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行冬令，则阳气不胜，麦乃不熟，民多相残。
仲春行夏令，则其国大旱，暖气早来，虫螟为害。
——引《淮南子?时则训》
反常的气候，发不出新芽的花草树木，逐渐枯竭的河流，都让旱情来的无比凶猛。
万幸的是，按照百里策的思路，朝廷真的从各地搜出来不少陈粮，虽口感远不如新粮，却也避免了大面积饥荒的出现。
尤其陆缄的赈灾策略一出，那些隐藏在普通百姓中的蛊卫，一下就被筛了出来。
以柳州下的宁泽县为例，当何文源把“一个人蛊换一斤粮食，一个蛊卫换六斤粮食，照看老弱病残、行善救人五日换三斤粮食，修筑工事一日换半斤粮食，但弄虚作假、栽赃陷害、里通外敌从重处罚”等安民条例张贴出来以后，他辖区内的治安在短短两天内就直接赛过了丰年时期。
且对于王青衍的种种算计，陆缄也没有忍着，奔着人不要脸鬼都恶心的目标，他开始带头用最简单通俗的言辞，散布各种“事实”——
给百姓吃陈粮全是因为王青衍强抢了各地商队，旱灾也是王青衍招来的，他其实是旱魃转世。
人蛊其实很可怜，他们原本还有机会做回正常人，但王青衍太没人性，把解药全毁了。
朝廷为研制解药、解救尚有希望的人蛊，从六年前就开始投入大量人力物力。
陆缄下罪己诏，先感谢边关将士、各地官员多年来尽忠职守、为国为民。
再感谢一些不能“透露”姓名的忠肝义胆、舍生取义之辈为了安定天下，以身侍贼、深入虎穴。
至于究竟是谁，他不说。
最后，一边利用几年前抄贺家囤下来的财物安抚他治下的百姓，一边痛骂自己不够努力，不能让百姓过上更好生活，埋怨自己为什么没有三头六臂，为什么每天还要留两个时辰睡觉，不能一天十二时辰都用来处理政务。
对于一些“指责”也大方承认，并真诚反问......
总之，旱灾席卷大魏上下的时候，王青衍等到的不是民心所向，而是更胜从前的咒骂与怨恨。
京城和边关的百姓更是心疼陆缄得不得了。
这几日，有些“爱国商人”还兜售起王青衍的小像，唯妙唯俏、价格低廉，专用来给百姓打砸泄愤，甚者还编了歌谣与故事，将他说的犹如粪坑里的苍蝇，臭不可闻又一文不值。
“哼，还真是可爱～”
王青衍知道这些的时候，正在试飞给百里策新做的纸鸢。
诸如此类的下九流招数固然多得让他觉得新奇，可这些对他能有半分实际性的伤害吗？
只不过是陆缄忽悠那些废物的把戏罢了。
“现下，除临城、舒城、棘城，其他地方的蛊卫都有不同程度的折损，京城、溪州、滁州还趁机接收了不少投诚的官吏和百姓。”
“不过曲城那边倒是没什么动静，会不会是贺瑶已经......”王青衍一个眼神过来，九二就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陆缄的条文里，并没有要求百姓一定要把蛊卫杀死或者抓到才能兑换粮食，而是只要能把他们驱赶或引诱到固定的地方，就可以获得相应的奖赏。
如此一来，朝廷确实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获得最大的民力支持。
所以，“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贺瑶怎么可能会放弃，她一定会说动李元铮在某个时机动手的。”
“您的意思是，他们想围杀我们？”
“是又如何，我需要忌惮这个？”
“那家主，那些粮食是否还要派人去劫？”
“不必了”
“可那些废物如此败坏您的名声，若不以予反击，他们怕是会变本加厉”九二一直不明白，既然优势在我，为什么王青衍要一直顾这顾那的。
“呵”王青衍笑了，“我能有什么名声。”
“......”不得不说，自我认知还挺清晰。
“一些混着糠麸的陈粮而已，又能撑多久？”
人只有吃饱饭的时候，才会讲仁义道德，等饿急眼的时候，血肉之亲都不会放过，更别说一辈子都扯不上关系的君王了。
“何况我们手里的粮食已经够多了，那些官吏也有了防范，再想得手可就难了，又何必再损失人手去做得不偿失的事。”
“明白了”九二深以为然地点头，他正愁劫粮任务越来越难，这样一来，确实可以省下不少功夫。
“夫人今日又去街上逛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找什么人，是否要属下再去敲打敲打那些商贩？”
“不用”稍稍将线松一松，让纸鸢随风飞得更远一些，“让她时不时看到一点希望，这个游戏才玩的下去。”
......
