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珞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不免笑话了自己一场，“算了。”
“什么‘算了’？”
“没什么，吃饭吧。”
沈念之夹起一块糖醋排骨放到林一珞碗里。
“好了，这是今天最后一块，剩下的都给你了！”
“确定？”
“说到做到！”
沈念之笑了笑，将糖醋排骨拉到了自己面前。
许池渊靠着门廊听了好一会儿才离开，行至厨房又被厨娘拉着谢了一番。
“近日你们每天都会做糖醋排骨？”
“掌门爱吃，所以我们几乎每天都做，怎么了？”
“没什么，”许池渊笑着摇了摇头，“今天晚上我有点想吃酱板鸭，麻烦了。还有，麻烦明天给掌门也准备一份。”
“哪里，哪里，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一连好几日，林一珞和沈念之没有再去外面逛过。大多数时候两人只是在房内坐着，林一珞诵经，沈念之便陪着一起诵经，大概是希望两人诵读能有加倍的效果；林一珞看书，沈念之也跟着一起看书，看到好笑之处两人便嬉笑一阵。有时候两人下棋便会耗去一个下午，因为沈念之大多数时候都在输，又会不死心地再来一局；有时候两人会探讨一下剑法，当然是林一珞比划，沈念之在一旁看着。
这样的日子一长，两人似乎都忘了现在身在异乡，直到许池渊的探访才将两人拉回现实。
在沈念之的记忆里，许池渊跟自己一向是互不待见的，除了上次来天山派找林一珞，两人就从未心平气和地相处过。因此，自那以后，沈念之没有想过自己跟许池渊还会有共处的时候。
“一珞出去了，你可能得多等她一会儿。”
“我知道，我刚才看见她出门的。”许池渊掩好门，径直走了进来。
“你……”
“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沈念之如临大敌，不觉坐直了身子，“找我何事？”
许池渊给自己斟了杯茶，轻轻晃动着茶杯，静静地看着偶尔散出的几缕热气。
沈念之似乎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坐着。
“沈念之，”许池渊将茶杯握在手里，“你很喜欢林一珞？”
沈念之觉得许池渊的话问得毫无意义，这本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而且他跟自己不和不正是因为林一珞吗？
许池渊抬头看着沈念之，“是吗？”
“自然。”
“确定？”
“确定！”
“好，很好！”许池渊笑了笑，将茶一饮而尽，“沈念之，你还记得她吗？”
“你什么意思？”
两人皆未指名道姓，但似乎都心知肚明。
“我什么意思你不是很清楚吗？”许池渊又给自己斟了杯茶，“你可还记得她？”
茶壶碰到桌子，发出清脆的声响，声音并不太大，却震得沈念之心神不宁。
“沈念之，你我都很清楚，林一珞不是她。”
“她是。”
“是《三生诀》吗？你对她用了《三生诀》，就像师父这些年一直想做的那样？”
沈念之不觉低下了头。
“是吗？”许池渊身体往前倾，左手抓住桌沿。
沈念之突然打了个寒噤，“是。”
“果然是这样，我就知道是这样。除了《三生诀》，再无他法能让她起死回生，”许池渊又将茶饮尽，“但是，沈念之，林一珞不是她。”
“她是。”
许池渊看了沈念之一眼，长吁了一口气，“我没有见过《三生诀》，也不知道你是如何使用的，我只知道林一珞不是她，绝对不是！”
沈念之只觉眼前一黑，又打了个寒噤。
“我不知道为什么林一珞会跟她长得一模一样，可是……”许池渊只觉眼睛里有些闪烁，声音也变得低迷起来，“她们也就只是长得一模一样而已，除此以外没有任何相似。”
“她是。”
“自欺欺人有意思吗？你我都很清楚，无论是性情还是喜好，林一珞跟她没有半分相似。你跟林一珞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你怎么可能没有发现？”许池渊将视线从沈念之身上收回来，不觉又叹了一口气，“其实你早就发现了，你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
沈念之一直低着头，只觉有人从迷雾中拉住了自己，整个人却又开始游离起来。
“你打算这样骗自己多久？能骗一辈子吗？骗你，还有骗她。”
是啊，能骗多久呢？沈念之也在不停地反问自己。许池渊说的这些自己如何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从林一珞攀着花枝闻桂花花香，从她果敢地离家出走，从她在水里挣扎求生，现实反反复复在告诉自己，可自己一直置若罔闻。
