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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玉阶 (1)

    岁行春令,彩云殊淡。

    耳畔笃笃声不歇,似碎玉投珠,雨打荷盘。易观澜卧于榻上浅眠,恍然又好像回到了家中阿耶尚在人世时的盛况。

    阿耶易崇,曾任卫尉,乃梁国巨富,平生最好与人斗富,无一败绩。他生性高阔,有才气、善音律,偏爱世间全善之物,珍宝美人,尽入其囊。家中有仆从数千,美人计百,常摆流水筵席,迎八方来客。

    昔日得一象牙床,长有三丈,可纳数十人舞于其上。阿耶闲来无事,便令人在床上遍撒沉香屑,再命美姬熏兰麝、披绫罗,逐列莲舞于榻上。最后评校,玉足沾染香气最淡者,细骨轻躯,赏明珠一斛;再往地上倾洒珍珠一斗,任由人嬉笑哄抢,权当取乐之举。

    易观澜常和妹弟一道被唤去观舞,殿内椒兰馥郁,处处皎纱缦垂,丝竹清越如天乐。象牙榻上美人赤脚系铃,身姿婀娜,舞步曼妙若仙人。

    美人轻舞,没甚看头。她最喜欢的,就是待一曲舞毕,阿耶高坐于中堂玉阶上,朗笑道:“赏!”

    便有螓首娥眉的女婢玉臂高擒,手持金翠篼,只微微一倾,即见无数莹白争先泉涌,随后万千铛啷脆耳——时人造室多以土为地,便是那门阀高族,也不过用砖木铺地。阿耶却嫌弃粗陋,命人自太行掘石,运回建邺,再使能工巧匠刻凿打磨,光滑如镜,砌为地台。则地面光可鉴人,珠翠落于其上有如击玉,自然作金石声。

    这对幼时的易观澜来说,其动听程度,更甚仙音。

    可阿耶为殉情,一把火把自己烧成了个吊炉鸭子,连同他那为宠姬所建的明月楼一道葬身火海,化为焦齑,消散于风烟,哪里还会有这样的珠玉声呢?

    易观澜平静地睁开眼,果然入目满室萧索。屋内一应器具,皆缺胳膊少腿,就连那床帏幔帐,也有好几个漏风大洞,还是最次等的青纱织成的。

    若搁在从前,这等品相的青纱,便是给厕房作围帘都不稀得用。但树倒猢狲散,郎主既死,家中又没有个掌事的支应,倒也败的理所应当。如今全府经由那些虎狼兵的搜刮摽掠,竟然还能从犄角旮旯里翻出它来,堪堪遮蔽一丝风雨,已实属大幸。

    她起身端坐了片刻,病败的肺腑却不容她作此静好之态。砭骨的痛如漪澜四散,直攀喉脑,似欲要将她整个人劈裂。

    可易观澜却像无事人一般——

    毕竟这般锥心的痛,她已独力承受了十六年,便是再痛又如何,早已麻木了。

    下了榻,径自推开窗。怪道刚才听见珠落之声,原是降了天雨。煦风扑面而来,携着寒雨的湿,氤氲清幽,令五感都灵醒了不少。

    任由体内的痛楚横肆猖獗,她安然闭目,静静地感受这新的一天,她依旧活着的一天。

    忽闻门扉被轻叩了两下,行至大门外,身穿青绿罗裙的小女郎撑着把素伞,怯怯走了进来。不过豆蔻之年,已如那春枝夭桃,极尽妍好之态,纵使头戴孝布,也不折半点娇娜。

    小女郎冲她行了一礼,方才唤了句:“阿兄。”

    易观澜点头应了,轻声问:“日头尚早,妹为何来了?你年纪小,多睡会对身子好。”

    原来这小女郎不是旁人,是家中行九的小妹,名唤易止怜。

    易止怜闻言眼眶一红,似是泫然欲泣。

    她低了头,乌润的发被梳成双环髻,歪歪扭扭顶在头上,一看就出自不甚熟练之手。

    “阿兄把王家送来的仆物都与了我,身边却不留一个服侍的,生受粗衣恶食之苦。那王家本是阿兄的外家,派人来想也是为伺候阿兄的,如今却让我沾了光,我实难安心……”

    易观澜替她扶了扶髻,笑道:“所以你便不愿让她们伺候你,连头发都是亲自梳的吗?”

