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

    孟谦料事准确,京都很快传来陛下手谕:三皇子寒病痊愈,朕甚欣慰,即日派遣人马接皇子回宫。孟都尉忠心耿耿,护主有功,一并回宫行赏。孟家人跪在地上从温元通手里接过武帝旨意,温元通笑道,“孟大人十四年辛劳终于有回报了。”

    孟谦施礼起身,温元通又将京都书信递予他手,“袁大人疾书。”

    送过温元通出门,孟谦才拆开书信,四娘望着夫君凝重的神情,心头一紧,不知兄长袁哲究竟交待了什么事。

    孟谦缓缓落座,轻声呢喃,“袁大人说我兄长孟回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劝我等早日出发。”

    四娘意外,“从未听孟回兄长提过此事啊?”

    孟谦泪目,“兄长性情坚韧,一生不曾开口求人。他一定要将身边事安排妥当,才会跟我们道出实情。”

    四娘恍然,“孟回兄长早年丧妻,至今未曾续弦,身边只有一个女儿孟夏。如果他……”四娘哽咽,未再说下去。

    孟谦仰头轻叹一口气,“孟夏就如同我们的女儿,我们一定照顾好她。”

    四娘笃定点头。

    孟谦想起信上的另一件事,赶忙要出门,四娘看夫君心急,不问何事,急着将外袍递给他。孟谦一边迈步出门,一边将衣袍系上。

    陆家厢房里只坐着孟谦和陆云乾两个人。陆云乾拍案而起,满目震怒,冲着孟谦高声质问,“你为什么瞒着我这么多年!你对我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孟谦唉声叹气,“我对你当然信任,可是隐藏身份是陛下密令,我怎么敢随意违背呢?”

    “我早年就离开东吴,来到南嘉……”

    孟谦慌张摆手,示意陆云乾尽快改口。

    “我当年离开京都,来到南郡就是想躲避王宫大殿,如今你让皇子拜我为师,你意欲何为?”

    孟谦无奈,“你不愿做御医,我可愿意做都尉?我可愿意让我儿与皇子兄弟相称?再说,你应当还记得当年我将孟镝抱回来时浑身发紫的样子吧!即便没有陛下密令,我们能见死不救吗?不把他身份瞒住,这十四年如何平安度过?”

    “罢了。”陆云乾坐在桌前,连灌几口茶水,“孟镝,哦不,三皇子,他何时启程京都?”

    “一个月前,萧庭得知消息立刻派遣车马启程,如果走得快,也就这两天了。”

    “那孟……”陆云乾踌躇,“三皇子他……”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直接唤他名字就好。”

    “这称呼还是尽早修改。”

    “我也想修改,可这是十四年的习惯,哪里改得那么容易!”

    陆云乾叹息,”孟镝可知晓此事。”

    孟谦点头,“他和孟然都知道了。他说,他不走。”孟谦望着门口的阎钵苦笑,“自从那天告诉他真相以后,他便茶饭不思,面容憔悴,一见到我就说他不走,他不去京都。”

    陆云乾猜到这个结果,“那怎么办呢?”

    “不知道。”孟谦心绪纷乱,长舒一口气,安坐下来继续说,“袁哲大人的信里还提道另一件事。你师兄——神医叶天身中剧毒,性命垂危。”

    陆云乾失色,“谁下的毒?”

    孟谦摇头,“凶手尚未查明。”

    海然突然登门,神情紧张,“京都的人来了。”

    “谁啊?”

    “袁哲!”

    这天长空万里,浮光跃金。孟府门前车马云集。有一队玄衣护卫头戴镔盔,腰佩青剑,身骑骏马立在前路,身后是五驾香车宝驹,打头的那驾棕红香车最为醒目。车窗镶金戴玉,蒙着典雅的蓝色帘布,四面装裹深蓝丝绸,赶马的车夫拴住两只精壮的黑马,卷下蓝色车帘,关上枣红色的车门,门上分左右两边悬挂两只金色雕饰,在灿烂的阳光下,格外闪耀。两名绿衣宫娥,手持绢帕站在车旁,杨柳细腰,风姿卓越。两个身着红袍的公公撑开云罗伞盖,立于车门前等候。后面四辆香车与之差了些华丽奢靡,车窗未有装饰,车门不见雕饰,不过也有侍女立于硕大的车轮旁边,静待指令。

    第二辆车的车夫拉开褐色车门,青色车帘缓缓卷起,车里的连公公搀扶高官起身,侍从急忙将踏板安放车前,高官伸出黑色缎面的长靴,靴底纯白如雪,小心走下两级踏板,落在石板路上。他身着绯色官服,头戴黑色乌纱,遮盖斑白的华发,腰间有金色腰带,上配环玉容臭。

