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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无疾之症

    宅院偌大,干净整洁,然而此刻屋内的气氛远不是亭台水榭所呈现的雅致。从府外至屋内,所有人都是神色慌张,东厢房的一间最是热闹。这边一丫鬟刚端水进来,那边一丫鬟又端水出去,左边一仆人刚领一大夫向门外走,右边一仆人又领一大夫向屋里来。各人东西乱窜,全失了章法。厢房外站着一中年男子,四、五十岁模样,身着赭红色衣裳,不住向房里张望,眉峰如蹙。良久,一鹤发老者携一女童垂首而出。

    “魏神医,小女的病如何?”

    “无脉可切,无相可察,无疾之症,无药可救。”说罢,魏神医径直往外走。

    “魏神医,魏神医!”中年男子赶紧拉住魏神医,“您可是华佗转世,您要是都救不了,那我家珞珞……那她……”

    “你这老头儿,要不是念在你平日乐善好施,又数次来终己渡求诊,我师父才不会屈尊来此。既然我师父说了无药可救,那即便大罗神仙来了,也是无药可救。若你真是爱女心切,那还不快去准备丧事?”

    女童神色淡然,说得甚是轻巧自然。

    “魏君生!”魏神医瞪了女童一眼,“走了。”

    中年男子站在一旁,脸一阵青一阵白,眉头越发深陷,身子顿时矮下去一大截,见着魏神医往前走,不自觉又跟上去两步,声音带着些沙哑,“魏神医。”

    就像没听到似的,魏神医扬长而去。中年男子再没有说话的勇气,也没有再跟上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没有打发人送一送,还是旁边一仆人跟了上去。等仆人再回来时中年男子仍旧站在原地。

    “老爷,蕲州李大夫到了,老爷!”

    “李大夫!”林老爷眼里立马亮出光来,三两步迎上去,“李大夫您到了,快请,里面请!”

    不到一刻,李大夫也垂首而出。

    “林老爷,恕在下学艺不精,行医数十载还从未诊过此等奇病。”李大夫一边说一边摇头。

    “那小女……”

    “令爱的病说来奇怪得很。脉相似有实无,无法探查。但仅单从面色来看,令爱并无任何病痛之相。内无伤痛之症,外无流血之状,可以说是无疾之症。”

    “无疾之症……”

    “令爱好像并没有得了什么病。实在抱歉,在下……无能为力。”李大夫行了一礼。

    刚刚燃起的微光又在林老爷眼里消失了,林老爷还了一礼,“千里赶来,劳烦您了。老丁,送一下。”

    身旁的仆人立马跟了上去,刚走几步,便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李大夫,这是诊金。”

    李大夫摇了摇头,见老丁双手捧在面前,又摆了摆手,“不用,病都没治,药方也没开,收什么诊金?”

    “老爷说了,这钱是您的车马费。蕲州与西洲相隔千里,辛苦李大夫连日赶来。”

    李大夫叹了一口气,“你家老爷是个善人,怎会——”

    老丁再也忍不住,转过头来,潸然泪下。

    李大夫又叹了一口气,迈过门槛,“老丁,你家老爷年事已高,照顾好他。”

    “多谢李大夫!”老丁双手将银子捧了出去。

    林府内依旧慌乱不堪,大夫一位一位进,一位一位出,唯一相同是的满面的愁容,此时唯一宁静的大约就只有林氏祠堂了。一位四、五十岁的妇人跪于堂前,素衣素服,面前牌位森森,烟雾缭缭。

    “列祖列宗在上,保佑小女珞珞赶快醒来,度过此劫,保佑她此后一生平安无虞。若能得偿所愿,贫妇愿一生茹素,终生行善积德。”妇人不断地重复这几句话,字字恳切非常。

    妇人依旧跪在堂前,一旁站着的丫鬟早已哭红了眼,却连抽泣也不敢,只有眼泪肆无忌惮地往外倾。站了好久,见妇人终于放下作揖的双手,丫鬟三两下抹去泪水,上前将妇人扶了起来。

    “夫人放心,小姐人那么好,她一定会没事的。”有时候太过违心的话不只骗不了听者,说得太容易连自己也骗不了。丫鬟赶快别过脸去,又落了两滴泪。

    行至东厢房外,林夫人停住了脚步,她远远地便瞧见了林老爷以及那强撑起来的双眸。

    “老爷,大夫们怎么说?”林夫人将手轻轻搭在林老爷手上。

    林老爷握住林夫人的手,低眉摇了摇头,将方才魏神医和李大夫的话细细说了一番。

    “老爷,珞珞这病会不会不是普通病症?”