    易止怜小脸涨红,嗫嚅道:“如今无镜可观,只好摸索着自梳,怕是模样滑稽的很,惹阿兄笑话。”

    “不必操心那些,既与了你,便不会再收回去。易家败落得彻底,怕是难复往日仆婢簇拥左右的辉煌。由奢入俭难,你年纪尚小,身子娇弱,为兄无用,如今能为你做的,只能是这些小事了。”

    易止怜闻言眼睛愈发红的像兔子,怔怔唤一声“阿兄”,已是泣不成声:“阿兄待我这般好,我却浑不知死,往日竟然欺负阿兄……”

    易观澜也不接腔,只一笑了之,道回吧:“让婢子打水与你好好盥洗,顺道把头重新梳了,你到底还是易家小娘,怎可灰头土脸,丰仪尽失。”

    见阿兄并不介怀她从前的糊涂之举,易止怜脸红如血,也不哭了,讪讪应个是,复行礼离去。

    只是临出门时,不自觉顿步,悄悄回头望了眼。见阿兄身着素衣,浑身上下再无配饰,虽袍摆溅染些许尘泥,却丝毫不辱仙人之姿,有如嶅山积雪,皑皑潔净。他眉如飞墨,眼若星裁,因常年积病,唇似欺霜,愈发显得肌肤凝白如脂玉,近乎到了剔透的地步。

    她竟有一瞬的恍惚,这般神人,竟是往日那深居简出、沉默寡言到近乎如影子般索寞的阿兄吗?

    却见玉人遥遥冲她一笑,“怎的不走?”

    她轻咬菱唇,逃也似的飞快离去。

    待再不得寻那一抹青,易观澜浅牵的唇角倏然平落,如月沉沧海,不见半点辉色。

    她举步走进内室,削薄的脊梁猛然弓起,弯如弦月,簌簌颤抖,忽而一地残红狼藉。

    竟是吐了好大一片血。

    这等骇人情形,易观澜却漠然视之,已然司空见惯的样子。只淡淡抬手,拭去嘴角尚残的血迹,随即从缺了一扇门的柜里取出草药,另寻个残口陶罐搁在小炉上,点火倒水,熬得一室极苦的药香。

    待药熬成,已过了晌午。易观澜懒怠去取王氏仆从送来的膳食,索性以药饱腹。

    因着药刚制成,滚烫不能入喉,只得端着碗沓沓走至外廊下,由得绪风将其吹凉。

    兰时多澄雨,朝暮浥轻尘。

    风拂煦,云销寒,闲听芭蕉三两声,寥寥无限愁。

    易观澜平生最厌自寻愁苦之举,不愿驻赏此景。侧眼远眺,天地间新绿濛濛,却被半截焦黑突兀截断。

    谁又能想到,这丑陋焦炭的前身,竟是名震建邺的明月楼。

    易崇一生纵情,拥艳揽娇,阅美无数。直到遇见爱妾玉娥儿,方知世间真绝色。

    玉娥儿虽生于乡野,却天生知音善舞,美艳绝世。无论多么复杂的歌乐,她过耳能唱,踩节能舞。易崇爱极,亲自为她填词作曲,她稍改几字,当即檀口吟曲,柔肢作舞。凡有宴,每每命她于人前歌舞侑酒,见者无不断魂。

    易崇大乐,吟叹之:“今生有幸,得玉娥儿,死而无憾!”

    于是纳玉娥儿为妾,另眼相待,极尽宠爱。金珠银宝、世罕奇珍,流水相赠,犹嫌不足。易崇豪掷千金,为其建一百丈高楼,手可摘星,登楼远眺,能极目南天,名为“明月楼”,乃是取“天上明月拥入我怀”之意。

    人皆艳羡,大赞“美姬配英豪,当如此!”

    可惜好物多不坚,琉璃易碎彩云消。玉娥儿名动天下,已然招祸,而最遭人眼红的,还是易崇那千万家财,泼天富贵。

    前梁天子在时,尚且无人敢衅。易家虽不比当今四大望族显贵,祖上也是出过开国功臣的。更何况梁天子甚偏易崇——毕竟谁不爱钱?亲封为卫尉,“富超四豪,比胜五候”。

    直到梁天子暴亡,眼见易家没了靠山,那些素日与易崇有仇的、厌恨的、单纯只因忌妒的,皆纷纷现形。其中,裕王欲反,其宠臣大将军晁高一马当先,假借索取玉娥儿之名,重兵包围易府,实为掳掠财宝。

    易崇抵死不允,晁高大怒,假传裕王令,派手下州郡兵冲闯易府,狼心狗行,肆意抢掠美人财宝。

    易家人人自危,仆从尽散奔逃,哭叫冲天。易崇退无可退,避至明月楼,俯见此惨状,悲愤至极。

    玉娥儿伴其左右,忽再三叩拜,道:“郎主为保全奴,家亡财散,奴无可报,唯一死。”

    言罢,不顾易崇阻拦,凭阑纵身一跃,一代艳姬香消玉殒,身死明月楼。

    易崇大悲,乃举炬焚楼,火光烛天,喝喊发聩,响彻建邺——

    “今我亡,非因美人招祸,实乃家财耳!”

    彼时霜月如刀,枫红胜血。

    滚滚尘烟迎风十里,燃烬铺天盖地,如雪糁般纷扬流回。

    热浪潮涌,罡风猎猎。直面而视明月楼,只觉眼迷离,喉枯涩,并看不清楼上那道怆然身影,也感受不到他的爱憎与悲狂。

    唯一可以感知的,只有痛。

    明明离明月楼那样远,可当那团烈火在眼底灼灼燃烧,易观澜忽觉浑身似遭火舐。有如行于积薪,受于炮烙,其痛楚之极,更胜呕血。

    这便是易崇为父,留给易观澜最后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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