    “大人,孟府到了。”

    他点头,回首望见众多围观百姓指指点点,连公公刚要指责山野村民,不知天高,他拦住公公,和善的笑容化解连公公的愤怒,“陛下交待,此行不便张扬,不知者不怪,连公公莫与普通老百姓生气。”

    他留下一众车马等在外面,独自迈步进门。

    孟家府邸不过四间房屋,说是简朴,其实寒酸。他背着两手悠然漫步,环顾四周,果然看不见一个丫鬟侍女,也不见厨子小厮。他摇头微笑,脸上的皱纹旋即深了不少,他抬手捋了一把花白的胡子,绕过梧桐树,往堂屋走去。

    孟谦和海然看见来者,急忙跪地,“见过袁哲大人。”

    袁哲的笑意还挂在面颊上,他急忙上前扶起二人,上下打量一番。只叹是时光流转,岁月蹉跎,曾经风华正茂的生死之交如今都已显出苍老之态,皱纹爬上了额头和眼角,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一如从前一样坚韧。想来自己也发髻斑白,行动迟缓,袁哲心中唏嘘,几分感伤。他环顾堂屋,家具陈旧,简约古朴,依然可用寒酸形容

    四娘端上茶水和点心,小心施礼,“家里只有些粗糙的茶点,还望大人包涵。”

    “四妹,兄长可是哪里得罪于你,为何如此见外啊。”袁哲摘下乌纱,搁在方桌。

    四娘望着那青丝换成华发,容颜不复当年,只叹光阴如梭,落下一行眼泪。

    袁哲握着妹妹的手,那手指仍旧纤细,但掌心涌出浓密的厚茧,袁哲触到她的手掌不禁心中一痛,他轻抚四娘斑驳的鬓角,想的是她十四载的辛劳。

    “我身边没有外人,四妹无需拘谨。”沉默良久,袁哲才说出一句话来。

    四娘轻拭眼角的泪水,方才想起袁哲此行身负王命,低头说道,“哥,你慢坐。”话音落下,她便退出堂屋。

    “随意坐吧。不必拘礼。”袁哲望着四娘的身影呢喃一句。

    孟谦和海然落座,却仍然拘谨。他们料想袁哲一定带着旨意而来,随时准备跪下接旨。

    袁哲长舒一口气,这才安定心神,说明来意,“此行而来,一是接三皇子回宫,二是劝二位赴京都上任。”

    海然与孟谦相视对望,愁眉紧锁,孟谦焦灼追问道,“旨意已经传来?”

    袁哲抬手安抚,“两位不必惊慌。陛下未曾降旨,只是……”

    “只是什么?”

    袁哲轻抚灰髯,吞吐一句,“陛下有此意向,还望二位斟酌。”

    海然摇头,“我等才疏学浅,难堪重任。”

    “大人要明白久居一位,即便无功无过,依然是危险啊!”袁哲端起茶杯,轻饮一口。他望了孟谦一眼,“你……我就不用再劝了吧?此次入宫封赏,定会留在京都,没猜错的话是要接替你兄长在工部的官职。”

    孟谦蹙起浓眉,眼角含泪,“兄长可有寻医问药?”

    袁哲摇头叹息,“御医李彦已经诊治过了,只道是无方可开……”

    孟谦闭上眼睛,两行泪水顺势落下。

    “对了,我还一直未曾见到三皇子啊。”袁哲东张西望,“皇子人在何处?”

    四娘将孟镝领到堂屋,袁哲慌忙戴上乌纱,朝着孟镝跪拜。孟镝满脸惊异,只见孟谦和海然随之跪地,俯身叩拜。他慌乱地上前扶起他们,“爹,海然大人……”

    孟谦蹙眉摇首,“三皇子,你是皇子,我等为臣,不可乱了尊卑……”

    他唉声叹气,星目里尽是惆怅,扭头望着四娘。四娘欲俯身叩拜,孟镝箭步冲上去扶起她,“娘……”

    四娘小声耳语,“你要记得,你是皇子,不得再像从前一般称呼我们,否则大家都有不敬之罪。”

    袁哲跪在地上,举手施礼,“三皇子,老臣袁哲恭迎皇子回宫。”

    “我不走。”孟镝满头大汗,扭回身来席地而坐,“这位大人请回吧。”

    袁哲瞠目结舌,转头望着孟谦,目光焦灼,示意接下来如何是好。

    孟谦再度跪地,孟镝也跪在地上,星目里泪光凛凛,“爹,何以至此啊?”

