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陆缄仍在案前奋笔疾书。
张善在旁，本分的磨墨，安排可靠的侍卫去送各处的信件。
过了一会儿，陆缄看了他一眼，又继续看边关的奏报，“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张善诧异地抬眼。
陆缄拿起某将军的信，仔细辨认上面的鬼画符，心想着这写的什么鬼玩意，凭他渊博如海的学识居然也看不懂，“往常这个时候，你已经开始打哈欠了。”
张善面露赧色的一笑，“陛下英明，奴才就是想知道，临城内外既有接应，又为何要让宋大人前去？”
“来”将实在认不出来的鬼画符扔到一边，陆缄将张善招到跟前来，“你养过猫狗吗？”
“养过一只狸猫。”
“养了多久？可爱吗？”
“大约三四年吧，是只三花，胖乎乎的，又很亲人，附近邻居没有不喜欢它的......”张善说着说着，脸上都带上了笑意。
没一会儿又开始伤感起来，“可惜有一天不知道乱吃了什么，自己把自己药死了。”
从那以后，张善就不愿再养这些小动物了，可他心里有时也会想，要是他再将那小家伙看紧一点，它就不会乱吃东西，也不会死了。
“嗯，那如果你的猫是因为突然发疯抓伤了人，要被人打死，你又如何？”
“这......”张善瞬间警醒。
“如实回答”
“奴才...”认真代入自己，张善脸上的表情慢慢复杂起来，“如果还有回旋的余地，奴才还是想保狸猫一命。”
“即使要赔很多钱你也愿意？”
张善恭敬地弯了弯腰，“狸猫死前，奴才曾带它去看过兽医，也花了不少钱，如果换成这种情况，莫说多少，一百两之内，奴才还是愿意的。”
“一百两可是不少钱，这么看，你确实很喜爱那只猫。”
“但如果对方非要打死狸猫才肯罢休，你又当如何？”
张善想了想，脸上的表情已经有点五味杂陈，“合情合理，但奴才不会亲自下手。”
“为何？”
“即便它只是一只猫，终究也有一场情分，又何必......”张善一下就懂了。
陆缄话里有话的点他，“宠物尚且如此，何况朝夕相对的两个人？”
“即便百里策能亲自动手，也难免会动恻隐之心。”
张善俯首，“奴才听闻百里氏的几位长辈均待女公子如同亲女，三城寨的几位当家与她也是情谊深厚，女公子忠义念旧，想必是有决心报仇的。”
陆缄摇摇头，“有些事，理智会告诉我们是对的，可真到了事到临头的那一刻，未必能有设想的那般坚决。”
“可宋大人......”张善想说宋昭和与百里策也没多少交情，又觉得说出来像是在阴阳怪气陆缄。
“宋昭和是栋梁之材，朝廷正是用人的时候，朕可不会让他白白送死。”
“那陛下的意思是......”
“如果你的狸猫抓伤的是你的仇人，而它发疯的原因是因为看见仇人在伤害你的朋友，你是什么心情？”
？？？！！！
张善一下子眼睛瞪得老大。
这不得立马提刀干死对方？
不对！
临城的内应才是狸猫！
提笔写信，痛骂那个写鬼画符的将军，陆缄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可不是一般人能猜到的，“你们啊，总把朕想得如此恶毒～”
他也是重情重义之人，怎么会希望狸猫死掉？
只不过，“既然再周密的布局也会有破绽，那不如遵从本能，一刀拿下。”
......
惊蛰一过，种子便开始一波一波的下地，可人们期盼的谷雨并没有来。
然后，有人等的不耐烦，补下第二批种子。
怀着满心的期待，眼睁睁看着河流彻底从大地上消失。
而后，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物价控制不住的涨了上去。
任凭陆缄再怎么神通广大，也只是勉强维持着易子而食的局面晚一些到来。
而以临城为首的三城，却是另一副景象。
不仅囤着吃不完的粮食，甚至还有多余的水源灌溉良田。
可王青衍怎么会便宜别人？
除了王氏一族，对他俯首帖耳的势力，就连三城的百姓想用水，都得遵守诸多条件。
别的地方、别的人就更不用说了，敢来抢水，一次打杀，再来连坐。
且太多事根本不需要王氏的人出面，那些得了好处的人家，自然就会上赶着给他解决问题。
若是得有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也会第一时间呈上来讨个巧，保不齐哄得王青衍高兴，全家也就走大运了～
是以不光是百里策，就连九二和“彤娘”的生活，都充满了各种阿谀奉承的不真实。
“你看，只不过是一点水而已，就能让他们忘了祖宗是谁，所以你在意的那些事，真的一点不重要。”
冷了一眼九二，“彤娘”并未搭理他。
“他，领过了”抬手指了指某个排队领水的人，九二开始有点享受这种翻手覆手就能决人生死的感觉了。