    林老爷眼里又闪出光来。

    “都已经五天了,来了这么多大夫,都瞧不出个所以然,会不会珞珞根本没生病,而是……而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上了身?李大夫不是说了吗?珞珞看着并不像得了什么病。”

    “李大夫是这样说过。”

    “既然如此,我们请几位道士来看看如何?”

    林老爷凑近一步,“夫人,你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是不是有什么妖邪?”

    林夫人摇了摇头,“十几年没有修行,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是……我瞧珞珞这次病得蹊跷,或许真有鬼怪作祟。”

    “夫人说得是。既然寻常药物不行,那我们就把所有的办法都试一试!”

    “老爷,不如我们出一则榜文,凡能救治者,予以千金。”

    “不!”林老爷微微抬手,“他想要都给他!只要他能把珞珞治好。”

    林夫人点了点头,两人往屋内看了一眼,互相搀扶快步向书房而去。

    “师父,君生有一事不明。”

    “何事?”

    “人皆有脉,人皆有相。可师父在诊脉后却说‘无脉可切,无相可察’,这是为何?”

    “人可有脉,人可有相,既是无脉无相,自然是无疾之症,那也就无药可救。”

    魏君生眼睛转了一圈,“有脉有相方为生灵,若是无脉无相,那林家小姐岂不是……”

    “自然为道,万物有法,世间万物都逃不出。她既是非凡之躯,必有非常之命。”

    “师父,那林家小姐还有救吗?”

    “反正你我是救不了的。”魏神医说得甚是轻松。

    魏君生点了点头,“师父,这边走!我们得去城东置办东西。”

    “我们有钱置办东西了?”

    “现在有了。”魏君生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

    “你收诊金了?”

    魏君生双手将钱袋捧到魏神医面前,埋下头来,“他都给了,我若不收,他回去要怎么交代?”

    “你倒是替人想得周到。”

    “是师父教导有方。”

    “走!买壶酒去。”

    “我们来的时候已经买了,师父。”

    “有吗?”

    魏君生点了点头。

    “现在不是有钱了吗?再买两壶去!”

    “欸,师父!”魏君生摇了摇头,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青山悠悠,一湾细水自山谷深处蜿蜒而出,穿过田野,越过竹林,悠悠往东流去。河水弯过的一角立着一小屋,屋内清清冷冷,灰尘满地,蛛网遍结。鸟儿早已在房梁上筑了巢,现在却已没了鸟鸣。角落里一阵攒动,两只兔子探出头来,看了两眼便缩回窝里去了。一男子端坐于床前,面色时喜时忧,眉头时蹙时舒。

    “不要!”

    随着这声呼喊,男子陡然睁开眼来。似乎太久没有睁开,双眼一时来不及适应,男子抬手挡在眼前,眯缝着眼。良久,男子定了定神,呆坐一番,重重呼出一口气来,又缓缓闭下了眼。忽然,男子猛地从床上跃起,拉开身上的蜘蛛网,拍了拍衣上的灰尘,冲出屋去,双手快速结了一个印,御风而去。

    男子再三打量着眼前的匾额,走上前去。又见着前面一群人围在门口左侧吵吵嚷嚷,男子走到近处一看,只见墙壁上贴着一张榜文。男子匆匆扫了一眼,撕下榜文径直朝大门而去。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儿?”

    “狂妄自大!”

    “林府这钱哪儿这么容易赚?”

    “都这么多天了,谁能瞧出个病来?我看林一珞这回——”

    “嘘!这话你可别乱说,林府一家都是好人。”

    人群中的戏谑声此起彼伏,男子无动于衷,只是在听到“林一珞”三个字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一仆人见状赶紧迎了上来,“公子怎么能撕下榜文呢?您要问诊进来便是,可能还有其他大夫、道士要来诊治呢!”

