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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清霄 (7)

    人皆有孺慕之情,易观澜曾也不例外。

    王嫄虽弃她而去,易崇又拒她千里,可幼时的易观澜仍抱有一丝期望。

    纵然傅母总拿“郎君如此不乖,若让女君知晓,定会嫌恶于你”的说辞意图驯服她,她却觉得,王嫄虽与易崇和离,可依然身处建邺,与她望着同一轮皎皎明月。

    她的阿母,也一定会挂念着她。

    易崇怨怒王嫄践踏他的一片真心,转头另嫁他人,让他沦为笑谈;又惟恐易观澜身份被人瞧出破绽,惹来天家猜忌。于是勒令她不许与王氏登门往来,便是逢年过节的拜礼走动,也一并替她免了。

    王嫄心中亦有恨。易崇不让易观澜去王家,她正求之不得,也好落个眼不见为净,更遑论去易家探望易观澜一眼。

    是以易观澜长至这么大,从未见过阿母一面。

    反倒是王嫄的小嫂嫂,临安公主,自觉替王嫄说了门冤亲,让易崇与王家生了嫌隙,更连累易观澜这无辜小儿遭人白眼,实在造孽。因心中有愧,便时不时下帖子,请易观澜来王家做客,也好看顾照拂一二,结果却是被易崇推了个干净。

    临安公主无法,只得转而嘱托她生的三子,王邈之。让他借着易崇请王氏子去撷金园赴宴的机会,趁机探望易观澜一番。

    但孰能料到,易观澜因患呕血之症,一向离群索居,轻易不去稠人广众之处。易崇偏又喜欢热闹,动辄宴请千客,笙歌鼎沸,鸣鼓觞举,欢饮达旦,烛照似昼。这般纵情寻乐之举,易观澜自然消受不起,所以哪怕是自家设宴,她也很少出席。

    王邈之一连去了易家几次,都未曾见到易观澜一面,又因肩负阿母所托,不忍让她失望。

    向来矜重守礼的他,只好轻狂了一回。

    于是某次诗宴,众人行雅令饮酒,一贯神思颖异,词锋犀利的王邈之,却难得未能“谈霏玉屑惊人耳”,而是频频罚酒。几轮过后,他假装于席上不胜酒力,自然有侍婢扶他去别苑醒酒小憩。

    琅琊王氏信奉天师教,因有“王氏麒麟子”的谶语,他自小入道锻体,以求淡情除欲,明心见道;临安公主更是看他同眼珠子一般精细,从不许女色近他身。

    虽易家婢皆容美姿冶,曳绣耳翠,吐香息兰,是在家中时从未见过的艳景。王邈之亦觉怪异,强忍不适将人遣退了,慌忙夺路而逃。中途寻人问路,几经周折,好不容易寻摸去了易观澜所在的无事轩,却是扑了个空。

    院中人显然未料到竟会有人来探望易观澜,怔愣半晌,方有一洒扫小童对他道:“我家大郎君怕是去了碧幽潭玩耍。”

    王邈之沾了一身轻胭薄粉,净面犹红,自觉很不端重;又在烈日下寻觅半晌,内衫尽湿,姿态狼狈,结果本应在屋中静养的易观澜却到处乱跑。饶是他向来好脾性,此刻也难免有些不快,奈何亲母之命不可违,只得隐忍下来,又折回头寻人。

    待寻去了碧幽潭,果然见一个翠衫少年背对着他,临潭而坐,正以脚戏水,惹得珠晶四溅,碧谭泛波。本应是快活的场景,可他却是孤伶伶的,便多添了几分寂寥。

    王邈之静观片刻,心中那一丝郁气,突然烟消云散。

    他吐纳了几下,放稳气息,走了过去:“易小郎君?”

    那少年不妨有人竟会寻至此处,凌然回头望过来。待王邈之看清那张脸,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惊。

    姑母王嫄,国色天香,便是王家多出美人,已然若群山陡现奇峰,出众至极。前姑父易崇,也是风姿俊爽,恣意拔群,饱受赞誉。

    而他这位表弟,更是博取父母二人相貌长处,雏凤清声,澄蔚高素。其瑰姿雅相,有如幽夜之逸光,玉魄之晕辉,足可分云拨雾,使人直目青冥,望断玄烛。

    易观澜目含探究地望着他,因顶着张太过姣丽的脸,即便无甚表情,也似静水起澜,极尽生动。

    “易家还有八位小郎君,想来你要找的那个人,应该不在这。”

    王邈之一怔,“你怎知我不是来找你的?”