看着那人被当场揪出来，堵住嘴拖进一边的暗巷里，“彤娘”起身想要追上去。
却被九二一把按了回来，“家主让你我来派水，是因为信任你我，你可不要多事。”
“他只不过是想多取一点水而已！”
“一家三口人以上，才可一天领两桶水，他不过一个人，一天哪里用得了两桶水，又哪里需要天天来领？分明是贪心不足，想把水存起来，留做他用。”
“你......”恍惚中看到领水的队伍里有个熟悉的身影，“彤娘”咬咬牙，极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看他总算消停了，九二也不管他是横眉冷对，还是心里憋着大招，只专注认真的执行王青衍派给自己的任务。
总归，就这些废物，还能翻起什么浪来？
比他还过分的王青衍在看到汇报后，直接在限水令中多加了一条。
【独居者隔天领一次水】
“现在正值农时，禾苗生长、蔬菜催肥都需要水，又何必如此限制他们用水。”
立即将新增的条令执行下去，王青衍拒绝的有理有据，“一则灌溉农田有统一的时间，二则所有的田地现在都有专人管理，这些没有田地的人，要那么多水干嘛？”
“我只是觉得若是易地而处，作为普通百姓，我也活下去。”
王青衍噗嗤一乐，“好姑娘～有我在，你怎会落到那般田地。”
说着还摸摸她的头，安慰她别多想，“放心好啦，若是有人不满意，大可去投奔朝廷，我不拦着～”
“......”可真他么大方。
三城的田地都归了富农豪绅、贵族高门，底层百姓的死活，根本对你构不成威胁。
当然不用在意。
而且说多了，王青衍只会一本正经的反问，他不是给他们免费派水了吗？这么大恩大德，乐善好施，别人应该感激才对。
但凡有人反对，就是贪心不足。
好在——
对王青衍微微一笑，她深情温柔，“好。”
......
临城外，第一次以真实身份与百里茗接头的五当家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才敢确定这确实是百里策的姐姐。
“五当家可是不相信在下的身份？”虽然临城内现在一只鸟也飞不进去，但有一定自由的人还是有办法出来的。
五当家摇了摇头，仍旧感觉有些不真实，“我只是以为你们不会真的冒这个险。”
“冒险算不上，只是救人确实有些麻烦。”
再晚一步，替他们传递消息的卖花小姑娘可就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五当家疑惑地看着百里茗。
百里茗一边请他坐下来，一边解释，“我妹妹爱花，在京城的时候，有人求百里家办事，为投其所好，总会私下里送她各式各样的品种，久而久之，她就挑了一些花来传递信息，说是这样既优雅又能充分利用花的价值。”
“那东家？”说来也是可笑，明明同在临城内，他却要通过这种迂回的方式来确定百里策的消息。
“一切顺利。”
“也就是说，现在只差我这边了。”
“是”诚恳地看着五当家，百里茗眼里并没有丝毫不满。
满脑子的嘈杂一点点安静下来......抬眼看着最有资格骂他，却满目从容的百里茗，五当家顿时就清醒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静，足够顾全大局，却不曾看到他几次把大家置于险境。
若不是王青衍根本瞧不上“彤娘”这个身份，若不是陆缄他们一早拿住了九二的把柄，若不是百里策坚韧自持，极力把所有嫌疑往别处引......
站起来，深深一拜，是给百里茗道歉，也是表明决心，“从此刻起，我会好好听从安排，不会再被私仇所左右。”
深知他的不易，百里茗亦敬重一礼，“最多夏至之前，必有结果。”
无能的愤怒确实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甚至还有可能坏事。
可每一位亲人都是长在血肉里的灵魂，灵魂都残缺不全了，还能有什么好脾气。
“好”终于完全正常了的五当家由衷感谢百里茗的理解，也不愿再有人冒险，当下就请求百里茗，“既如此，还请百里家主撤回余下的人手吧。”
嗯？？百里茗眉头一皱。
“什么人手？那卖花的小姑娘，早些时候就被砜岚救走了。”
“就是前两日，混进取水队伍里的那个汉子，虽然做了伪装，但看身形气质，确实像几年前和东家一起去过三城之地的......”
“不好！”二人脸色巨变。
百里茗当即立断，“你不要再回去了，立马随我去召集人手！”
“不行！”五当家拉过旁边的坐骑，翻身上马。
百里茗眼疾手快的一把夺过缰绳，“你现在去就是送死！”
“百里家主！我有我自己的担当！”
“......”
“驾！”五当家扬鞭策马回临城。
百里茗一路疾驰去曲城。
......
