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辞

    寺院灶房里,几个僧人正在烧水,灶台前,灵儿和孟然正在煎第三幅药。陆云乾端坐床榻前,孟谦催他吃几口饭菜,免得熬坏身子。

    孟镝的温度还未褪去,他嘴里喊着几句胡话,孟谦听不清楚,皱着浓眉望向正在吃饭的陆云乾。

    “不碍,高烧说胡话。”

    孟镝迎着烈日攀行绵延无尽的山崖,头顶的烈日烤得他浑身生疼,他皱起眉头昂首,仿佛伸手就能触到那轮橘色的火球。

    “孟镝,孙儿啊,你来救我了!”前方有一老者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拄着拐棍反向而行,拉住孟镝的胳膊不肯撒手。

    “你是?”孟镝仔细观察老人的脸颊,深色的皱纹犹如几道沟壑纵横额头之上,老人缓缓抬起皴裂的双手,紫灰色的手触着孟镝脸颊,那掌心伤痕累累,掌中还有厚茧,刮得他脸颊生疼。

    “孟镝啊……”老人再唤他的名字,眼眶含泪。他想靠近孟镝,可佝偻的腰背挺不直,颤颤巍巍地踉跄几步。

    孟镝好心屈膝,静听老人言讲。

    “孙儿啊,孙儿,带我下山吧,我走不动了……”老人呼救的声音沙哑而恳切,眼泪奔涌而出,顺着黝黑的面颊流淌,一直流到干裂的嘴唇里,滋润那几道深色的血痕。

    孟镝满心迷茫,他抬头望着高耸入云的山崖,自问自己为何来此攀登,真是莫名其妙。

    老人再度拱手求救,枯黄的眼睛流露出万般祈求。

    孟镝望着凄苦的老人卑微拱手,心中不忍,赶忙答应,“好,我背你下山。”他立刻背朝太阳,伸手搌去脸上的汗水,然后俯身蹲下,唤老人趴在他背上。忽然之间,天光昏暗,只见一巨型黑影落在眼前的石阶上。孟镝匆忙回头,却见两扇红色羽翼犹如垂天之云,高足百丈,遮天蔽日之势。老人浑身颤抖,不敢回望,无助地向孟镝摇头,“走不掉了,走不掉了。”

    孟镝上前轻抚老人瘦弱的肩膀,“这是何等鸟兽啊?”他努力扬起脖子,见那双红色羽翼犹如浮云陨落,缓缓而下,孟镝终于看得清方才百丈之上的尖喙鹰嘴,其上绿眼放光,鸟头微微低垂,双发沉肩,再看当中的鸟身却似人形,通体如金,身披璎珞。

    “岳东篱,岳明王,你莫抓我,莫抓我……”老人忽然哭喊起来,凄厉而绝望,孟镝赶忙扶着他,“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神鸟呼扇两下羽翼,狂风四起,巨浪滔天。孟镝望见四处地动山摇的汹涌,立刻将身形单薄的老人护住,他握紧老人粗糙的手,蓄势待发,“您趴在我背上,我带您走!”

    神鸟收起羽翼,按下风浪,换作人形,嘶声喊道,“我不与你计较前世旧账。只是你害我主公葬于无名碑下,自己安享一世荣华,现如今落入此境受罚,乃是有因有果的道理,怎还妄想逃跑!”

    老人转身,跪地拱手,“是我对他不起,是我权欲熏心。可我已在这无尽的山路徘徊数月,天天饱受烈日灼心之苦,饥渴焦灼,不生不死,着实难捱啊!方才有个砍柴的人说,我的孙儿将来渡我一程,这才随他下山。我求东篱法王放过我吧!”

    孟镝听不明白,他扶老人起身,冲着神鸟喊道,“什么旧账?什么无名碑?为什么要为难一个行路艰难的老人?”

    “东篱,你先退下。”声如洪钟,远在天边。神鸟立刻隐去身形,天边一缕白烟飘然而近,来在眼前,方才看清那不是白烟,而是一位白袍公子驾着仙鹤。公子气质如兰,面白口朱,跳下鹤身,轻摇折扇。老人认出他是何人,刚要唤他名字,却见那公子摆手摇头,只是淡然一笑道,“山路面朝红日,高耸入云,看似通入天界,实则乃是幻境,引人走进这无限灼烧之苦啊。”

    老人垂首,猛烈点头。

    孟镝看着那公子面生,星目里尽是疑惑。只见他挥起仙袖,四周两旁生出青木,枝叶繁茂,遮日避暑,再挥衣袖,火红天日倏而飘远,微风清凉,再无灼痛。

    老人涕泪纵横,“杨公不计前嫌,在下惭愧……”