    “三皇子,你是皇家血脉,应当落叶归根,还望皇子随大人回宫。”

    “爹!”孟镝的声音愈发沙哑,“娘!我说过,我不走!”

    袁哲见状,起身说道,“海然大人,我听闻有个陆师傅医术高明,起死回生,医好皇子的寒病,可否带老臣前去拜访啊?”

    海然领会其意,“大人,随我前来。”两人快步走出堂屋,离开孟府。

    堂屋里,一家三口缄默良久。

    孟镝席地而坐,眼眸低垂。四娘与孟谦相望,摇头叹息,孟谦盘腿坐在孟镝身旁,四娘缓缓走出厢房小心将门掩上

    “你终究要回到属于你的家。”

    “我若就是不走呢?”孟镝抬起头,望着堂屋外的梧桐,阳光洒满庭院,地上的树影斑驳。

    “我也要入京都为官了。你若还执意不走,恐怕我到了京都便要获罪!”

    孟镝扭头望着孟谦,那鬓角仿佛又添几层银霜,眼角沟壑愈发深重,“爹,你也要走?”

    孟谦点头,“是啊,方才袁哲大人已经告知于我,此番我要赴京上任。”

    “为何?”

    孟谦浅笑几声,“为何……哪里追问得到究竟为何,不过都是无可奈何!”他望着孟镝的哀愁,挤出一丝悲悯的微笑,“孟镝,我说过了,你将过去都忘了吧。”

    “忘了?”少年泪红眼眶,他想起高山流水,红果青木,那么多美好而快乐的夏天,还有那几度涌在喉咙的爱意,想起那杏眸朱唇,明艳曼妙,他如何忘得掉,那是生命里的光,忘掉了,就只有暗夜无涯。

    “你忘得掉吗?”少年落泪。

    孟谦俯首,心里明白这是为难,可人生就是如此艰难,又当如何呢

    “三皇子……”

    “别这么叫我好不好?”少年按捺不住满心哀怨,他不知道如何诉说自己的委屈,“爹……”

    孟谦轻抚少年的肩头,指着窗外说道,“你知道陛下手谕召你回宫,眼下车马侍从都聚在门前,你我谁人敢违抗圣命?”

    “我敢!我不回去!”少年清清嗓子,声音愈发响亮。

    孟谦厉声阻拦,“住口!”

    少年听见孟谦第二次冲他发怒,他想起上一次对着遥远的北方叩拜□□的黄昏,心中恍然,原来一切皆有因果。

    “你知不知道你若抗命,多少人要杀头啊!包括我和四娘还有孟然!”孟谦道出利害关系,听得少年一阵迷茫,“是我抗命,与旁人何干!”

    “你是我等抚养长大,如若违抗圣命,便是我等教唆之罪。到时候,为你抗命而死的人不计其数!就连今天门口的一班人马,也难逃其咎!”

    少年哑然,他知道爹不会骗他。

    “你记得,方才你跟袁哲大人说的话绝不可以再说一次!”

    少年轻轻点头,他不能害那么多人丢了性命,更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害了爹娘和兄长,“我知道了。”此刻,他方才领会爹说的那句“人生多的是身不由己”是何等悲凉的体味。成长便是领会人生之艰难的道路,可惜那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一旦走上去,你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四娘端来一碟冒着热气的核桃糕,“吃点东西吧,这几天都没好好吃过饭。”

    孟谦抬眼相望,满目悲伤,四娘轻轻点头,意在她明了夫君心意。

    孟镝低头尝了一口核桃糕,糕点越是香甜,心中越是酸苦,眼泪胀满眼眶,喉咙再度疼痛,他咽不下那口熟悉的香甜。

    四娘怜惜,倒了一杯清茶递给孟镝。

    孟镝放下核桃糕,抬头望着四娘。

    四娘轻抚他的额头,“如今,你的亲娘赵妃也在盼你回家。这生身之恩,你不能枉顾。这就随袁哲回去吧。”

    孟镝哽咽,低头问道,“爹娘可与我同行?”

    “好。”孟谦答应道。

    袁哲和海然刚到陆家门前,就听见御医李彦清亮的声音。海然讶异,指着院门,“李彦!”

    “没错!”

    海然摇头笑道,“他这大嗓门我实在难以忘怀。”

    “这么多年,一点没变!”袁哲停下脚步,“先让他们师兄弟说说话吧,咱们不便叨扰。”

    陆家堂屋里,苍林和灵儿端坐长椅上,眼前那位嗓音洪亮的师叔满面红光,热情洋溢,“师哥啊,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咱苍林公子想一想吧。你看看南郡城这地方和繁华京都怎么比啊?你一把年纪无所谓,可咱家公子呢,咱家灵儿呢,他们青春年少,总该有机会一睹京都繁荣吧?”