悻悻的从一家花农家里出来，找不到前几日在街上碰到的卖花小女孩，又不想这么早回去的百里策，漫无目的在街上走了一圈，最终还是去了谭瞎子那里。
“谁？”
“是我”百里策一进门就自己找地坐下，“你可以不用管我，我只是想找个地方静静。”
“是...是......”谭瞎子嘴上答应着，私底下却赶紧找人去通知王青衍，这人听着就情绪不对，他可不敢拿自己一家老小的命冒险。
等到王青衍处理完手头的事从城外回来，再收到消息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在谭瞎子院里的樱桃树下呆坐一下午了。
“为什么不回家？”看了一眼缩瑟在角落里的谭瞎子爷孙俩，王青衍坐到她身边问。
百里策准备了许多话......但最终，只是顺势靠在他肩上。
王青衍的心一下就软了下来，揽住她的肩，温声解释，“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你一个人在外面待太久，到底不安全。”
“如果临城都不安全，那就没地方安全了”看破不说破，她当然是在阴阳怪气。
“那你想吃点什么？正好我”
“什么都不想吃”不管他吃没吃，反正她不想。
“不想吃的话，就回家吧”抱起百里策走人，不管她的情绪有多不对，只要她没问出口、撕破脸，他就可以继续迁就她。
回府的路上，百姓均自动让出路来，除了混在人群中的蛊卫，正常路人连看他们一眼都不敢。
“哎哟喂，你找死......”看到小孩子因为好奇探头，却被旁边的大人捂嘴按回去的时候，百里策大概就明白为什么她每次上街都看不到那些年龄较小的孩子了。
“我最近长胖不少，累了就放下吧。”
王青衍自然不肯，掂了掂她，抱得更紧，“你这叫珠圆玉润，和胖可是有本质区别的。”
百里策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角，不是很走心地环住他的脖子，让他抱得更省力一些。
“这条路不算短，不如你放下我，让我自己走回去？”
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并不轻，这种累死都不肯放弃的精神，实在让她找不到一点破绽。
“......”王青衍一顿。
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她，“你就是化成灰，也得跟我撒一块儿。”
“你......”忍住想把他掐死的冲动。
“卖花的小姑娘已经不在城里了，以后你想看什么花，就跟我说，正好城外的‘野花’多的是。”
果然，收敛什么的，只是暂时的。
不过......
“好啊！”百里策猛然亲他一口。
然后晃悠起脚来，蹬鼻子上脸，“就给我移植一些绿牡丹和‘美人如玉’吧，各种好看的兰花也来一些，还有你之前答应我的腊梅，嗯......木棉花也来几棵，要十年以上的那种......”
一长串的要求下来，要不是手不空，他已经要拿笔记了。
这一下一下的，怎么比他还阴晴不定。
幸好在他快记不住的时候，她也说完了。
“嘶......”甩了甩酸痛的手臂，从房间里退出来，沾床就睡的百里策完全不关心他肚子已经咕咕叫的问题。
偏偏又因为她刚才亲了他一口，他还不能生气......
......
曲城通往边关的密林里，崔元书伸了个懒腰，从帐篷里出来，已经习惯山野生活的他，礼貌的向百里茗点了点头，就自个儿去活动筋骨了。
等崔元书把营地里小伙子都揍了一顿之后，贺瑶他们的早饭也做好了。
一人一碗野菜汤、两个馍，吃完就开始做自己的事。
到了中午，等护送从京城来的队伍安全过关，以及确保没有什么奇怪的人混进队伍之中后，大家就开始聚在一起训练。
【又名：又一次被崔尚书这个糟老头子打一顿】
到了傍晚，吃过晚饭后，众人就各自活动，或三三两两地坐在山头上看看一切如常的曲城，或者扎堆玩个游戏、板扳手腕，消遣一下时光。
“来一个～”
“不...谢谢”手比脑子更快地接住贺瑶扔过来的果子，百里茗索性也不遮掩了。
“临城现在是一只鸟也飞不进去了。”
“往好处想吧，他现在不也以为我们都躲在曲城里？”
“或许吧”当下他可能会这样认为，但再过一段时间就不一定了。
“他一天没有察觉，我们就多一天的时间准备，其他的事”
“其他的事，又何必多虑”崔元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可不像这些年轻人一天到晚多思多虑，想这想那的。
虽然贺瑶也只见过百里策一次，但她仍觉得，“令妹智勇双全，一定会在决战开始前逃出来的。”
“我最担心的不是她。”
“那你是担心？”对于五当家，贺瑶当然是不知道的。
看向崔元书，他也摸着胡子，一脸的疑惑不解，却又是不大在意的。
“关心则乱，二位便当我想多了吧。”
这显然是不想说的意思。
于是贺瑶和崔元书相互对视一眼，转而讨论跟着曲城百姓去了边关的李元铮会不会因为性格太直，嘴巴太毒，第二天就被人淹死在粪坑......
上阳宫。
“什么？”
张善又重复了一遍，“是啊，陛下，最近几天王氏一族确实没什么动静了。”
“这可不行......”估摸着还得再加把火的陆缄当即就有了主意。
“你赶紧追上去，把宋昭和带过来。”
“是”张善一溜烟的就跑了出去。
没一会儿就把刚到宫门的宋昭和堵了回来。
“臣...”
“哎，免礼免礼～”陆缄赶紧把宋昭和拉进来，亲切友善的来到案前的台阶边，转头又给张善使了个眼神。
心领神会的张善立马关门退下。
“这......”