    “非也。我等无意前尘恩怨,更不能定夺你的业力苦难。你今日得救,全仗与你有血脉之缘的孙儿善举有德,你当将恩情记于他身。”公子抬起玉手指向孟镝。

    公子转身骑上仙鹤,面带微笑,“这位少年,山下有路,你带着你祖父行走便是。”话音刚落,那仙鹤飞入云端,消失于天际。

    孟镝望见老人还跪在地上朝着天边凝望,上前扶起他。

    老人的眼泪将灰暗的面孔清洗干净,孟镝这才看清他的眉眼,急着问道,“祖父,您不是早年战死西戎沙场了吗?难道一直在此受苦?”孟谦说过他父亲死于西戎,孟镝记得很清楚。

    老人摇头,声音沙哑,“我不是西戎忠骨,我是……”他咳得厉害,佝偻的身躯左右摇晃。

    孟镝见状无暇细问,赶忙背他下山,想着去找师父替他开几幅药方调养。此刻山林清新,微风怡人,护着二人畅行无阻。行至山脚,孟镝看见那方无名碑,想起清水岩庙之下的松林,“奇怪啊。这里怎么也有一块无名碑呢?是山脚那块碑吗?墓碑之下埋葬得究竟是谁?”

    老人艰难地爬下他的脊背,摸着那碑石,再度落泪,“功名成败,转眼成空,转眼成空啊……”

    前尘往事犹如潮水,就在他枯黄的眼睛里流淌。

    那日他拖着病体,披着龙袍,独步寝宫,望见窗外的海棠花开。那花欣欣向荣,他摘下一朵鲜红,泪红眼眶,感叹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鲜衣怒马,浴血奋战的场面辗转眼前,挥鞭北伐,一统江山的骄傲荡气回肠。人生真短,怎么只一瞬之间,铜镜前便是那张垂垂老矣的面孔,再无挥剑之力,只剩病痛折磨。

    活到风烛残年之时,再度想起剑下冤魂,堂前忠骨,他全无当年的霸业宏图,取而代之的是恐慌,是祈祷,是夜夜噩梦,是朝朝忧闷。他拼命修建庙宇,修建道观,炼丹吃药,拜佛烧香,可惜折腾一圈,全然无用。恐惧和悲凉还是填满年迈的岁月,过往一切功名犹如烟尘般飘逝,救不得衰老无能的当下。他受着愈发严重的病痛,看着愈发脆弱的身躯,方才明白生老病死、爱恨别离乃人生难逃之苦,不论君王还是乞丐,皆不得赦免。原来世间本无常胜之人,不过殊途同归而已。

    他倒下了,再无生机。

    尽管那群亲人骨肉、文臣武将还有侍从马夫从大殿前一直跪到宫门前,哭声震天,哀鸿遍地,可他们等待的是明天,而自己等待的是死亡,这悲痛怎能相通。他躺在龙床之上,口含润玉,手戴金银,可仍旧觉得孑然一身,只剩一缕刻骨的孤独。

    孟镝追问,“老人,哦不……祖父,何事如此悲伤?”

    且听一声晨钟从山顶传来,孟镝循声望去,那是他熟悉的清水岩山路。苍林翠竹,莲叶橙红,连那抹火红的天光都如此相似。他刚要说清水岩庙有高僧修禅,回过头来,老人消失不见。他四处找寻,不见人影,只见碑前一缕烟尘,汇聚成文,浮在其上:多谢孙儿渡我一程。

    孟镝星目闪烁,浓眉蹙起,对着周遭大声喊,“祖父!祖父!何为渡你一程!”

    孟谦和陆云乾正在吃斋,看见孟镝惊坐而起,扔下筷子就跑过来。

    孟镝刚要呼唤祖父,可喉咙生疼,说不出话来。他努力揉着眼睛,环顾厢房,不见石碑草木,只见僧衣布履,再看一眼焦灼的师父和爹,星目里的困惑慢慢消散,方才意识到不过是大梦一场,根本没有什么山路,红日和神鸟。

    陆云乾和孟谦追问道,“孟镝!孟镝!你怎么了!”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指着干涸的喉咙,却说不出话来。

    正巧推门送药的灵儿和孟然进屋,他们看见孟镝坐在床上,瞪着眼睛,扯着喉咙,先是惊慌,然后欣喜,“醒了,醒了,他醒了!”

    孟镝望见灵儿,记忆立刻恢复到约定的初二赶集,就无暇再念其他事,满心尽是桃花糕,急忙跳下床榻,踩着布鞋,翻找自己的棉袍。

    众人都在追问他找寻什么重要物件,孟镝只顾专心翻找,不做回答。

    他将那厚厚的纸袋搁在方桌上,小心拆开,可惜里面的糕点早就粉碎成渣,粒粒残渣粘在纸上,混着融化成浆的饴糖。孟镝略感羞赧,面红耳赤,挠了挠后脑勺,想要说话却喊不出来,伸手指着疼痛的喉咙,愁眉苦脸。灵儿立马领会他意,倒了一碗清水。孟镝大口灌入,犹如甘霖洒向咽喉,融化肿痛,浇灭燥热。他清了清嗓子,终于说得出话来,“灵儿,本来初一就想送你桃花糕,是我没看护好它,真对不起……”

    话音刚落,众人长舒一口气。孟谦和陆云乾哭笑不得,相视而望,满脸无奈。

    灵儿知道虚惊一场,责怪道,“你啊你啊!不过是一包桃花糕嘛,吓唬我们做什么!”