    易观澜托腮坐在石头上,突然用力踢了下水,“因为不会有人找我。”

    王邈之暗暗打量他,只见他不仅头发梳得东倒西歪,腰间的系带也是胡乱打了几个结,显然未曾受到作为易家长子应有的殊待。

    易家仆婢数千,竟然寻不到一个能帮他理容整衣的吗?

    王邈之忽感心腔钝涩。

    受王琰的影响,他少年老成,端操自守惯了,其实很少笑。但此刻,他笑着说:“可惜你猜错了,我要找的易小郎君,家中行一,名观澜。”

    易观澜瞪大了眼,显然相当不可置信,赤脚就蹦跃至他身前。可话临出口,又有些戒备,她盯着王邈之,往后退了一步,冷声道:“你若敢戏耍于我,定让你好看。”

    王邈之皱眉看他赤足踏土,本想出言提醒,可不知怎的,竟心神略略不稳了一下。

    易观澜虽为少年郎,一双脚却全无粗拙之气,反而骨清节秀,皙白胜雪。尤其是脚趾细长,跖骨却纤小,比之他才满八岁的阿弟,也没大上多少。

    定是体弱多病,又受苛待的缘故,才让他这表弟不仅身形羸瘦,就连脚也长得如此瘦小。

    王邈之移开眼,如是想道。

    “此地不洁,你先穿鞋再说。”

    易观澜看他神色如常,又是个神清鹤形、音容兼美之人,想也不会有那等无聊心思,便乖乖哦了声,转头寻鞋穿上。

    “哎呀!”

    “扑通!”

    王邈之先听他一声惊呼,而后又有东西落水之声,以为是易观澜不慎落水,顿时心尖漏拍了一下。抬眼望过去,结果看见他人倒是安安稳稳蹲在水边,只是盯着水痕荡漾的潭面,似愁眉不展。

    他走过去,“如何?”

    “鞋掉进水里了。”易观澜指着水潭,小声道,“我不小心的……”

    王邈之看了眼潭水,虽清冽见底,青石铺底,但以目丈量,仍觉水深几何难以捉摸。遂将易观澜往后拉了拉,待与这潭水拉开距离,方才问道:“这鞋于你重要吗?”

    易观澜想了下,略点了点头。

    “好。”王邈之指着五步外的一处树荫,对她道,“你去那里等我。”

    言罢,他开始除却外衫,一壁交叠整齐置于一旁,一壁暗自思索——如今正处盛夏,里衣虽轻薄了些,想来烈日一晒,应是很快就能干了,行走于外,想来也不会失了稳重。

    怎料刚欲入水,替易观澜拾鞋,肩臂却被人拦住了。

    入眼,是易观澜那张丰姿冶丽的脸。

    她垂目并未看他,很漫不经心的模样,“算了,那鞋湿了,我不想要了。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王邈之先是一愣,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也不点破,仍温润笑着,点头说好。

    “那就不捡。我找你,是因为……”

    他静望着易观澜,微微迟顿了一瞬,想起那位骄纵凉薄的姑母,忽然道,“你母君委托我来看你,顺道有一物交与我,让我赠与你。”

    他从叠得方正的外衫里摸索出一个精致小盒,递给易观澜:“你且看看喜不喜欢。”

    “我母君……”

    易观澜疑惑片刻,忽然眸光一亮,纵使极力遮掩,可依然遮不住那颤抖的声线,“是……王家娘子吗?”

    王邈之喉头滚动了下,静静地看着他,“……是。”

    易观澜像是从未吃过饴糖,一日忽然得了蜂糖的孩童,被这从天而降的喜悦砸得晕头转向。

    她晕乎乎看着手里的盒子,又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了下王邈之,腕骨颤抖,指尖发白,她一再确认:“真的是王六娘子给我的吗?”

