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替

    秋去冬来,花园中只剩下褐色的枝干,光秃秃的一片。

    “夫人,您瞧,下雪了!”这可是冬日的第一场雪。

    郑漪也看到了,只是她情绪没那么外放,不过轻扬起的嘴角可以看出她也很开心。

    每逢初一十五,她还是会去拜见老夫人,只是陪她说话的时间变短了很多,现在多是照看王瑔。

    王瑔聪颖,已经开始启蒙,平日里这事多是王沦在做,只相处的时间越长,王沦愿意对郑漪交付几分信任,将王瑔交给她。毕竟他也不是每天闲到没事可做,只关注小儿的教育问题。

    看着小孩在花园里散步,夏丹忽然有感而发:“婢子从没有见过似老爷那般人,对待孩子之事不管大小,皆亲力亲为。”

    “这样不好吗?”郑漪问道,随即又说,“毕竟他是他们最亲的人了。”

    郑漪想起了自己丧母之后的那一年。她当时很难过,多想她的父亲可以来看看她,最好是抱一抱她。她等啊等,等啊等,可是最终等来的却是她的父亲与别人享乐的消息。当时的她很傻!不相信,然后跑了出去,结果可想而知,她的父亲嫌弃她一脸苦相,坏他兴致。

    她心碎之际,只想得到一声安慰,可是他给她的却是一次重击,让她魂飞魄散,终身难忘。

    见到王沦温言安慰儿女的画面,郑漪并不嫉妒,只觉得羡慕,羡慕那两个孩子曾经得到过父亲完整的爱。

    若是她与他亦有一子,不知道会不会得到相同的待遇,若是他的爱只给特定的那个人,那她的孩儿岂不是很可悲,罢了!罢了!不想了。郑漪伸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尽管如此,可是她的思绪却是不受她控制地继续蔓延。

    她倒是可以去讨他欢心。不!为何要讨他欢心,就他那张老脸哪那值得她去讨好…不行,绝对不行!郑漪,你要冷静,这世上除了情爱,还有家族,你要知道,对于男人来说,家族兴衰远比情爱重要的多。

    郑漪捏了捏太阳穴,她的心绪逐渐归于平静。

    夏丹转头,远远见到云珠在远处对着她招手,她走过去。

    待她回来时一脸沉重,对着郑漪说:“刚才太傅府传来消息,老太爷昨夜已薨。”

    郑漪觉得在此刻,她的灵魂与躯壳仿佛已经分离,身体痛到极致,泪流满面,难以呼吸,可是理智觉得难以相信,不可接受。

    她不相信那个疼爱她,会替她考虑的老人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觉得夏丹说得不过是无稽之谈,反驳道:“祖父走了?定是母亲见不得我好,故意骗我。”

    “夫人,婢子知道您难过,可现在婢子想您应该去见见老太爷。”

    郑漪伸手擦干自己的眼泪,说:“对,我要回去看看,祖父定然还等着我。”说完此话的郑漪立即疾步离去,有目的性地走到马厩,直接拦住牵马的小厮,上马牵缰一气呵成。

    随她而来的丫鬟跟着她跑了一路,最终还是没跟上,只能望着郑漪策马而去的背影。

    “夏桑,夫人不在,院里的事交给你了,云珠,我们走。”说完,便拉着云珠跑了出去。

    郑漪一到太傅府外便看见郑府一片素裹,她的心沉了下去,将缰绳扔给门仆,疾步走进了郑府,一进祖父院落,就看见堂中灵堂已经布置好。

    郑漪见此,她的心更加沉重,混沌的脑子也清醒过来了。

    “郑漪,你来了!”同样的话,听在郑漪的耳中却是不同的感受。

    此刻,郑漪明白,她不过是一个外嫁女,别人只当她来吊唁,不会想到她做着替人归置、为人送终的梦,这件事没有先例,也没有情理可讲,她终归是外人。

    祖父是郑漪在母亲去世后,于这个冷漠疏离的郑府,感受到的唯一的温暖。

    她知道是他在暗中照顾着她,姜令不敢动她也是因为他的警告,在那个老人眼中,她并不是不提一提的庶女,而是堂堂正正的郑家人。

    可祖父没了!

