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

    虽然雨过天晴,彩虹悬在天边斑斓,但躺在礼苑厢房的蒲斯年却心灰意冷,任凭疼痛肆意蔓延,他也无意求救,倘若生命在这无尽的疼痛中悄然而终,他也觉得那是件好事。

    坐在书案前的孟镝和灵儿一样沉浸在阴郁之中,他们都无心听讲,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细雨中绝望的女人和伤痕累累的蒲斯年,每一帧场面都震撼心扉。倘若那蒲斯年并非蒲酒鬼骨肉,倒也化解心中阴郁,可他却真真正正是蒲酒鬼亲生儿子,这便是最令人绝望的真相。

    古庸看见他们心不在焉,并未斥责,继续讲课。他了解自己的学生,不过是牵挂可怜的蒲斯年。这才是他中意的学生,有情有义,倘若他二人此时还能如往常一般,不为所动,古庸反而会感到失望。

    总算挨到放课,孟镝抬腿便往厢房跑去,孟然讶异,阻拦一路跟随的灵儿,”怎么回事儿啊?“

    灵儿小声同孟然道出了雨中的所见所闻。

    孟然闻之一样震惊,他没料到斯年如此苦命,想一并去厢房看望,古庸起身,捋着白苒,“孟镝敲不开厢房的门。”

    孟然抬头凝视先生盛满悲伤的炯炯双眸,眉间一道深锁的沟壑如此清晰,”为什么?“

    古庸欲言又止,遥望窗外雨虹。

    不出古庸所料,孟镝垂头丧气走进门来,”斯年锁了房门,任凭我如何劝说,他都不肯开门……“

    “斯年伤得不止在身,还在心。”古庸悲叹,”他丢失的是尊严和希望,如何还有疗伤之意。”

    ”尊严和希望……“孟镝呢喃,“什么尊严,又是什么希望?他不想赶考了?”

    “他身上的伤口痊愈,心却如死灰,人亦惘然,如何算是救得回他呢。”古庸双目微红,“你们先回去吧,待他清净一阵,我再去厢房找他。”

    孟镝想如果先生亲自去劝,斯年不会继续锁着房门,这也算是个办法。

    “要不要我请爹来为他诊治啊?”灵儿问了一句。

    古庸摇头,“不必。”

    三人会意。

    门外传来一句,“先生,请饮茶。”

    只见门前站着一个消瘦的书生端着茶,欠着身施礼。古庸让他进门,书生恭恭敬敬将茶摆在先生书案上,书生身子太瘦,连手腕的青筋都跟着凸起,“先生,晚饭也快好了。”

    古庸端起茶,轻声言道,“你辛苦了。”

    “先生言重了。”

    书生望见孟镝他们正看着自己,三人一脸迷茫,不知如何寒暄。他露出一丝礼貌的笑容,笑容很浅,转瞬即逝,“我也是礼苑的勤工学生,陈少安。”

    古庸补充几句,“他自幼父母双亡,一直留在礼苑苦读,算是斯年的师弟。”

    陈少安送三人出门,孟镝不忘嘱托,“少安,斯年身上有伤,若是他出得厢房,你帮忙照顾一下。”

    陈少安施礼道,“明白。”

    孟镝同灵儿和孟然并行在青石板路,积水还未消散,倒映着缕缕霓虹。雨过天晴的晚霞犹如一抹橙红掠过天际,层层浮云蓝白相间,相应其中。天光如此壮美,可孟镝无意领略。今日虽是他的生辰,可这一天却格外沉重,沉重得让他无暇美景,无暇吉乐。他同孟然讲了一句,”哥,你先回家吧,我想四处转转。“

    “今日是你生辰,娘特地嘱咐我要带你早点回去。”

    孟镝知道四娘定是准备了一桌丰盛晚餐,全是他最爱的菜肴。可他半点胃口都没有,惆怅和难过无处消解,“哥,我真得想出去走走……”

    孟然望见那清秀面颊蒙着颓丧,如浓云阴郁,不再勉强,“那我先回去,你也早点回家,别让爹娘担心。”

    孟镝扭身望着灵儿,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眸与他的星目一样阴郁,哪怕是雨过天晴的美景也驱散不开眼眸里的那层暗淡。可他们默契如故,她心中郁闷一样无处消解,不愿回家,“孟镝,我随你一块儿走走。”