“所以，她是真的不在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许池渊看向窗外，看向那个自己永远也看不到的地方，永远也看不见的人。
沈念之并没有打算回答，许池渊似乎也并没有在等待回答。
“我今天来并不是想要指责你，只是想跟你说，如果你真的喜欢林一珞，请务必看清自己的心，好好待她，不要再让自己后悔。还有，无论你什么时候放手，我都会在林一珞身后，”许池渊轻轻笑了一下，“我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你呢？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偷偷跟着她，师父就不会找到百花谷了。”
忆起往事，两人眼神都黯淡下来。
林一珞远远地瞧见许池渊从沈念之的房内出来，不免有些诧异，虽然上次沈念之说了好些许池渊的好话，但他们两人应该没有到至交好友的程度。待许池渊走得远了些，林一珞赶紧跑过去，一推门却瞧见沈念之呆呆地坐在桌旁。
“念之。”
沈念之一抬头，只见一女子盈盈而来，她衣袂随意翻飞，青丝漫过腰肢，笑意微浮，眉峰轻蹙，若月出乌云，如花现雨后。一时间，沈念之觉得恍若隔世，呆呆地站了起来，跨出右脚便停了下来，想要开口似乎并没有勇气。
“怎么了？”林一珞放下碗碟，牵起沈念之的手，“方才我看见许池渊从房里走出去，他找你有事？”
沈念之攥紧拳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没事，他只是问了一下你的情况。”
林一珞没有多问，拉着沈念之坐了下来，顺手喂过去一颗青梅干，“好吃吗？”
“好吃。”
“甜吗？”
“甜。”
林一珞看着面前的碗碟，随手拿起一颗，确定手中的的确是青梅干，忍不住也喂了自己一颗，嚼了两下，满意地笑了笑。
过了好一阵，沈念之的脸扭成一团，“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青梅干啊。”
沈念之大张着嘴，几欲将青梅干吐出来，手已经放到了嘴下，一抬眼，却见林一珞正嚼得津津有味，一脸得意地看着自己，便也没有吐出来。
林一珞忍不住笑出声来，“想吐就吐吧。”
“其实还可以。”沈念之轻轻将青梅干吐了出来。
林一珞不觉又笑了两声。
“怎么想起来吃青梅干了？你的药很苦？”
“我的还好，你的比较苦。”
沈念之轻轻笑了笑，伸手拿了一颗青梅干放进嘴里。
“不酸？”
“酸，”沈念之的脸不觉又有些扭曲，“不过，好像有些回甘。”
两人都笑了笑，觉得口中的青梅干似乎的确有点甜。
不觉又到了晚饭时间，袁绿筱轻轻推门而入，又悄然而去。
林一珞看着桌上的菜品，满意地点了点头，仍旧是自己惯常喜欢的。忽然瞥见有一盘酱板鸭，这倒是近来第一次出现，自己也没有特别喜欢。林一珞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沈念之似乎点过这道菜，便将酱板鸭挪到了他面前。可一顿饭过去，林一珞发现沈念之似乎并不是特别爱吃。从头到尾，只自己夹了两块，沈念之根本没有动过，反而时不时看着菜品发呆。林一珞估计沈念之今天应该没饿，因为他连糖醋排骨也只吃了一块，以往为了防止自己吃太多，他总是会跟自己抢上几块的。
这天夜里，沈念之又做梦了，仍旧是那个一直以来令自己后悔莫及却又无能为力的梦。沈念之仍旧是哭着从梦中惊醒的，额头上仍旧挂满汗珠，口中仍旧叫着那个名字。
与往常不同的是，沈念之没有立刻起来出门去，而是在床上坐了好一阵，最终仍旧下床披好外衫，悄声出门而去。
沈念之漫步来到一厢房前，来来回回踱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拉起花窗，轻轻跳了进去。沈念之蹑手蹑脚来到床边，看着床上熟睡之人，这才展开笑颜，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拉起被褥轻轻盖在熟睡之人的身上。沈念之又在床前待了好一会儿，这才欣然离去。
此夜无月，夜空中缀满星辰，照得前路颇为光明。沈念之悠悠然穿过抄手游廊，在庭中站了好久，望了望漫天星子，又望了望来时的方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而去。
“君生，春时师兄的腿疾能治好吗？”
