们去云鹤楼大吃大喝。要说云鹤楼的醉面确实经典,面条筋道可口,配上新鲜的河鲜,真正回味无穷,还有他们家的黄酒,遒劲浓郁,不同凡响。有个伙计第一回吃好东西,差点撑死在饭桌前,还有个长工第一回喝黄酒,醉得不省人事,直接被拉去陆家医馆抢救了。云鹤楼的老板正愁集市关闭期间的惨淡经营,看见苍林犹如看见救星,“陆少如此捧场,在下实属荣幸。”

    美酒虽好,不可贪杯,佳肴虽美,不该贪嘴。

    周景年虽然是个穷小子,可他却知道知恩图报,不敢随意浪费东家的银两,带着伙计们老老实实回去干活。隔天陆苍林还想找人去云鹤楼大排宴宴,可看见各处伙计忙得不可开交,又听陆师傅的徒弟温客烟说醉酒的伙计缓了三天才醒来,吃撑的伙计差点噎死,是陆师傅救了他的性命,也不敢再请客,悻悻离开。

    他找温客烟去喝酒,温客烟摇头,“我今天必须帮师父磨好所有的药材。”无奈之际,陆苍林独自坐在云鹤楼的高处发呆,一桌美味再也提不起他的兴趣。他忽然发现,欢喜转瞬即逝,空虚占据多数的时光。他抱着钱财银两慌忙而急切,不知如何是好。今宵喝酒,明朝喝茶,浑浑噩噩,无聊度日,他很快觉得迷茫而烦乱。他想自己应当盖上一处美轮美奂的宽宅大院,下人成群,伺候爹娘,他要再办一场豪华盛大的婚礼,风光迎娶李润,从此富贵荣华,羡煞旁人。这美梦近在咫尺,苍林再度喜笑颜开。东口的林家酒馆接到通知,准备为陆少大婚准备百桌佳肴,宴请远亲近邻,裁缝铺的肖掌柜接到订单,等着为苍林和李润做两身最为华丽的婚服,风光无两,南郡最为资深的银匠布幽也接到陆少的定金,布幽满头华发,憨笑一句,“陆少大婚,我会打一对漂亮首饰。”

    苍林气势逼人,昨夜的一身酒气还未消散,他摇晃起身,抬起食指,“要最漂亮的!”

    布幽眯起眼睛,哈哈大笑,“陆少啊,可惜那最漂亮的已经让人拿走了。”

    苍林追问:“什么首饰?谁买走了?”

    布幽伸了一个懒腰,捋着颌下白髯,“陆少莫急啊。有一支紫玉钗色泽甚好,被那孟都尉的二公子买去了。”

    苍林想起妹妹灵儿头上的玉钗,心道孟镝这小子花钱真是干脆,想来他应该也快要登门提亲。

    “我多出银两!给我做一副一样的!”苍林趾高气昂。

    布幽摆手,“紫玉不好寻啊,不过陆少不必执着于此,我给你们做一副玉镯,你看如何啊?”

    “好吧。”苍林满面春风,得意洋洋。他背着一袋子银两走出银匠铺,听着金银叮当作响,脚下犹如生风,布幽喊住他,“陆少,陆少……”

    布幽温暖而慈悲的笑容迎来的却是苍林的冷眼相对,因为布幽年迈,又久居南郡,苍林以为他也是那群遗老中的一员。他创业以来,遗老们几次去礼苑找古庸先生,说他陆苍林愧对礼苑栽培,竟然和周景年这等人混在一起。苍林虽未争论,但对这群闲人很是恼火。趁着今朝醉意犹在,他昂着脖子轻蔑问道,“怎么?我挣钱纳税,充盈国库,碍着你们何妨!你们指教我这么起劲,又对南郡有何贡献!我告诉你,陆家商铺以后不会卖给遗老们一件货物,他举着千金我也闭门谢客!”