也不知道王青衍怎么想起来的，居然约她放风筝。
说实话，她以前就不爱放，特别不爱。
因为小时候一不留神放飞过一个十分心爱的风筝，不是线断了，就是纯手滑，害得她追了几个山头都没追到。
没追到就算了，还给膝盖摔伤了。
现在想想都还很生气。
所以从那以后，她就发誓，这辈子死也不再放着鬼风筝。
尤其还是一个只会寄人篱下的燕子风筝。
“不玩一会儿吗？”看她坐在一边动也不动，王青衍将线柄递到她面前。
嗯？有病吧，谁会喜欢大晴天在太阳底下跑来跑去。
百里策摇了摇头，“跑不动，不想”
“这个纸鸢我做了很久。”
瞬间起立！
“来来来，一起玩”拿过线柄，扯来扯去。
没一会儿就听“砰”的一声，风筝线就被她扯断了。
哦豁～
没得玩儿咯～
“真可惜”一脸惋惜地眺望着飞远的风筝，百里策表示她很抱歉。
“你不会怪我吧？”
明知她是故意的，王青衍也不生气，“飞走了就飞走了。”
“一个纸鸢而已，人才是最重要的，对吗？”
“是”
看见一个蛊卫从远处过来，百里策顺手将线柄放到墙垛上，“那我就先回去了。”
“不一起吗？”一把拽住百里策，王青衍嘴角的笑意不减。
回握他的手，体贴且懂事，“哎哟，你办正事要紧，我在家里等你就好。”
“好”
松手让她离开，没走几步又叫住，“阿竹。”
烦，但微笑着回头，“嗯？”
“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
“没有”
“真的？”
张口就来，“有你就很好了。”
干嘛还要每天盯着一堆你送的东西气自己。
“那我就看着买了。”
得得得，随你随你，“好。”
......
“家主......”抬手止住无命，直至百里策走远，王青衍都没有离开城楼。
仰头看了看并不毒辣的太阳，清风吹拂得线柄滚下城墙。
“今天热吗？”
“......”艰难的反应了一会儿，无命木木地摇了摇头。
是啊，这样好的天气，你宁可一个人待着，也不愿陪我放放风筝。
“走吧”
“是”
......
回府一觉补到傍晚，百里策感觉眼角的细纹都少了三条～
一看王青衍还没有回来，心情更爽了。
一个人睡一张床的感觉简直不要太好～
不过，“喂，人都哪儿去了？！”
听见她的声音，一个不太聪明的蛊卫从角落里跑了出来，“夫人有何吩咐？”
“怎么就你一个人？”
“今天正好轮到属下当值。”
“我是问其他人呢？”
“今天正好轮到属下当值。”
“......”
“行了，退下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哪晓得她刚抬脚往花园的方向走，蛊卫就跟了上来。
“你干什么？”
“今天正好轮到属下当值。”
“......”百里策深吸一口气。
算了算了～
气着自己不值当。
转身回到自己房间，“我有点饿了，麻烦帮我拿点吃的过来。”
“是”
嗯？这不是听得懂人话嘛。
于是再问一遍，“为什么只有你？”
“今天正好轮到属下当值。”
淦......
一口气干掉三碗饭，以致深夜都还被撑得睡不着的百里策，只能盘腿坐着床上，抱着双手无法入睡。
感受到她心绪乱得要命，祖蛊试探性地开口，“要不...再弄点什么来吃吃？”
一片漆黑中，百里策的双眼亮得可怕，“已经撑得快吐了。”
“那我跟你讲讲故事？”
“好”百里策乖乖听话。
“咳咳......”祖蛊拟人似的清清嗓子，“那就讲我以前还在鲜卑山时，刚遇到赫达的事吧。”
“好”百里策极力控制自己的思想跟着祖蛊的声音走，一遍遍告诉自己决不要走神，决不要去想其他事。
“那个时候，赫达才八九岁......”
赫达是在草原上和百里策相处了三四年的朋友，又是祂的上一任宿主，还是她最大的退路，讲他的故事，百里策必然是感兴趣的。
百里策也是这么想的，只要脑子不闲下来，她是不会去想其他的事。
可听着听着，嘴还是控制不住地说，“那个蛊卫我以前见过，因为不怎么聪明，被他派给彤娘了。”
“你记错了，哎？我刚才讲到哪儿了？哦，赫达十四岁的时候，被他的兄弟姐们骗到山里过夜，差点被狼咬死......”
“快丑时了。”
“......还差一点”一阵沉默后，祖蛊终究是正面回答了她的问题。
祂其实也不想讲什么破故事。
“如果真是他，他会生不如死。”
“我其实会常常梦到他们，舌头被人硬生生割掉，会不会疼得尿裤子...”
“现在出去，一切都完了。”
“......你还需要多久。”
“一天，不，就今晚...不，不对！再三...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就可以了！”
“两个时辰......如果是我，是不是十息都坚持不住？”
“一旦出了这个门，他不会放过你。”
“......”她怕吗？
当然怕了，如果不是仗着他所谓的爱，她早被扒皮一百次了。
“睡觉吧。”
“我们输不起。”
“......好”
“呲！”
千百句的道理，最终还是抵不过满腔沸腾的热血，响亮的裂帛声后，“挡”在她面前的床幔终是落了地。
骤然间，月光乍破，落在她脸上。
挽起头发，拿上挂在墙上的弓箭。
“今......”开门的一刹那，那不太聪明的蛊卫就被百里策抹了脖子。
可在这蛊卫倒地之后，视线里出现的却是一片望不到头的黑云。
九二站在密密麻麻的蛊卫前，“夫人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哼......”
擦掉箭头上的血，搭在弓上，拉满，“我一直很好奇，你的箭术究竟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