魏君生憋着一口气，“你们还真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欸？好好的怎么说到我师父了？”
“说你师父厉害啊，教出来的徒弟个个都只顾着别人，对自己的伤情不管不顾。”
“我不是瞧着自己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所以才想着问问师兄嘛。”
“没什么大碍？”魏君生上下打量了一圈林一珞，笑了一声，“你的问题最大好吗？”
“啊？”
魏君生使了个眼色。
“你说这个，没事儿的，你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又不是在我身体里。”
“说的也是。”
魏君生站起来开始收拾药箱，“林一珞，你会不会游水？”
“不会。”林一珞抬手拿了一块核桃糖。
“你也不对花粉过敏？”
林一珞摇了摇头，林府以花草为业，若自己对花粉过敏，岂不是早就着了道？林一珞的敬佩之心不觉又多了一分，没想到只是切脉而已，魏君生便能知晓这么多。
“那你是不是失去过记忆？”
林一珞放下手中的核桃糖，“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骗人的，林一珞不记得自己跟魏君生提过此事，那就只有可能是师兄春时告知的。不过，也有可能是魏君生自己诊出来的，毕竟她可是魏神医的弟子。
“林一珞，你有没有听说过《三生诀》？”
“知道啊，怎么了？”
“没什么，有些好奇，所以问问。”
“《三生诀》是一种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禁术，不过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你可以去问一下念之，他好像知道的比较多。”
“果然是他。”魏君生“啪”的一声盖上了药箱的盖子。
“什么是他？”
“你的心上人是他！”魏君生翻了个白眼。
林一珞一愣，觉得自从师兄春时走了以后，魏君生的脾气越发大了。
“抱歉，我刚刚在想别的事情，乱说了一通。”
“没事。”林一珞眨了眨眼睛，觉得这话倒也不是乱说。
“放心，只要我在，春时就不会有事。他的腿疾我虽然治不好，但保住他一条命肯定没问题。我会去找我师父，或许他有办法治好春时。”
“多谢。”林一珞不禁心一沉。魏君生一向狂傲洒脱，从来只有她膈应人的，什么时候见到她安慰人了？魏君生越是这样，只能表明师兄春时的腿疾极其严重。
魏君生背着药箱转身而去，“你的命也是，我一定保下。”
林一珞看着魏君生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光影里，一颗心随之一暖，觉得前路虽非通途，但似乎又多了一份光明。
魏君生出了房门径直来到沈念之房中。
“今日来得有些晚了。”
魏君生并没有抬眼，放下药箱便开始诊脉。
沈念之知道魏君生多半在别处遇事不爽，此刻仍未消气，便没有再说什么。
魏君生切了一会儿脉，重新写了张药方。
“多谢。”
魏君生收拾好药箱，却并没有着急走，端坐在桌前。
沈念之拿过药方，并没有细看。
“沈念之，”魏君生低头看着空空的桌面，“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过，林一珞的病是因为《三生诀》。”
“是。”沈念之不觉担忧起来，当初之所以将此事告诉魏君生，除了因为她诊治过林一珞，已经识破了身份，还因她并非修道之人，谁曾想她会卷入到此后的纠葛中来。
“我记得你之前问过我失忆症和枯草热，你说的那个人——”魏君生抬起眼睛，“是林一珞吧？”
沈念之看着魏君生，不觉打了个寒噤，将手放到桌下，却仍旧不住地颤抖。
“《三生诀》不是起死回生的术法吗？既然是将死了的人救回来，为什么林一珞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你是如何知道的？”沈念之双手互掐着，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三生诀》。”
“我问过春时，也问过林一珞。”
“一珞是怎么跟你说的？”
“她让我来问你。”
沈念之稍微停止了颤抖。
“难道这些都是《三生诀》引起的？”魏君生摸着下巴，“你把《三生诀》给我看看。”
沈念之抬眼望着魏君生。
“不好好研究一下，我怎么给林一珞治病？”