    布幽哈哈大笑,“陆少此言差矣!我哪里敢指教陆少,不过是希望陆少将生活过得轻松一些!”

    “笑话!我现在是南郡首富,生活肯定比你们这帮遗老轻松!”陆苍林轻笑一声,扭头离开。布幽捋着白髯望着那摇晃的身影,微笑摇头。

    苍林拎着金银,急不可待地奔回家门。他要跟爹娘商量修建宅院之事,他期待着父母欣慰的笑脸,想来这便是为人子嗣尽显孝心的欢喜。这一世爹娘双全,年少有为,人间真好!

    可陆云乾望见那双盛满自信的目光些许踌躇,他并未接过银两,脸上也毫无欣慰之意,淡淡地说一句,“你赚到银两自己好生保管吧。”

    苍林的欢心戛然而止,他的醉意全消,臃肿的眼睛里再度布满迷惘和慌乱,咽下嘴里的那些宽宅大院的计划,疑惑地望着娘。

    他的娘摆手示意他先收起银两。苍林照做,娘整理泛白的鬓角,温柔地拉着苍林的手,“你许久未曾回来,定是很操劳吧。我看你脸色不好,这两天留在家里,好好歇息一番吧。”娘拉着他往灶房走,苍林看出娘有话要说,便给爹行礼,随她出门。

    他看见柴火堆剩下的柴不多了,“娘,明天我让铺子里烧火的工人给您多送些柴。还有,咱家要多雇些下人来伺候你和爹。”

    娘莞尔摇头,望见苍林干涸的嘴唇,扭身端起一碗红豆汤,“柴火够用。”

    苍林喝了一小口,急着道出疑惑,他深切怀疑是那群遗老们登门告状,扰乱爹的想法。难不成爹也和他们一样片面,只认做官种田是人间正道。

    娘摇头说道,“他们未曾登门。你爹也不是崇拜仕途的人。”

    午饭时候,陆家四人整齐就座堂屋内。灵儿看见哥哥回来满脸笑意,期盼哥哥带她去参观一番陆家的染坊和工厂。

    陆云乾浅尝了几口豆腐和米饭,便吃不下了,缓缓呷口清茶。苍林见状,小声询问,“爹,你若是没胃口,不如我去云鹤楼给你叫两道菜换换口味。”

    陆云乾放下碗筷,扭头望着苍林,那目光透着许多锐利,苍林不禁哑然,想起在云鹤楼差点撑死的伙计,自知言多语失,立马也放下了碗筷。

    陆云乾忽然站起身来,吓得他和灵儿也急忙起身,苍林低着头不敢言语,灵儿匆忙咽下嘴里的饭菜。陆云乾擦擦嘴,转身走了。苍林这才抬起头,看见妹妹如水双眸里满是困惑。苍林委屈地摇头,说自己也不知情。

    娘让他们俩坐下,接着吃饭。

    苍林哪里坐得下,“娘,我该怎么办啊。”

    娘轻抚他的肩膀,“不必担心,先吃饭吧。”

    灵儿随娘去收拾碗筷,苍林一个人在庭院踱步,他抬头望着晴朗的碧空,阳光热烈,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想起从玄门落下的那个正午,他与朱允炆并肩站在青山半腰,漫山郁郁葱葱,户户炊烟袅袅。到如今,了缘僧人许是专心修行,而自己呢,这一世重生究竟所为何来?小富即安,他做到了,顺利无阻;爱人相伴,他也做到了,大婚在即。然后呢,为什么得到也会让人如此迷茫?为什么前尘那层忧愁仍旧氤氲心头?为什么欢喜转瞬即逝?为什么爹娘毫无欣慰?他坐在堂屋前的台阶上,背着太阳,呆望地上的影子百思不得其解。

    陆云乾走出堂屋,苍林立马起身,虽然心里仍旧慌张,但他必须一吐为快,否则这般纠结会让自己发疯。布幽说得很准,他的生活并不轻松,简直是一片混乱,嘴硬是没用的,他急着解决问题,“爹,我用才华智慧挣得银两,想要好生孝敬你和娘,究竟有何不对?”苍林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口干舌燥,“爹,我背着银两回来,就是想盖一栋崭新的宽宅大院,雇些下人来照顾你们!”