    “你别吵啦!”陆云乾心乱如麻,“五色令人目盲,他们待在清清静静的南郡没什么不好。”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李彦端起半杯凉茶直接饮下,身旁的苍林和灵儿刚要上前倒水,李彦摆手笑道,“没事儿,师叔喜欢喝凉的!”

    陆云乾扭头说道,“苍林,你带着灵儿先出去吧。”

    “为什么!”李彦放下茶杯,匆忙咽下茶水,呛了一下,咳嗽几声,“侄子侄女都别走。你爹啊,这人太犟,你们也替叔劝劝他。”李彦抚着飘洒的朱缨,正下雪白的衣领,整理一番深红的官服,清清嗓子接着说道,“你们知道吗,那京都啊车水马龙,流光溢彩,苍林你这一身经世济民的本领到了京都才是正经的用武之地,小小南郡委屈你啦。”

    “你住口吧!”陆云乾走到李彦身前,满脸愤慨,“你少在这蛊惑人心!”

    “这是什么话啊!”李彦满脸委屈,“你是我同甘共苦的亲师兄,我能蛊惑你吗?多年不见,你就这么对待师弟啊。”

    “你别跟我废话了。说正事!”陆云乾目光凛冽,直刺李彦。

    “你先别激动。”李彦眯着眼睛咧着嘴,扶着陆云乾坐下,小声耳语,“叶天师哥让我给您带句话,他此劫难逃,他的医馆只能交给你了。”

    陆云乾蹙起白眉,深邃的眼里泪光粼粼,沉默良久,他指着灵儿和苍林,“去找你娘收拾行李,就说我们要搬到京都!”

    苍林惊慌,“爹,我们都去京都?”

    陆云乾点头。

    “那李润怎么办?我的商铺怎么办?”

    李彦似乎有备而来,“陆少放心,有什么需求尽管吩咐,我安排人来处理。”

    “太匆忙了,我一时半会安排不好。”

    李彦轻轻拍手,眉飞色舞,“没关系啊,门外的车马听由陆少调遣,咱们想什么时候出发就什么时候出发。”

    “什么?车马都停在门外了?”苍林惊叹,“这么隆重啊!”

    “这算不得什么,不过一辆朴素马车带点干粮。你可不知道迎接三皇子的队伍多么壮观,前有护卫开路,后有香车宝马,干粮细软备了几箱啊!孟府门前现在招来无数百姓围观,连公公赶都赶不走。”李彦指着门外,振奋挥手。

    “三皇子?”苍林和灵儿异口同声,“谁是三皇子?”

    “孟府那位少公子啊!三皇子萧亦真隐姓埋名十几年,如今寒病痊愈,终于可以返回王宫啦!”李彦喜笑颜开,走到堂屋门前仰望碧空呢喃道,“想来赵妃这些年思念成疾,身子愈发虚弱,开了几个药方都不见好。等皇子归来,势必胜过一切苦口良药,赵妃自然身体康健啦!”

    “孟镝!皇子!”兄妹二人愕然对望,呢喃一句,“他是皇子,三皇子!”

    苍林感叹,原来仙子玉如明转世君王殿。看来南郡的故事告一段落,京都的篇章即将开启。他有几分欣喜和期待,重生一回,体验应当大于结果,这些商铺产业当然不会牵绊于他,此行多是游戏人生的豁达。他的嘴角泛起浅笑,念起京都,他便想起了缘,随后想起斯年,李唐,还有魏林泰,他收回微笑,蹙起眉头。

    “苍林,你先去处理商铺事宜。灵儿,随你娘去整理行囊吧。”爹的言语打断了他的思量。

    李彦点头微笑,“侄子,侄女,门外有好些礼物,你们记得挑一挑啊。”

    陆云乾白了他一眼,“你一个行医之人能不能稳重一些!”

    “师兄啊,我与你相别二十载,都不能激动吗?”李彦苦笑,“你是真得心狠啊,说走就走,连个信都没有。”

    “叶天师兄他……”

    “他时日无多了……我劝你尽早出发……”李彦哽咽,坐在陆云乾对面正色道,“师哥你放心,我一定找到下毒的凶手!”

新书推荐: 〈甄嬛傳〉寧德妃 海边埋葬着谁[悬疑] 五年天灾,三年高数 牡亦手札 当女配的心声暴露后(快穿) 救赎反派夫君失败后(双重生) 还是得先救英夫人 狩猎悖论 炮灰致力于给男主添堵 上上签[先婚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