    “不用了,你家小姐的病我能治,”男子顿了顿,“只有我能治。”

    “这位公子好大的口气!我家小姐的病要是这么好治,早就有人抱着银子出来了,还轮得到你?”

    “我说过了,你家小姐的病只有我能治,还不快让我进去!”

    仆人上下打量了男子一番,瘪着嘴领男子进了府门。

    绕过照壁,偌大的庭院映于眼前,原本精致的宅院此刻早已乌烟瘴气。院中一道士跳来跳去,一手握着长剑,一手拿着符咒,桌上有一佛像、一香炉、一铜铃。炉中香灰已满,炉外香烟飘散,熏得整座宅子像在云山袅袅中。忽的符咒燃烧起来,道士气定神闲,随手将其置于香炉中,拿起铜铃偏偏然绕着桌子转了三圈,然后开始绕着院子转了起来。

    “第几天了?”

    “什么第几天了?”

    “你家小姐病了几天了?”

    仆人鼻子里出哼一口气,“第七天了。”

    男子一把拉过仆人的肩膀,“第七天!已经第七天了?”

    仆人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

    男子立马跃过仆人,“快!快点啊!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什……什么最后一天?”

    “救你家小姐的最后一天!快带路!”

    仆人一怔,双腿有些发软,还未来得及思索,见男子飞速往前便跟着跑起来,刚迈开腿便跌了一跤,也不觉得疼,爬起来又往前跑。

    此时虽已入秋,池塘里一两朵未落尽的荷花还拖着夏天的尾巴,池塘周围间或种着桂花树。有一枝已结了花苞,几缕花香透着秋天的清冷。但这些男子此时都无心赏悦,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找到那人,现在必须找到!

    仆人领着男子一路跃过庭院,穿过抄手游廊,出了月洞门,这才到达东厢房。

    “老爷,夫人!这位公子……这位公子是来给小姐看病的。”仆人急忙喘气,又不敢喘得太大声。

    林老爷、林夫人转头打量,只见男子衣着虽然整齐,但极为破旧,手中既无药箱,又无法器,只拿着一柄长剑。

    “有劳了。”林老爷笑着行了一礼,转过头去叹了口气。

    男子径直往屋子里走,立马被前面的仆人拦了下来。

    “公子还请稍等,”林老爷走上前来,“孙大夫在屋内诊治。”

    “我必须马上进去!”

    “这位公子还请稍等,这几日我们已经请了无数大夫,想了无数办法,都没有用。你就让孙大夫多看看,说不定——他能瞧出点什么?”林夫人忍不住又抹起泪来。

    “没有用的,她的病我能治。而且今天已经是最后一天了,我必须马上进去!”

    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男子面无惧色。

    “只有你能治?那小女究竟得了什么病?”

    老丁赶紧走到了林老爷身边,压低声音,“老爷,这位公子还没有为小姐诊治。”

    “他不是说只有他能治吗?怎么会连什么病都不知道?”

    男子也不慌张,看向林老爷身旁林夫人,“是《三生诀》。”

    林夫人一下没站稳,直往后倒,幸好身旁的丫鬟眼疾手快,赶紧上前扶住。

    “《三生诀》?”林老爷皱着眉,转过头来望向林夫人,“夫人,这是什么病,我怎么从未听你听过?”

    “你说什么?”林夫人一把抓住男子的胳膊,“她到底怎么了?”

    “三年前您救她的时候就应该猜到了。”

    “不,不会的,怎么会?不可能!”

    “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夫人重重地出了一口气,“老爷,我稍后再跟您详说,快让这位公子进去,不然……不然真的来不及了!”

    “好,好!公子快请,快请!”林老爷两眼满是血丝,精神却格外好,急切地领着男子往前走,却未察觉到他身后的男子远比他更加急切。

    此时孙大夫恰好自屋内而出,林老爷也没顾得上问句话,拉着男子便要进门。

    “请留步,我一人进去便可。”

    “这……这不妥吧?”

    “我诊治时不习惯身边有人。”

    “这位公子,你……你总得要个丫鬟在身旁使唤吧?”

    “不用。”

    “无妨,老爷,我们在门外候着便是,”林夫人神色平静,“朱夏!”