    孟镝望着家的方向,说了一句,“灵儿,我带你去骑马吧。”

    他回马厩牵着自己最爱的黑马,捋着马鬃,套上马鞍,扶灵儿上马。他踩着马镫,跃上马背,迎着晚霞,肆意奔驰。

    没有栀子酒来解忧,没有梅子酒来消愁,唯有一路风驰电掣缓释一心苦闷。呼啸而过的晚风,汹涌澎湃的心跳,匆匆而过的竹林,转瞬即逝的椰树,这一路酣畅淋漓。

    天色已暗,骏马踏至泉溪旁,溪石湿滑,小路陡峭,孟镝将灵儿抱下马来,“我来饮马,你在旁稍作等候。”

    灵儿环顾四周,望见远处一间草房。她想起那日滂沱大雨,这正是那间避雨的茅草屋。孟镝牵着马走近,灵儿指着前方,“你看那间房子,那日了缘师傅赶马经过这里,我们在草房避雨。”

    孟镝也想起来那场大雨,怪不得黑马熟悉此路,随了缘放生红鱼便是此地。

    两人牵马来到草房门前,忽然听见几句清脆歌声,“月照芙蓉,江水悠;风吹朔北,相思愁;今生若无缘,来世再相守;清风扫故尘,已满袖……”

    字音清雅,曲调婉转。随后琵琶拨弦,相伴而歌,五音不乱,六律和鸣。琴弦凄婉,歌声动人,情何哀切,透入五中,歌者伤情,闻者伤怀。

    灵儿和孟镝听得入迷,不免一声叹息。骏马随之长嘶一声,琴声歌声便停了下来。

    孟镝将马拴在梧桐树旁,只见草屋燃起一盏烛火,透过那破烂纸窗,望见一丝橘色的微光。孟镝领着灵儿走进草屋,见到斯年的娘亲正横抱琵琶端坐在草屋里。她的额头又见一道淤青,手腕也添了新伤,孟镝望见那憔悴的面庞想起今朝细雨,万千伤悲再度唤上心头。

    女人起身,虽略感意外,但随即莞尔,以温婉的笑容同他们寒暄。

    孟镝上前问道,“伯母……这是……”

    “他今日酒疯撒得累了,倒头睡去,我来这草屋躲上几天。”女人关切一句,“斯年,他的伤怎样了?”

    孟镝不知如何答她,只是淡淡摇头。

    女人惊慌,望着灵儿,“斯年怎么了?”

    “他躲在厢房不出门,先生说待他清净一阵,再去劝他。”

    女人咬着嘴唇,哽咽道了一声谢谢。

    孟镝问起方才是何曲调,如此哀切,却又如此动人。

    “那是南音。”

    “南音……”孟镝呢喃一句,感叹好动人的南音。

    女人心事沉重,思量片刻才放下琵琶,站起身来,“公子,感恩今日有缘再见,我有一事相求。”

    “伯母请讲!”

    “我恐怕命不久矣,还请公子转告古庸先生,莫让斯年守孝,一定要专心赶考。”女人将她的生死看得轻,将儿的前程看得重。

    “伯母究竟得了什么病?我一定帮伯母医治。”那随风消散的悲楚全部复原,愈加深重。

    灵儿的泪水也在眼眶打转,“伯母,我爹是郎中,他的医馆就在东边,待我们送你去医治。”

    女人轻轻抚着灵儿粉嫩的面颊,摇头轻叹,“多谢你们好意,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不必再费周章了。只盼我儿能好生安排自己的前途。”

    “伯母所托会转述给先生。”

    灵儿望着那只梨木琵琶,回想起方才凄婉的南音如泣如诉。她呢喃一句,“伯母琴艺了得,为何嫁给一个酒鬼?”

    孟镝星目迷茫,道出一样的困惑。

    女人望着草房里那根温暖又孤独的烛光,过往肆意流转,“我自幼学习南音,曾是南嘉国的琵琶女,艺名瑛姑。后来,与那东吴来的一位将军一见钟情,约定终身。不想,前方传来噩耗,说将军身死朔北,蒲家少爷蒲业便将我从琴坊买下,强娶而去。”

    “所以,他因你与别人定下终身而如此仇恨!”孟镝呢喃,“可既然如此,他又为何非要娶你?”