“给你看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林一珞觉得有些奇怪，往日里，沈念之在魏君生问诊后不久便会到自己房里来；今日，魏君生已然离去许久，沈念之竟然还未出现。林一珞便端着棋盘往西厢房跑去。行至窗外却发现这人早就起了，此时正端坐在桌前看书。林一珞快步走进房中，却见沈念之并未抬头看自己一眼，林一珞“啪”的一声放下棋盘，抄着手坐了下来。
沈念之怔了怔，像大梦初醒似的，望着林一珞看了一阵，长吁了一口气，“你来了。”
“今天都这么晚了，你也不过来找我？”
沈念之轻轻笑了笑，“我忘了。”
林一珞不免有些生气，近来两人每日同进同出，如何会忘？又如何能忘？但见沈念之今日神色倦怠，便打算将这笔账先记下，日后再讨。
“想下棋？”
“看看书也行，你在看什么？”林一珞凑了过去。
“随便看看的。”
林一珞拿过书卷随意翻了一下，发现这卷书两人早在好几天前就一起看完了。
“你先。”
林一珞回过神来，见沈念之已经摆好了棋盘，将白子放到了自己这边，而他手里拿的也是枚白棋。棋盘上已星星点点落了好几枚棋子，黑白交错，白子明显多余黑子，沈念之仍未发现异常，甚至连自己偷偷调换了棋盒也没有发现。可即便如此，沈念之仍旧输了棋局，然后一直在输。林一珞觉得沈念之今日的确有些奇怪，虽然平日里也是自己赢的较多，但两人一向是有来有回，而不是像今日这样。午饭时，沈念之又总是夹起并不喜欢吃的菜，也常常听不见自己说的话。
“一一。”
“嗯？”林一珞一转头，只见沈念之已经凑到了近处，不觉往后一闪。
“别动。”沈念之按着林一珞的双肩。
“你干什么？”
“你别动，我看看封印有没有松动。”
“哦……哦。”
沈念之捏了个诀，将手放在林一珞额间。
林一珞一动不动，闭眼等了好一阵，听见沈念之念起了经文，但却不是《清静经》，估计是在加固封印。也不知会等多久，林一珞干脆睁开了眼睛，只看见沈念之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额间，黑色的瞳仁里倒映着自己，双唇一张一合，呼出的气息轻拂自己的脸，林一珞一时有些呆住了，不觉咽了咽口水。
这日夜里林一珞是很难才入眠的，可睡梦里自己也并未踏实太多，第二日早早便醒来了。
林一珞在镜子前坐了好一阵，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又忸怩了好一阵才起身出门去。还未走出多远，便瞧见袁绿筱匆匆往这边赶来。
“掌门，沈掌门给您的信。”袁绿筱说着将信递了过来。
“信？”
“是。”
林一珞莫名觉得有些不安，但又说不出具体的缘由，展信一看，果然是沈念之的字迹。
“掌门？”
林一珞定了定神，“沈掌门走了？”
“是。医女姑娘和希夷也走了。”
“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怎么没人通知我？”
“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今日没有见到他们，所以想便去问问，谁知道他们房中都没有人，只在沈掌门房中发现了这封信。”
“是吗？”
“掌门，您还好吗？”
“没事。”
“掌门，您别太担心，或许是昆仑派有要事，急需沈掌门回去处理。”
林一珞努力让自己笑了笑，“绿筱，你果真有颗七窍玲珑心，昆仑派的确有要事。”
袁绿筱笑了笑，又沉下脸来，“掌门。”
“放心，我没事。”林一珞往东南方望了望，难掩失望的情绪。到底是什么要事，连当面辞别也顾不上？
“我走不动了，休息一下。”魏君生摆了摆手，顺势倒在一棵树下。
“医女姑娘，我们半个时辰前刚休息过。”
魏君生翻了个白眼，“你都说了，那是半个时辰前的事了。”
“可是……”
“要我走也行，你们谁用乘风诀把我捎回去？”
“医女姑娘，您这不是为难我们吗？您明知道我师父才刚有好转，我又灵力不济，我们自己用乘风诀都成问题，更别提捎人了。”
“那你废话还这么多？”魏君生翻了个白眼，开始闭目养神。
“不是您——”
“希夷。”
“师父。”希夷一转头，见师父沈念之朝自己摇了摇头，不觉垂下头来。
“不着急，徒步游历也是修行的一种。”
“师父说的是，说不定我们能在路上遇到什么妖物鬼怪，到时候——”
“不着急？”魏君生猛地坐起身来，“既然不着急，那我们为什么要一大早就出发？也不提前说一声，饭也没吃好，睡也没睡好，我都没有跟林一珞告别，还好她不久就要回昆仑了。”
“没想到你跟一珞这么要好。”
“自然比不得你跟她那么要好咯！”魏君生摇着头，转悠着脚尖，望着沈念之，一脸憋笑，“沈念之，你让我们清晨就出发，该不会是怕别人见着你跟林一珞卿卿我我、难舍难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