    郑漪的眼泪顷刻之间决堤。

    “阿漪,你无需太难过,从伯父去世并未受苦…”话还未尽,郑秩却是说不下去了,他想起父亲的态度,咬紧下唇,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郑漪听到他的称呼,抬起头看着他,只见到他脸色苍白,右脸颊略显红肿。

    “小叔父,为何你唤祖父为从伯父?”

    “阿漪,你应该唤他做从叔父。父亲已经将他过继给他的族弟。”郑裕说,语气似有不满。

    毕竟父亲新丧,余下三年都需要丁忧在家,可现在倒好,郑秩那小子被过继,丁不丁忧完全和他没有关系,亏老爷子还否认为那母子不娶的流言,现在倒是人赃并获,真是偏心偏到骨子里了。

    落雪纷飞,誓不停歇。

    郑鹞也曾经是肱骨重臣,早朝之后,穿着素服前来吊唁的人渐多,正午时分,陛下齐勇也来了,他并不多留,只走了一个形式,对此郑氏子孙感恩戴德。

    雪中走来一位身着素裘的伟岸男子,他墨发染雪,神情肃穆悲痛。

    “见过营阳郡公。”

    傅岱,字孟石,袭爵营阳郡公。他生于豫州,少即聪慧,博览经史,沉着机敏,官居大鸿胪。

    “子鹓一去,吾又该与何人清谈?”

    “郡公节哀!”郑衿强忍悲痛,说,“父亲生前也说起过郡公,言郡公宽厚博识,与之相识是一生幸事。”

    “子鹓亦是吾一生挚友,他去时可有受苦?”

    “家父是睡梦中与世长辞,并无痛楚。”

    “节哀!”

    郑氏族人对来人点头示意。

    来人是郑鹞的亲家公姜守成,他曾被齐成宗封为上将军,一生峥嵘,今已年过六十。他身后跟着的是骠骑将军莫雄一家。

    而后郑二夫人的娘家人也来了。孙珺的父亲是太常孙晟,他八面玲珑,善于专营。最后王畴带着王沦前来吊唁。

    郑漪在屋里不见郑秩的身影,猜想他定是躲在角落里偷偷哭。

    记得年少时,她因丧母而哭,郑秩却是因为受不了侄子的嘲弄而哭,完全忘记了他才是长辈。

    郑漪正想着,往密地而去,果然在那里看到了正偷偷抹泪的郑秩。

    “从叔父,你不必太过难过,祖父会那么做自有他的道理。”郑氏英才百年来也就出了祖父一人,他一去,那二人必须丁忧回家,三年之后,不知朝中还有没有郑氏一族的位置。“弱者自怜,强者自强,元平觉得祖父是希望你实现抱负,成为栋梁之材。”

    “我只觉得自己不孝…”

    “诸佛法身,入一切心想,是心是佛,是心作佛。从叔父又何必拘泥于形式呢?”

    郑秩的眼神一亮,激动地站起身,说:“我明白了。”

    郑漪点头。就当是感激你曾经对我的安慰吧!虽然毫无用处。

    丫鬟忽然来传话,说王侍中等着郑漪回家。

    “阿漪,我会努力,将来成为你的依靠。”

    郑漪对着他施了一礼,缓步离去。王沦等着她肯定是为了教训她,她该想个什么理由让他住口呢!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郑漪来到郑府大门,还没出去就看见王沦站在马车旁,自己身边的两个婢女跟在他的身后,正对着自己挤眉弄眼。

    待走进,郑漪发现王沦的面色极为难看,那双温润的眼睛满是阴鸷,郑漪甚至听到他咬着牙发出的低吼。

    “你最好是跟我走,不然我不保证在这门口做出什么事来。”

    郑漪一脸奇怪,她没办法理解王沦为什么会对她如此生气。

    若是有错,她也是只犯了“未经同意,擅自出门”的罪过吧!