    “他三番五次来琴坊提亲,聘礼却被我悉数退回。后来,他重金收买琴坊老板,骗我与蒲业签了卖身文书,就这样逼着我嫁给了他。”

    ”那琴坊现在哪里?“孟镝想去拆了它。

    “萧国军攻入南嘉的时候,琴坊便散了。”

    孟镝释然,“可蒲酒鬼又为什么不承认斯年是他儿子?”

    女人叹气,“他伸手打我,斯年抬手对峙,他就说儿子不是他的血脉。”

    女人忽然俯身,吐出一口鲜血。

    孟镝急忙扶她坐下,伸手去摸她的手臂听脉。那脉象混沌不堪,犹如沉沙一般泥泞,他知道女人气血甚危,“伯母,你脉象虚弱,必须尽快诊治。”

    女人摇头祈求,“无用了,无用了。只求你们先不要告诉斯年,不能影响他奔赴京都赶考啊。”

    且听门外马蹄声急促,孟镝急忙出门探望,只见海然和孟谦驾着马行至草房门前,他二人皆眉头深锁,一脸愁容。

    今日清晨的争执引得不少南郡百姓围观,一传十,十传百,早就传进了郡守和都尉的耳中。孟镝迟迟不回家,四娘和孟然守着一桌佳肴忧心忡忡,孟谦听说此事,急忙出来寻他,半路遇见了海然。原来那蒲酒鬼醒来发现瑛姑跑了,便到府衙去击鼓告状,说是自己老婆背信弃义,去找情郎私会。海然问他情郎是谁,蒲酒鬼翻出画像,指着那铁骨铮铮的将军说道,“就是他,他们私定终身。”

    灵儿扶着女人一同出门。女人跪地施礼,“拜见郡守大人。”

    海然翻身下马扶起她,欲言又止。

    瑛姑认得海然,他是将军的战友,现如今故人皆不复当年,但往昔依然挥之不去。她想起那日送将军来到渡口,海然身披盔甲,手持长剑,意气风发地骑着骏马立于桥边等候。她迎着长空挥手道别,目送两人踏马行桥,绝尘而去,眨眼间便是二十载。

    “蒲业……他在寻你回家……”海然认得瑛姑,当年只闻听她等待将军不成,遂嫁为人妇,却怎么也没料到她过得如此悲苦。

    “她脉象微弱,随时有性命之危,蒲酒鬼又将她额头打伤,此时让她回家,岂不是让她去送死吗?”孟镝哽咽,近乎哀求,“大人,你救救她吧,把那个良心丧尽的酒鬼抓起来。”

    “荒唐!律法里都写着父若杀子,杀之有理,视若无罪;夫若灭妻,灭之有理,亦视若无罪!你怎么能让海然大人随意抓人!”孟谦厉声呵斥。

    孟镝听得孟谦的回应顿觉悲凉,“律法便都是对的吗?如何算是有理,如何算是没理?是多么了不起的道理,能撑得起杀妻杀子的行径。”

    孟镝问得犀利,孟谦心中焦灼,“蒲业纵然有错,可也不至于枉法,况且,他妻儿尚在,以何罪抓他?”

    孟镝好似能够体会斯年的绝望,星目里蒙上一层厚重的昏暗,头顶的清风明月也驱散不开。那女人轻声道了一句,“公子,多谢你的好意。这位大人说得有理,蒲业撒酒疯虽然无理,可不是罪证,不能逼着郡守大人胡乱抓人。”

    女人步履蹒跚,浑身的病痛拖着她身如负重。孟镝潸然,双膝跪地,对着海然和孟谦求救,“她不能再回去了!她再回去会没命的!”

    黑暗中闪过一道幽灵般的身影,灯火摇晃,只见蒲酒鬼冲进竹林,抓起女人青紫的手臂,拖地而行,瑛姑身子被地上颗颗石子划破,“你这个□□……”

    海然大喝一句,“住手!”