    王邈之半分不忍,半分自咎。滔天的愧疚已然将他吞噬,可他依然坚定:“嘱托我的人,正是琅琊王氏的六娘子。”

    易观澜闻言喜色难掩,小心翼翼地端起盒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将手放在衣襟上擦了又擦。

    临启盒前,她又望了眼王邈之,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怕弄脏了……”

    王邈之声音已有些哑,仍煦声鼓励:“不要紧,打开看看是什么。”

    易观澜开了盒子,里面静躺着一条长乐文锦织成的眉勒,通体朱樱,绣饰金线,中坠西陵如意玉坠,寓意美好,形状靡丽。

    她一时被这条眉勒的美丽慑住,不觉屏住了呼吸,悄声细语道:“我很喜欢……只是我的衣饰一向素淡,只怕戴上突兀的很。”

    “它很称你。”

    王邈之像是素日照顾自家弟弟那般,亲手替易观澜拢了拢碎发,将其一并归整好了;又拆开腰带被紧紧打死的结,重新系了个平顺且美观的。

    复理平了易观澜衣衫上凌乱无序的褶皱,方才蹲下身,敛目道:“你没了鞋,总不好光脚回去,我背你。”

    易观澜有些局促,“这……会不会不太好?”

    “无碍。”

    直到易观澜覆上他的背,王邈之仍可觉察出其肢体的僵硬,应是很久未曾同人这般亲近,所以相当不自在。

    易观澜实在太瘦太轻,若不是王邈之手中有感,定会觉得背上只是覆上了一捧柔渺云雾,来去之间,无痕无迹,惟留一丝幽微气息,昭示其人曾经来过。

    他闭了闭眼,强压了喉间的酸涩,对易观澜道:“抓紧,不要松开。”

    他寡言,易观澜也不复先前那般放恣,竟是一动不动地贴伏在他背上,乖觉的很。

    行至半路,易观澜忽然在他耳边吐了两字:“却疾。”

    王邈之抬眉,略含不解:“什么?”

    “却疾。”易观澜又强调了一遍,“是我的小字,我自己取得。”

    他有些想笑,点头应了,唤道:“却疾。”

    易观澜嗯了声,过了会,又低声问:“你是不是知道我是故意将鞋扔下去的。”

    王邈之觉得耳廓有些轻微的痒意。

    “是。”

    易观澜似是被戳穿了的羞恼,“那你还去捡?”

    “你想试探我。”王邈之道,“这潭水深幽,若不会水,人或溺毙。若我只想骗取你的信任,戏耍你一番,定不会冒着生命危险,为你涉水拾鞋,那样未免太不划算。”

    背上之人默然半晌,王邈之忽感肩胛处似有微微湿热,他欲驻足,但不过微侧了侧头,仍是未曾止步。

    易观澜应当不喜被人看穿他的脆弱。

    眼看快至无事斋了,易观澜突然出声问:“你是王家人吧。”

    王邈之犹豫一霎,决定若易观澜问他在家中行几,便将惯爱行善举、做好事的十兄推出来。

    但易观澜并未多问,似是轻笑了下,“算啦,王家人太多了,说了我也定不认识。再者,我不想知道你到底是谁,也不想记住。”

    认识了是谁,知道了名字就会有期待,有期待就必定会有失望。

    易观澜不想失望。

    这可能会是他们见的第一面,也将是唯一一面。如果那样的话,就让一切停在眼下好了。

    王邈之沉默着,将人送了回去。分别时,易观澜并未同他再说些什么,而待他走出几步,忽然听到身后清脆而利落的传来声:“谢谢。”

    王邈之回去后跪了一夜的祠堂。

    临安公主不明白爱子为何赴了趟宴就成了这般模样,以为是受了易家美姬的诱惑,犯了王家子“二十不破身”的戒。

    遂垂泪,至祠堂外哀问道:“檀奴,你一向是个稳重的孩子,这回究竟犯了什么错,要这样惩罚自己?若是犯了那戒,你便跪下去吧,明日我便禀告了大人,请他上家法。”

    王邈之看着膏烛明灭,降真上鉴,似可通灵达圣,感引鹤降。而琅琊王氏世代先人排位俨然,如神道碑立,肃寂无情。

    他心如止水,只是道:“阿母,我没犯戒,我佯言了。”

    待临安公主追问,他却再不肯多言。

    王邈之为了维护易观澜的一颗赤心,不惜以诳话粉饰,成全了小郎君的孺慕之情。但他并未料到,多年后,小郎君不仅认出了他,并且猜出了他曾骗过他。

    易观澜并没有猜错。

    那条假借王嫄名义赠出的眉勒,实则是他买来送给易观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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