    在上马车的时候,郑漪才看见她的侍女双手是被绑起来的。

    “她们到底犯了何错?”郑漪走过去想要将绳索解开,不料被王沦抓住手腕,无法挣开。

    “夫人,是小郎君,小郎君他出事了。”

    郑漪回头看王沦,发现他眼底的责怪与怨恨。

    “我没有做过,我…什么就不知道。”郑漪摇着头,她想象不到王瑔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敢想。

    王沦握住郑漪的手腕,逼近她,郑漪害怕地退后,直到退无可退才停下。

    “你说不知道就可以抵消吗?我真的是受够了你一脸无辜的嘴脸,瑔儿是你在照顾,他是在你手上出事的,你最好祈祷他无事,不然我一定,一定会让你偿命。”说完,甩开郑漪的手,独自上了马车。

    娇嫩的手背狠狠砸在车轮上,发出一声闷响,郑漪手背一痛,收手时发现手背的八个骨节外的皮肤已经红肿。

    “夫人,你没事吧!”

    郑漪从没有如此痛过,她苦涩地摇摇头,说:“不痛!”

    待到那股肿胀的痛意减弱,她才伸手爬上马车,拉开门帘进去。

    “是妾身对不起你,你要惩要罚妾身都认,只求你能告诉妾身小郎君究竟怎么了?”

    王沦一见到她就控制不住地想发火,一听到她的声音就觉得烦躁,索性眼不见为净。

    他闭上眼睛,表明自己的态度。

    郑漪也是个知情识趣之人,见他如此,便不再多言。

    可是她没法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于是拉开窗帘,想找夏丹问问情况。

    “你不必找她们,我已经将她们分开关押,以防串供,待审问出结果,我自会处置,不止她们,还有你。”

    王沦一回到尚书府,不等郑漪了解情况,便将她带到新安院,关押了起来。

    此刻,郑漪是真的体会到了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门”。

    第二天,所以的丫鬟都被抬了回来,只有一个丫鬟不见人影。

    看着婢女们个个遍体鳞伤,郑漪的心里很内疚,一脸歉意地说:“是我对不起你们!”

    “夫人千万别这么说,是婢子的错。”众人异口同声。

    待她们安置好,郑漪先是找到夏丹,发现她语焉不详,然后找到了夏桑。

    “夫人当日离开,丹姐姐便跟着您去了,婢子慢了一拍,没跟上,当时婢子实在担心您半路上有事情要交代时找不着人,便也想着跟去,婢子离去时是有交代夏棠、夏菊二人照看好小郎君的。之后,婢子跟上后正好看见夫人离开,丹姐姐让我留下同老夫人交代一声便同云珠一起跟着夫人去了,然后婢子就去老夫人的院子,等婢子回到花园的时候,小郎君已经摔倒,一脸的血,陷入昏迷。”

    “所以当时在场的只有夏棠和夏菊是吗?”

    夏桑回忆了一下,说:“还有小郎君院子里的婢女青竹。”

    “青竹是王沦安排伺候小郎君的,她不可能离开,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夏菊。”

    郑漪来到夏菊的房间时,她正抱着枕头在哭,见到郑漪,她忙擦干眼泪,想要起身。

    “你不用起来了,我来就想问一问你,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夫人离开之后,夏丹姐立马跟着夫人您离开了,夏桑姐交代婢子和夏棠照看小郎君后也跟着离开了,小郎君很乖,我们都愿意照看他。”

    “后来,青竹说天气冷了,她要回院子给小郎君拿一件避寒的衣服,所以她也离开了。小郎君看天上下着雪,便同奴婢和夏棠说…说…”说到此处,夏菊情难自禁,眼泪不停地流出,“说夫人的花会冷,让婢子回去给它们加件衣裳。婢子当时没有想离开,就和小郎君说,花不会冷,它们喜欢雪,您看天上下雪了,和婢子回去,好不好?”

    “小郎君不愿意,他说想看下雪。婢子说哪儿都可以看。他还是不愿意离开,后来他说他渴了,奴婢子不得不回去给小郎君倒水。然后婢子也走了,等婢子回去的时候,花园大乱,小郎君摔伤了头,夏棠也死了。”想到此处,夏菊难过得要死。

    听此,郑漪的心里也不好受,她艰涩地开口:“夏棠怎么死的?”

    “听人说是一刀毙命,小郎君可能看到了凶手。”

    “没事,都过去了,小郎君吉人天相,他一定会没事的。”郑漪虽然这样说,可是她的心里没有一丝把握。

    老天爷,一定要保佑王瑔平安无事,若他无事,我余下的一生都愿吃斋念佛。

    一日没有好消息,郑漪一日难得到安宁,她只能寄希望于神佛,每日抄写佛经,焚香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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