    一丫鬟自屋内而出。

    “劳烦准备一口大碗、一碗清茶、一把汤匙、一方手帕。”说完男子便关了房门。

    “夫人,这……”

    “老爷放心,我们在这里等着,他翻不出什么花来。”

    林老爷转头看着房门,叹了口气。待素秋把物什放下,从房内出来,林老爷第一个冲了上,“素秋,看见了什么没?他可有在里面做什么?”

    素秋摇了摇头,“回老爷的话,奴婢并没有看见那位公子有什么逾矩的行为。”

    “没有任何不妥?”

    “好像……”

    “好像什么?你快说!”

    “奴婢进去时,好像看见那位公子两眼有些泛红,只是奴婢不敢抬头细看,只敢偷偷看了一眼,也许是奴婢看错了。”

    林夫人朝素秋使了个眼色,将林老爷拉了回去,“老爷放心,我们就在这里等着,有任何动静都会知道的。”

    林老爷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随即又锁起眉头,“夫人,刚才这位公子说什么……《三生诀》,那是什么?”

    “没什么,只是修道之人使用的一种术法而已。”

    “一种术法,那它有何功效?是好是坏?”

    “老爷放心,《三生诀》是专门用来救人的。”

    “好!救人好!只要是救人的就是好的!”林老爷来回走了两步,“夫人,你以前有没有用这个……《三生诀》救过人?它的效果如何?”

    林夫人停了好久才抬起头来,“我听说过,《三生诀》效力无穷。”

    “那就好,那就好!”林老爷不住地点头,“夫人,珞珞又不是修道之人,这《三生诀》怎么会和她有关?难不成是她以前——”

    “可能……正是她以前的事。”

    林老爷脸色愈颓,“夫人,我瞧这位公子言辞恳切笃定,你说他之前是不是就认识珞珞?如果他真的把珞珞治好了,你说他会不会把珞珞带走?”

    “老爷,你多虑了。”

    “才三年就要走?才三年呢。”

    “不会的,老爷这么疼她,珞珞怎么会舍得走呢?”

    林老爷叹了一口气不再问什么,林夫人也不再说什么,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着。

    林夫人的思绪开始翻飞。《三生诀》,为什么会是《三生诀》,为什么又是《三生诀》?

    在屋外时,男子最是急切。此刻已在屋内,男子却失了之前的焦急,只是静静地站在房门处。等丫鬟敲门进来送了一些物什,又关门出去,男子仍旧一动不动,只是机械地说了个“谢”字。

    透过珠帘,隐隐可见一女子躺在床上。房门至床榻不过十来步,男子却走得极其缓慢。好不容易走近了,男子又是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床上之人,眼睛也没有眨一下。只见榻上之人只是稍微失了些血面色,气息袅袅,并无病态,似乎正在熟睡。也许只是梦境太过美好,实在惹人留恋,她不舍得醒来。

    男子轻轻坐在床沿,抬手抚过女子脸颊,嘴角微微弯起,“你终于回来了。”

    挽起袖口,男子拔剑在手腕轻轻一划,鲜血喷涌而出。男子眼不眨眉不皱,就好像那手是别人的手,那血是别人的血。不多时,碗已装满,男子脸色有些发白色,只是他自己不知道也顾不上,拿起手帕略微擦拭一下,自裙裾撕下一条,随意缠了两圈。男子小心将榻上之人扶到怀中,一勺一勺喂了起来。

    此刻屋子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上至林老爷林夫人,下至仆从杂役,皆聚于此。大家都屏气凝神,仔细留意着屋内的情况,安静得很。只是他们没想到屋内更加安静,静得只有呼吸声。林老爷有些着急,几度要冲进去一探究竟,幸而被林夫人拉住了。

    一勺一勺喂,一口一口咽。阳光透过花窗,已由近处悄悄移至远处,碗底才终于见到了一点瓷白。男子赶紧又喂了几勺清水,这才缓缓将女子放了下来,拿起手帕在嘴角擦了好几遍。

    “怎么样?”房门刚开了一条缝,林老爷便立马冲了上前,“公子,怎么样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在男子身上,想听到回答,却又害怕听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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