“来来来，坐坐坐～”
“臣不敢。”
“哎，不要拘束嘛，坐！”
“......是”内心大叫不好的宋昭和只能硬着头皮坐下。
“别紧张，朕叫你来，就是想问你几个简单的问题，你老实回答就行。”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宋昭和认命地拱了拱手，“陛下请问。”
按下宋昭和的手，“朕记得，你至今尚未娶亲？”
！！
以为陆缄又要给他赐婚的宋昭和当场就一个滑跪，“请陛下收回成命，臣并无成家的心思！”
“当今天下蛊患未除，百姓皆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臣只想为陛下分忧，实在没有心思放在别的事情上。”
“咚”一个头叩在地上，宋昭和一副宁死不屈的表情，“还请陛下以后不要为臣的私事费心了。”
“害，瞧你，朕还什么都没说呢～”
“陛下......”宋昭和抬起头来，看到陆缄笑容满面，并没有丝毫动怒的样子......一下就拿不准了。
“坐过来”拍拍自己旁边的空位，陆缄一副“有好事便宜你小子”的模样。
“......”
耐心，“不要紧张～”
豪气，“咱今天不分君臣，就当朋友！”
宋昭和深吸一口气，拘谨地坐回去。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朕为什么将你放进劝课农桑的队伍？”
宋昭和微微低头，“当时三城之地匪祸横行，各大世家阳奉阴违，多翻阻拦新政的推行，其中又以贺家最为棘手，不仅私设暗窑，还......”
说着说着，宋昭和突然反应过来，“陛下今天要说的事，与女公子有关？”
“既然你猜到了，朕就直说了。”
陆缄开始拿腔拿调，“百里氏虽说多番相助朝廷，可百里策助纣为虐，实在是留不得。”
宋昭和沉闷了一会儿，压根儿没注意到陆缄偷瞄了一下他的脸色。
“陛下是想让臣借故旧之情，找机会潜进临城，杀了百里策？”
“爱卿知我！”陆缄一脸感动。
宋昭和低下头，十分的不情愿。
“爱卿......可愿意？”
“陛下若有需要，臣定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只是......”忍了又忍，才道，“臣可否问一问原因？”
“唉”陆缄无奈又沧桑地叹了口气，眼下的乌青都明显了几分，“虽说百里策也执掌过百里氏，可比起她姐姐实在是差得太远，深受皇恩，不思回报也就算了，还与那王青衍...”
“陛下慎言！”还没演完，就被一嗓子吼得抖了一下。
忍不了的宋昭和直接就弹了起来，“您是天子！言行当为天下臣民之表率，怎可如山野小民一般，诋毁一女子的名节？！”
哇，这态度，稳了～
但陆缄阴沉着脸起身，“宋大人这么说，是觉得百里策没有与王青衍同流合污？”
“谁亲眼看见了？让他来跟臣对峙！”
震怒，“放肆！”
宋昭和扑通一声跪下，背脊确实笔直的。
“百里策若没同流合污，若没鬼迷心窍、是非不分，王青衍怎会那般宠爱她？！一个自己亲族门庭都不顾的女儿，一个不知羞耻的女子，还有什么资格存活于世？！”
“陛下谬矣！”跪着的宋昭和气场高达十米，且毫无惧色地指了指外面，“那王青衍诡计多端，又武功盖世，手底下还养了那么多怪物，我等男儿尚且惧他如虎，就连身经百战的林府司也不敢与他正面交手，她一个女儿家，落在他手里，除了委曲求全，还能怎么办？！”
“怎的，因为想活着，就丢人了？！那满天下的男儿早该羞愧自尽了！”
“大胆！”陆缄摔了杯子，气得整个人都抖起来，“宋昭和你你...你这是说朕......信不信朕诛你九族！”
“君要臣死，臣遵命就是，但臣还是要说，身躯不过一副皮囊，所谓清白，在里不在表，何况凭百里家主举族相助的功劳，陛下也不该迁怒一无辜女子！”
“你！你当真以为真不敢杀你？！”
宋昭和邦邦硬的一个头磕在地上，声音响到殿外的张善听了都疼，“臣以下犯上，还请陛下赐死！”
“......”
唉......门外的张善默默摇头，还好提前把侍卫都支开了～
门内，陆缄立在殿上凝视着宋昭和。
“......”宋昭和额角的汗大颗大颗的滴在地上，整个人也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却始终没有一丝退缩。
“哈哈哈哈哈哈哈......”
直到爽朗的笑声从头顶传来，宋昭和方全身一松。
“朕原以为，薛封识就已经够直了。”
“想不到，宋大人比他还要宁折不弯。”
回过味来的宋昭和差点没被吓死，“薛...薛御史正中严明，臣不如他心思清白。”
“可这个任务非你不可。”
“臣愿”
“哎！”陆缄连忙张手打断他。
这次他是认真的，“这个任务可是真的九死一生，而且你应该明白，若是你失手了，无论是朕，还是百里策，都没有办法救你。”
“你还是回家去多考虑几天。”
“臣愿往”
“开弓没有回头箭，百里三娘是什么下场，你应该也听说了。”
宋昭和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陆缄，“臣，愿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