    孟镝双腿跳起,紧握拳头。

    蒲业似乎没有醉意,他转头望着海然,一脸讪笑,“大人,我领自己老婆回家,犯了哪条律令?”

    海然炯炯目光直视蒲业猖狂的笑容,“你夫人身患重病,需要医治,今日必须去医馆,不能随你回家。”

    “医馆?”蒲业哈哈大笑,“大人不知,当年我重金送给琴坊,买下了这琵琶女,自此以后家业全败,而今还欠了好多酒钱未还,医馆我蒲家人可去不起……”

    “钱,我替你付,人,今天必须送到医馆……”海然讲得铿锵有力,孟镝和灵儿相视对望,好似看到了黑暗里的一道曙光。

    “海大人为何对我夫人青睐有加?还要拿钱替她看病?”蒲业抓着瑛姑的那只手握得愈发用力,她再吐一口鲜血。

    “蒲业,她身患重病,岌岌可危,纵然有深仇大恨,也不至于把人逼到如此地步,更何况你们是这么多年的结发夫妻啊。”海然哽咽。

    蒲业笑得更凶,血红的眼睛涌着泪,“大人啊大人,你以为她念得我们是夫妻吗?那个人从来就没离开过他的心,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蒲业扭头望着憔悴的瑛姑,“你说,你对得起我吗?我一心爱慕你多年,为了娶你,变卖家财,几番提亲。你呢,心里从来就没忘记过那个死人,对不对?”

    “对。我从来就没说我要嫁给你。”瑛姑声音愈发微弱,浑身冰冷,瑟瑟发抖,“我心里永远只有一个人,那便是他……”

    蒲业抬手扇了女人一记耳光,女人倒在地上,嘴角流血。孟镝运力于掌,被孟谦一手按住,“你与他厮打,无济于事,今日救瑛姑是要紧事。”

    海然忍无可忍,拽起蒲业的衣领,“她从来没有说过愿意嫁给你,是你强取豪夺,还讲什么对得起?”

    蒲业后撤一步,推开海然粗壮的手臂怒喝道,”荒唐!我娶了她,她是我的老婆,便不该再想着野男人!“随即从口袋里掏出那将军画像,狠狠撕烂,蹲下身来,将片片画纸摔在瑛姑脸上,“你这么想念他,就跟他一块儿去死吧,我蒲家不该留着你这等贱婢。”

    瑛姑失意地望着散落眼前的片片碎纸,直觉最后的念想都已覆灭,痛断肝肠,大口吐着鲜血。

    蒲业大摇大摆地走了,孟镝想去追,被海然一把拦住,“先照看瑛姑……”

    孟镝扶起瑛姑,听得即将消散的脉搏愈发微弱,犹如油尽灯枯。他怔怔坐在地上,望着天边皎洁,悲从中来。

    瑛姑轻轻摇着孟镝的手臂,细眉紧蹙,孟镝看她有话要说,俯身侧耳。

    “别告诉斯年我死了,别影响他赶考,拜托了。”

    海然落泪,他俯下身子,哽咽说道,“瑛姑,他没死,他还活着。”

    瑛姑黯淡的眼眸绽放出一缕光芒,那束光仿佛能照亮过去和现在,驱散这一生的哀愁。她呼吸急促,艰难开口,“大人,你说什么?”

    “瑛姑,他没死,他身在云州,活着。”海然大声喊给瑛姑听,可惜云州的那份书信躺在府衙,否则海然定会让瑛姑亲眼看着那封笔迹,她的将军活着,不过是剃度出家,了却凡尘。

    女人仰头望着皎洁明月,脸上浮起一缕微笑,眼泪夺眶,“他真得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海然抱起瑛姑,准备带去医馆。

    瑛姑眼中的泪光逐渐凝结,她轻轻哼起南音:“月照芙蓉,江水悠;风吹朔北,相思愁;今生若无缘,来世再相守;清风扫故尘……”过往如烟,转瞬即逝,情深缘浅,相隔无边。瑛姑安静地闭上了眼睛,不带一丝愁苦,不留一缕遗憾。

    夜风拂过,卷起地上的画纸。孟镝俯身将它们一一捡起,灵儿红着眼睛将草屋里的琵琶抱出来,轻轻放在瑛姑手边。

    抬眼望夜空,月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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