    陆云乾一言不发,准备出门,苍林一步不落地紧跟,“爹,我就是想让你们生活得好一些!”

    陆云乾继续往前走,苍林心急如焚,忽然拉住爹的胳膊,陆云乾回头,苍林才觉失礼,抬眼望见陆云乾双目炯炯,“爹,苍林做错了什么,求爹指教!爹一言不发,我心慌意乱!”他喊得撕心裂肺,陆云乾终于停下脚步。

    “你为什么觉得我和你娘生活得不好呢?”陆云乾开口。

    苍林猛然起身,有些眩晕,他后退两步,“我觉得你和娘太辛苦。娘每日天亮就起床操持家务,从早到晚不得休息。您每天忙着行医问药,早出晚归,更是操劳。我不过是想修建宅院,再雇几个佣人好生照顾你们。”苍林满腹委屈,声泪俱下。前尘爹娘早逝,他变卖农村老屋潦草安葬奶奶。这一次,他学以致用,赚来钱财,孝敬双亲,怎会落得如此埋怨。

    “如果我和你娘想过上宽宅大院,锦衣玉食的生活,十几年前便能做到。你怎知我和你娘是否觉得辛苦,你又怎知我们是否愿意更改现在的生活。”

    苍林愣住了,他转念回想,自己从没有问过爹娘究竟喜欢何种生活。不过是那一腔执念认定宽宅大院,下人成群就是尽孝,还深深地沉浸在这等自我感动中无法自拔。陆云乾的一番言语似一桶凉水虽浇得生冷,但也有醍醐灌顶的作用。

    “苍林,你为南郡子民带来益处,爹很欣慰。可你为这些金银而患得患失,爹很失望。”

    “患得患失……”苍林泪眼朦胧,暗自呢喃,“我患得患失了,我没有啊……”

    “你并不知道金银满箱过后应当如何是好。你朝三暮四,盛气凌人,对遗老负气,对他人蛮横!”

    “遗老们因为周景年而诽谤我!难道爹也不愿让我收留景年?”

    “你收留周景年是善事,爹满心赞同,周景年不负你信任,兢兢业业,而你呢?”

    苍林哑然,原来爹一直都关心着他的一切,不过是没有言语而已。

    “苍林啊,他人一句陆少就让你骄傲自负,这是虚荣。遗老几句闲言就让你闭门谢客,实为狭隘。这些金银让你心慌意乱不知所为,是患得患失啊。”

    此言一出,苍林泪如雨下,他果然不小心从一个极端滑到另一个极端,用那六百多年以后的骇人标准衡量如今的新生。好在他与陆云乾有父子之缘,他的爹虽是郎中,却如此深省,能够指点迷津,让他逃脱迷惘,这也是今生造化。

    “明白了,多谢爹的指教。”苍林的眼泪洗清诸多迷茫,他终于平心静气,那些慌乱果然消散如烟。良言犹如良药,精准对症,无需多用。

    尽管陆少的声名仍在南郡传扬,而苍林却无意他人赞美或是指责。他尽心工作,照顾好跟着自己的一班伙计,将从前禁止遗老进入商铺的规定即刻移除。布幽登门时,景年礼貌接待,他再见沉稳有礼的苍林,笑意盈盈,只道是陆少聪颖,觉悟甚高。

    “布幽先生,称呼苍林就好。”

    “陆少就是陆少,这称呼其实无妨,浮沉全在心念之中。”

新书推荐: 失格宠物【赛博】 茶乡十二年 剩余0.5人 发誓做朵黑心莲 杀死那个克星 穿书逆反被男配盯上 攻略傲娇手册 时空管理员猫猫大人 他好漂亮 疯疯得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