    陆云乾让孟镝坐在桌前,抬起左臂,伸手把脉。脉象平稳,一切如故,还多了一个讯号,惹得陆云乾笑意盈盈,冲着孟谦说道,“真是造化啊!他不但高烧退去,寒病也痊愈了!”

    孟谦闻言,喜不自胜,“真的!寺庙是福地,寺庙是福地啊!”

    孟然和灵儿相视而笑,欣喜万分。

    孟镝听得寒病痊愈,星目燃起光芒,振奋而起,“师父,你确定吗?我的寒病痊愈了!我不用再喝汤药了!我可以喝酒了!”

    “是……”陆云乾再度听脉,笃定点头,“大概是因为那场烈火逼出体内的寒气吧!”

    孟镝回想起那夜火烧经楼,“烈火!我记得我与了缘困在七层,楼下烈火烧得迅猛,烤得我浑身无力,呼吸不通,后来狂风暴雨骤降,再后来我便不记得了!”

    灵儿喜极而泣,“你昏迷三日,吓得我们寝食难安!”

    孟镝伸手替灵儿拭泪,望着她憔悴的面颊,心中酸楚,嘴里一直念叨着对不起。算来三日过后,已是初五,可以去买桃花糕了。

    了缘端着斋饭进门,放下食盒,微笑顶礼,“施主终于醒过来了,贫僧多谢那夜经楼相助。”

    孟镝还礼说道,“师父不必客气,我的寒病因此而痊愈,算得上因祸得福。”

    了缘合掌,口念善哉。

    温大叔走进来问道,“了缘师父,今日初五,在下已备齐车马,护卫岳云生将一路护送。”

    了缘合掌,“有劳。”

    孟镝问道,“你要去京都了?”

    了缘点头。

    “我随你一起下山。”

    山脚那块无名碑依旧朝南,孟镝望见那碑,想起梦里的祖父。

    护卫岳云生牵着两匹骏马守在石板路,与众人行礼,了缘鞠躬道谢,“有劳。”

    他回头同孟镝告别,“公子珍重。”

    “再会。”

    了缘合掌,“留步,贫僧告辞。”

    两人驾马而行,消失于远方。孟镝朝着远行的方向驻足凝望,落寞再度袭来,泛起一缕难以言喻的伤怀,将他寒病痊愈的欣喜都冲淡了。京都在孟镝眼里就是一个悲伤之地,他只能祈祷朋友们平安归来。

    温大叔套好了马车,唤灵儿他们一同出发。孟镝坐在车上一路发呆,他想起那日方丈所托,说是云州僧侣有难,了缘此行艰险。陆云乾想开口询问孟镝心事,灵儿小声说道,爹,他是担心了缘安危。

    行至林家酒馆,只见苍林牵着白马与李唐和李润并肩而行,陆云乾一行唤温元通停下马车。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灵儿问道。

    李唐和苍林见到孟镝醒来,心中忧思少了几分。苍林眉头舒展片刻,旋即皱起,“京都刑部今早传来飞书,命李唐动身回去。”

    “为什么?何事如此紧迫,连李唐兄的丁忧都可不顾?”孟镝追问,听闻京都二字,他的反感剧烈。京都来信,多是发难。

    李唐摇头,“信上没说,只是催我尽快回去,十万火急。”

    苍林将干粮和水囊放进马身悬挂的包袱里,“我跟温大叔问过了,这些干粮和水应该足够。对了,你的包里还装着银两,路上小心看护。”

    李唐抬手施礼,“多谢苍林,几次相助,解我危难,这恩情我记在心里,将来有机会慢慢偿还。”

    “你我之间,何必客气。”

    “李润,为母丁忧之事就只能辛苦你一人了。”李唐哽咽,“待丁忧期满,你就与苍林成亲吧。”

    李润含泪点头,“哥,照顾好自己。”自此分别,又不知何时再见,李润难舍兄长。

    李唐不敢耽搁,与众人匆忙告别,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孟谦和海然守在渡口,送过了缘和云生,“了缘师父,此去京都定要小心,袁哲大人会尽力相助。”

    “阿弥陀佛,多谢二位大人。”了缘合掌顶礼。

    “云生,保护了缘师父周全,拜托了。”孟谦将一包银两揣进他的衣袖,岳云生刚要推辞,孟谦摇头,“山长路远,将银两收好。”

    “云生记下,大人放心。”他抬手施礼,“在下只要还有一息尚存,定会竭力护佑了缘师父。”

    了缘和岳云生行过普渡南桥。李唐策马而来,孟谦和海然继续相送,“黑风烈的事情,去了京都莫再提起。”

    “为何?”李唐的奏报还未送到刑部,却先迎来一封急信,让他好生困惑,“我正要呈报文书。”

    孟谦叮嘱,“不可,你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切记。”

    李唐见孟谦和海然神色凝重,又听他二人语气坚定,自知此事复杂,回京都刑部应当谨慎行事,点头应下,“多谢大人提醒。”

    “银两……”海然拿出一袋银钱,李唐摆手拒绝,“苍林已赠,大人不必再破费了。”

    海然点头,抬手施礼,“李唐,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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